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之后

《报恩之后》

第 60 章 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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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珩在梦海里浮浮沉沉。

梦境里每一帧画面都清晰无比,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虚妄的,交织杂糅,难以分辨。他像个局外人,走马观花似的将过去发生的种种从头至尾观赏了一遍。

薛采脸上的表情毫无遮掩,纤毫毕现。开心的、谄媚的、执拗的、难过的,鲜活生动,好像真真切切站在他的眼前。

可他是那样的清醒,知道此刻的她不过是执念堆砌成的幻影。又难得糊涂,甘愿在梦幻泡影中沉沦到死。

这一帧帧画面如成千数万根尖细的冰凌,齐齐扎进他的心脏,翻搅他的神经。是带蜜的毒药,解渴的鸩酒,引诱着他一再品尝。

画面定格在军械库爆炸那一天。

大战初歇,数不尽的杂务等待着他去处理。可他的心总是无法安定下来,有什么东西完完全全掌控了他的心神,猛拽着他,把他拉回到了燕林村。

军械库爆炸了,火光熊熊。

这一幕似曾相识,刹那间他喘不过气来,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重。守卫向他禀报,住在隔壁的薛采进山勘矿去了,既然无人在内,等爆炸结束,再把火扑灭不迟。

薛采。

就是这个名字,像拧动锁孔的钥匙,缓缓撬开了那些被强行压制的记忆。

第一次听到,是林星云来征询他的意见,问能否把山上巡逻的人裁减掉一半,用以填补雁形阵的空缺。

他点头应允了。

林星云又问,守护薛采的人是否维持原样。

他随口问了问人数。

林星云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匪夷所思,以为他在和薛采闹别扭,一边揶揄一边回答。

得到的答复令他诧异。薛采不过是个无名小辈,居然要派八位骁勇善战的将士保护,而那些人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军中除了他,无人有此权力做这样的调派,为何他丝毫没有印象?

薛采究竟是谁?似乎与他关系匪浅,竟然能与他闹上别扭!她当真值得动用这么多力量来保护?为何林星云表现得如此理所当然,而他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那会儿,每个人都忙得昏天暗地,他也不例外,于是压下心中疑惑,打算一视同仁,从薛采身边抽走四名守卫。林星云没有提出异议,裁减之事便这样决定了下来。

薛采。

第二次听到便是大火现场。他心中触动,木愣愣地望着火光,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身体已被火焰包围。守卫明确告知,薛采不在里面,可脑海里为何会浮现她浑身被绑,倒在地上,快被浓烟熏晕的画面?

焦灼化身为藤蔓将他紧紧地缚住了,他在废墟中穿梭、翻找、挖掘,只为寻找一个出口,安放那无处排遣的惊恐。

他手脚冰凉,心脏狂跳,那些被镇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横冲直撞着,呼之欲出。

终于,他挖到了。亦找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

“薛采!”

崔珩一声惊叫,猛然坐起。他仿佛溺水之人大口大口呼吸着,汗水濡湿了脸颊,浸透了脊背,四肢百骸隐隐泛着疼。

“城主,你终于醒了!”刘旭阳在床畔守了一天,见崔珩醒来,差点儿老泪纵横。梦里的崔珩眉头紧锁,让人瞧了揪心不已。此时虽然脸色苍白如纸,毕竟是苏醒了,想来身体已无大碍。

刘旭阳在心里跪谢各方菩萨。

“薛采呢?”崔珩迫不及待地离开床榻,快步走到房间中央,脚步蓦然一顿。他不知该去哪里寻找薛采,甚至分不清梦境的最后一幕是真实还是虚幻,只能向刘旭阳求助,“刘伯,麻烦你带我去见薛采。”

刘旭阳一阵纠结,期期艾艾道:“军医交代过,城主心神受损,宜静养,不宜大动感情。末将恳请城主回床上去歇息,等身体好透了,再去祭拜薛采姑娘。”

祭拜?

崔珩身形一晃,闭上眼,滚下两行热泪,殷殷恳求道:“带我去见她吧。”

多少年了,刘旭阳没见崔珩流眼泪。

他的少城主始终是个坚强有韧性的孩子,一双眼睛冰冰冷冷的,没有多余的情绪。所有的事情都往心里憋,在一个人的时候默默消化。有很多次,刘旭阳觉得崔珩应该哭上一哭,而不是像干旱的荒漠一样,终年没有雨水。经年累月的,怕是连内心都会干涸。

刘旭阳悲喜交加,一改铁汉本色,满脸疼惜道:“好,我带你去,立刻带你去。”

灵堂设在军营东面,金乌升起的方向,意味着新生。

一走近,时断时续的嚎啕声瞬间灌满了耳朵。

灵堂内,林星云抱着秦长生的手臂,脑袋枕在秦长生的肩膀上,眼泪有多不值钱,哭得就有多汹涌,简直哭出了人生新境界。

秦长生一脸忍耐,听见背后的响动,忙不迭将林星云推开,整理了一下衣衫。肩头被泪水打湿的地方,布料黏在皮肤上,让她很不舒服,忍不住在心里把林星云骂了一通。

“城主,你来了。”与林星云相比,秦长生冷静克制多了。

林星云猝不及防被人推了一把,脚下一个趔趄,直接跌坐在地。他抬起哭红的双眼,想到崔珩应该比他更悲恸欲绝,嗓音沙哑地安慰道:“伊人已逝,城主,你节哀顺变。”

秦长生没控制住内心的嫌弃,直接翻了个白眼。她意识到自己做得有欠妥当,面朝崔珩,正色道:“城主,末将以为躺在这里的并非薛采姑娘。”

“你说什么!”林星云跳将起来,“不是小采,还能是谁?军械库隔壁就住了她一个人。老子知道你是想安慰崔珩,但无凭无据的话,不要乱讲。”

怕就怕心头升起希望,又被无情掐灭。

崔珩目光似箭,直视秦长生,“把话讲清楚。”

秦长生整理了一下思绪,掀开盖在女子身上的白布,朗声道:“城主,刘统领,以下是末将愚见,若有不当之处,还望见谅。末将之所以怀疑这女子不是薛采姑娘,原因有二。其一,该女子虽与薛采姑娘身形相似,但骨相不同,私以为薛采姑娘要玲珑秀气一些。其二,薛采姑娘长时间研制火器,配制火药,双手不似寻常女子娇嫩柔软。这女子双手虽也粗糙长茧,但薄茧不是常年习武、握笔造成,倒像是干农活。而且她指缝中残留着桂花的碎末,指尖有多处被绣花针戳破的痕迹。薛采姑娘的指缝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这一路走来也不见她干针线活。”

“就凭这两点?”提起精神认真听完的林星云略略感到失望,抽抽噎噎道:“听起来头头是道,若有其他直接明了的证据就好了。”

“难道还不够?”秦长生反诘,“薛采姑娘武艺虽不高强,但毕竟练过。军械库一起火,我不信以她的本领逃不出来。除非受制于人,或其他什么东西,难以自救。所以,此事疑点颇多,末将恳请城主尽快彻查。”

崔珩心思稍定,走上前仔细打量骨头碎裂,面目全非的女子,手指停留在她的衣襟上。

林星云以为崔珩要行非礼之事,急忙阻拦道:“哎,城主,死者为大。这儿杵着三个大老爷们,不好直接掀人家姑娘衣衫吧?”

崔珩将目光转向秦长生,“你来帮我查看两样东西,她的胸口是否有匕首刺穿过的疮疤,怀中是否藏了一只玉镯。我们在帐外等你。”

秦长生应诺。

三人到了帐外,片刻,秦长生也出来了,三道视线齐刷刷落在她的身上,三个人异口同声道:“如何?”

秦长生摇了摇头,“都没有。”

闻言,崔珩攥紧的拳头倏然一松,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但稍纵即逝,“她不是薛采。”

“真的不是!那老子岂不是白哭了一场。”林星云又惊又喜,可一想到自己当着秦长生的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浑然忘我,就觉得糗大了,一脸窘态道:“适才老子是哭得投入了一点,那是因为老子与小采情深意笃,把她当自家妹子看。哎,白白伤心了一场,流了恁多的眼泪,也不见有人流露出半分怜惜。”

秦长生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嗤笑道:“把装在你脑子里的水哭出来一些也是极好的呀。”

眼见两人又要斗嘴打架,崔珩插话问道:“薛采身边的四个守卫呢?”

林星云如梦方醒,想了想道:“既然薛采没回来,那这四人肯定在她身边守着。可是,都过去一天一夜了,薛采为何还不回来,这样的情况从前未曾有过。昨日,漫山遍野地找,也没见个人影。该不会是厌倦了你,拐了四个守卫跑路了吧?”

秦长生察觉崔珩脸色不好,猛敲林星云脑袋,“别没个正经。不能替城主分忧解难就算了,竟说出这样的胡话,你脑子里的水还没倒干净吗?”

林星云正欲反驳,瞅了眼崔珩,自觉闭嘴。

崔珩道:“裁减守卫的事,是何人落实,把他叫过来。”

林星云领了任务,风风火火地离开,又风风火火地回来。

当时,他把事情交代给一个名叫横秋的属下,那人在他身边跟了五年,办事牢靠,很是信得过。

谁知一问之下,横秋竟说当他找到守卫统领时,统领表示已有士兵手执林星云的印信将裁减人数的军令详细告之。横秋误以为,林星云信不过他,又另派别人做同一件事,心里又气又委屈,但不敢多嘴询问。

林星云大惊失色,连忙解释自己的印信丢失在了行军途中,且已当着全军的面宣告印信作废,为了传令方便,都是派亲信之人去落实。转念一想,当时的全军仅仅是他统帅的队伍,并不包含崔珩、时宁、秦长生麾下的将士。换而言之,知道这事儿的,不到现在三分之一人数。

失策,失策!

林星云羞愧难当,“我真是糊涂。”

崔珩命秦长生把守卫统领找来,统领所言与横秋分毫不差。那个士兵传达的伪军令与实际并无多大偏差,各岗哨人员减半。最大的区别是,薛采身边的守卫被撤得一个不留。

看来这盘处处针对薛采的棋,早已筹谋多时。

守卫的事情弄清楚了,消失了将近一天的时宁,带来了至关重要的消息。她先展示了自己搜寻来的东西,一只被压扁的藤木衣箱,一只残破的瓷碗,一件诺大的斗篷。

时宁在旁补充,“这瓷碗藏在两块石板形成的缝隙里,里面的甜羹没有被扑火的水冲走。我已请军医验过,确定羹汤里撒了迷药。这斗篷是在后山发现的,我让每个岗哨的士兵都来认了认。位于南侧山脚下的岗哨说,昨日辰时之前,有一名身材纤细的女子裹了这件斗篷往磷矿所在的方向走,他们都以为是薛采。还有一事我要请教城主,火明明是从里面烧起来的,为何西侧的断墙外有蜡油燃烧过的痕迹?为何灭火时,西侧的断墙内会蹿起白烟?”

崔珩略一思忖,恍然大悟道:“薛采曾说,白磷只需人体这么高的温度就能自燃。燃烧后的东西,浇以冷水,会冒出白烟。这白磷有毒,她发现磷矿后,便禁止村民私自挖掘,自己也只是把磷矿的位置勘测出来,并未取用过丝毫。”

“老子这就派人去查看磷矿。”林星云着急戴罪立功,主动揽了活,匆匆忙忙跑开了。

“时宁,你去查一下村中可有女子彻夜未归。”

时宁微微一笑:“城主,已经查到了。昨晚,村民情绪普遍高涨,但都遵守着戌时回屋的军令。只林家长女月娥因在徐梦洁身边当差,是每五日回一趟家。”

幕后之人昭然若揭。

崔珩面色阴寒,“想来也只有她了。”

秦长生插嘴道:“如今还有最后一个疑问,薛采姑娘到底去哪儿了?”

时宁在心里叹息,崔珩用情至深,怕是又被薛采伤了一回。

崔珩遥望夕阳下黛色群山,薛采在他心中投下的阴影,如这山色,这暮色越来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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