“一点不饿，”霍无疆找了张离白玉休最近的椅子挨着坐下，手托着下颌漫不经心道：“就是昨晚吃得太撑，到现在都没胃口。欸，你是不是该给我讲故事了？”

白玉休不深不浅看他一眼，道：“可等自行想起。”

霍无疆表示不接受：“那我就是想不起来才麻烦你嘛！你看，那一魂也归体了，可一夜过去毫无波澜，我啥感觉都没有。”

他是什么感觉都没有。那枚残魂如泥牛入海，虽进了灵元化入归墟，却不见丝毫起伏波澜，彷如一颗沉睡的种子，丢进了胸腔这片举目荒芜的沙漠里，不必试图去唤醒它，正如不必期待它会开花结果一样。

白玉休手抚琴弦，指尖轻拨，一个轻灵音节震动而出，如流波于耳边涤荡，顿时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阿迷未说完的故事还有好些，只是偌大的山林里只有他们两人一猴如此单调的组合，到底没有那么多精彩的可说，多是些平淡琐事。

不过有一桩倒有些不同寻常。

那是白玉休误入铃山的第十一个月。

山里可供日用的米面蔬果有限，需定期下山采办。这次容竹依然把他的跟班薅上一道，背着竹篓蹦蹦跳跳往山下走。

白玉休已恢复人形，准确说是极不稳定地重现了人的模样。最近他灵力见长，又每日打坐清修，偶尔已能露一回真容，只是时间不确定，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有时可持续三五日，有时才一顿饭的功夫便又打回原形。

今天日头好，想着距离上回带小白下山已过去小半年，容竹琢磨着这回要不要去个新地方。虽说青梅村和铃山都在结界内，他能到的地方有限，但实际上好像最近几年却有了些不一样的变化，他似乎能去更远点的地方了，不过那层扰人的结界依然如影随形，一旦他跑得过远，便会有股无形的力量把他拽回铃山方向。

容竹背着背篓步伐轻快，言犹在耳，是当年与爹娘分别前母亲对他说的话。

“这山不错，山清水秀，够你玩得乐不思蜀了。”

彼时才八百岁的小容竹正骑在阿爹头上摘果子，闻声扭头，好奇问：“娘，什么是‘乐不思蜀’？”

“就是在外面野得不想回家。”孩儿他娘上前捏了捏儿子肉乎乎的小脸蛋，眼中是快要漫过眼眶的宠溺的光：“爹和娘就把你留这了，那只猴子是你自己挑的，以后就让它跟你作伴。”

小容竹有些舍不得的勾了下娘亲的脖子，怯声问：“娘，你和爹爹要去哪？不能带我一起吗？”

“不是已经说好了吗，傻小子。”孩子娘接过两颗水灵灵的野果子，用手擦干净，再递到儿子手边，柔声道：“爹和娘要去云游四海，去锄强扶弱，做你小人书里看到的那种大英雄。阿竹，你见过有英雄劫富济贫的时候还带个孩子的吗？”

“额……”容竹挠头，将信将疑地摇首道：“好像没有。”

“那就是了嘛！”绛霄又忍不住摸了下儿子的脸，对当牛做马的夫君道：“咱们不兴哭哭啼啼，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多叮嘱两句吧。”

一家三口不疾不徐往摇泽岸边走，刚学会说人话的阿迷兴奋地上蹿下跳，一会儿上树一会儿下水，卖乖一般从河里捞上来几条小鱼双手捧过奉给绛霄，殷勤道：“娘娘吃鱼！”

绛霄拎过小鱼看了一眼，含着笑将鱼儿又放生回水里，对挠头弄尾的阿迷交代道：“以后我家阿竹就由你照顾了，有鱼你们一起吃，有事你们一起担，不准仗着你来得早就欺负他，可明白？”

阿迷连连点头：“我不欺负小竹子，我保护他！”

绛霄满意点头，那边容少游将儿子抱下坐在膝头上，父子俩齐齐望向碧蓝的天空，容少游指着九天外那层近乎透明的结界，问他：“阿竹，那是什么？”

容竹摇头。

容少游摸着他发顶道：“那物叫结界，能护你周全。这座铃山，还有它方圆五十里的地界，都在这结界裹罩之内。有它在，一切邪魔都不能闯进来，而你……”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儿子，轻轻揉了把容竹的脸，道：“你也轻易不要出它的保护圈，好不好？”

那时太小，容竹并没有完全明白何谓结界，为什么爹娘要设这样一层看似禁锢的保护之力给他。但他从没怀疑过父母的用心，所以这六百年来，即便再无聊、再好奇，再想闯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终归是安分在这一隅之地里。

与青梅村一山之隔的对岸有片野杏林，穿过果林就是另一个村廓了。以前容竹不常来，因为要翻山，虽然山头不高，但因这里常年雾障弥漫，且常有毒蛇出没，所以来得并不勤。

“那今日为何要来此？”白玉休将容竹背了一路的竹篓提到自己手上。

“现在正好早春，这里别的没有，就是春天风景特别美，带你来看看。”容竹边说边仰着个脑袋往上看，嘴里嘀咕道：“怎么今年杏花开这么慢，没几个打骨朵儿的……”

白玉休遥遥远望，青葱的山头上扎满杏林叶海，一株株米色的花朵虽多未绽放，但藏匿在小小的叶片间，含苞欲放的模样也别有一番风情意趣。

两人一前一后继续赶路，太阳渐渐升高，林里的大雾开始削薄消散。容竹哼着早跑到天边的歪调子，一路心情都愉快着，这人好像也少有什么不愉快的事，若凡人常挂嘴边的那句“笑一笑，十年少”真灵验的话，这人八成能活到九万九。

走在后面的白玉休如是想到。

突然，前方百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杂乱的窸窣声，与此同时，两道黑影快速闪过，瞧着形迹可疑，不像是普通上山的樵夫。

容竹当即停步后退，低声道：“慢点慢点，好像有东西！”

白玉休早看见了，他侧身往旁边跨去一步，与容竹站位刚好倒了个个儿，道：“谨慎。”

容竹满脸好奇，盯着不远的前方那两坨耸动的影子，看形状轮廓像是人形，但明显比人矮半截，其中一个一直低唔不止，像是受了伤。

嘿嘿，那就不怕了。

容竹大着胆子跃跃欲试，好奇心占据上风，摸索着贴在树干上往前移动。可能是腿脚在丛林里擦过难免剐蹭出声，前方两物骤然受惊，其中受伤的那个居然奋力推了同伴一把，意思再明显不过，要让人家先逃一步。

容竹眼疾手快，冥冥中觉得对方不会是自己的对手，那边也应该没什么危险。于是抱着一个也别想跑的心态，飞速丢出一物去追那个逃走的，自己则箭步扑过去逮住了那个受伤的。

接着把倒霉蛋掰过来一看。

嚯，吓了一大跳！

这什么鬼东西？！

及膝高的身量大小，浑身黢黑皮毛，四肢傍地，一对细长兔耳，关键是长着一张形似人脸的皮相，分明就是个妖兽。

这什么？

这到底是个什么？

小畜生面色痛苦，五官肿胀，胸口带伤，血水把腹下一丛青草都染红了，正“呜呜”哀鸣不止。容竹见状倒不敢轻易冒进了，蹲下/身盯着人家的脸不确定地问：“你……你能不能说人话？”

白玉休跟着走过来，同样蹲身，伸出一手探过去，在妖兽鼻下稍作停留，然后道：“内息尚稳，伤口需包扎。”

“我来！”妖兽形同一只兔子，但比一般的兔子要大一圈，体格大约类同成年家犬，容竹把它抱起翻了个身，露出鲜血淋漓的腹部，上面刀口清晰，分明是持利刃以蛮力砍伤。

容竹配合着包扎活儿，手边可用之物不足，白玉休撕下一片衣摆，几下拆成布条，先将已快露出肚肠的伤口包住止血，又念诵口诀渡去几渺灵力，妖兽一时得了救治，慢慢也不再哼唔呻/吟了。

便在这时，不远处一声飞哨响起，原来是逃走的那只被抓回来了。

容竹喜笑颜开，立马跃身过去，他丢出去的那劳什子别说还挺灵，一步没落地跟着就把猎物抓了回来。

眼前同样是一只兔身人脸的黑毛妖兽，与受伤那只一般模样，但这位明显要凶一点，此刻被容竹提在手里受了禁锢，当下横冲直撞的踢腿挠脚，想挣脱出去。

白玉休忙完包扎，走过来将那兔妖打量了两眼，目光落在小畜生的手腕上。一双肉鼓鼓的腕子被一只碧绿的竹圈牢牢套住，动不得也挣不得。那竹圈并非什么奇宝法器，就是一节普通的青竹，削薄了制成镣铐，刚好把猎物锁住。

白玉休目带一丝明显克制的好奇，声线平平，道：“这是何物？”

容竹拎起兔妖的手腕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嘻嘻问：“你说这个？这是套圈，很管用的，跑多远都能逮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