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告别时

《当她告别时》

第13章、邂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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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儿家的吵闹声延续到中夜方散。

薛平喝了喜酒,散席后就回了。莘夕问他:

“怎么不玩玩儿,看他们闹洞房?”

薛平自去泡了一杯茶,回头说:“总还不是那样胡闹?再看那女的,也没好脸色,谁愿意去和她闹着玩儿呢?”

莘夕笑道:“照你这么说,你们还是认着人的脸面歪闹的呢?却不想想人家姑娘家认不认得你们的大鼻子小眼儿?没你们男人丑的,不怕败了人家姑娘家的味口!”

“就这老规矩,没人闹也没意思,”薛平不以为然地说。

“那当初怎么没人来闹我?我长得还不算太丑吧?”

“人以为没人想闹?我怕你生气,和他们一大群闹翻了脸,把他们轰走了。后来还专门向他们赔礼道歉呢!你以为好清闲!莫不是想人来闹闹你?”

“怎么不想?”莘夕故意说,“和你一辈儿的,哪个不比你强过,比你让人看着舒服?”

“人也不能光凭一张脸吧?”薛平不自在地说。

“人当然不能光凭一张脸,可是你呢,难道还能凭什么不成?搞不清楚你自以为有什么长处让人佩服的。我说你,你也未必听呢!只嫌我废话多。”

“我哪有不听的?慢慢来改变嘛。”

“慢慢来,慢慢来!好个慢慢来!倒是外面的人都夸你有本事呢!不要太得意了,知道人家是真的夸你还是笑话你?现在的人,都奸诈了,对人的心十分中竟有九分是虚假的。”

薛平说“也是”,看着妻子发愣。莘夕虽然讨厌丈夫,但偶尔从自身的角度审视起来,也不免生发些内疚之意,由而对薛平产生出一点怜惜之情。到底夫妻一场,他虽则可厌,可对自己从来没有过异心恶意,平日里顺从得跟个奴才似的。正是他的维护敬伏的态度,使得她一度衰竭的自尊重新升发起来,甚至有些自我膨胀,从此她对周围才表现出更为大度、更为随意、更为从容不迫的姿态。她丢掉了沉重的自卑感,因为她知道,在丈夫以及这人众面前,她足以自傲!这都得感谢相貌平庸、没什么鲜明性格的丈夫,没有他的无穷无尽的承让的耐心和笨拙的安慰,就没有她时下形成的性格。

薛平忽又讲起贵儿家的笑话儿来,说刚才拜堂时,几个女人将海生拉去拜了一回,谁都乐得说海生更象一个红光满面的新郎官儿。莘夕说:“难怪我回来后听见后面一吼一吼的呢!”

“不过,你看,海生不是比贵儿好看得多吗?一高兴显得更加年轻了。”

“真是无聊透顶!”莘夕冷笑着说,“刚开始就胡孱,难怪这湾里偷人养汉成风!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及问薛平关于望云娘家的状况。薛平说:

“你要是看了都不会相信!一家十余口人,竟然挤在一间老土房里,那房子比我们的怕还小得多呢!两个哥哥各占了半间成家生孩子,其余的在一小间搭通铺。只好在余下的只一个小儿子,姑娘们都外出打工去了,嫁人也是迟早的事儿。她的一个三妹妹才刚十七岁,跟外地人走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我又没去问,听他们议语的。”便不敢说什么,怕莘夕讥笑他嘴巴长。

莘夕想想,说:“果然。我才记得湘容的弟弟子文曾经——”忽而住嘴,心里却想:他不正是和同湾一个姑娘恋着吗?头些日子遇见湘容,她还提起,说总算松了口气,那女子终于要嫁人了。这回想来,多半就是望云。再想子文,长得虽然不错,其家庭条件可是极差,也只在二十头上打滚儿,比起贵儿,子文倒是极可爱的男孩儿。

薛平听莘夕说了个半头话,问她:“哪个湘容?她弟弟怎么了?”

“没你罗嗦的,跟个女人一样多话!”

小夫妻就如此叽叽喳喳地到上床的时间。听后面,贵儿家闹得正欢,演着“四言八句”的节目,逼着新娘学说最为下流的圆通话、打油诗,每一句话不离性事,坦白直露得令人吃惊。放纵哄闹的笑声便一阵儿一阵儿地传到莘夕的耳中。莘夕想:那个望云不知怎么怄气呢!可怜,可怜!

薛平在家里闲了几天,独自大包小包地去了一回柳西,在柳西得了岳父岳母的款待,心里快活了一翻。虽也受了小娜的讥笑和白眼,不在心上存着,不提。回来莘夕对他说:

“你尽在家里混玩儿,知道上海怎么个情况?工程的事,只有你等人家的,反倒想人家来等你不成?别人不见你去,交情再好也只有另找人,你挂着个寻呼机,别人就会巴巴地呼你?你去上海也不是受罪,比在家里舒服多了,说来还省了听见我的碎话儿呢!”

“和我一起去,好吗?”

“说了多少遍了?”莘夕厌烦地说,“我不想去。头一回去我就后悔了的。我讨厌上海。”

“在家里又做什么?天天搓麻将,对身体不好。你看你瘦的!”

再说也无济于事,莘夕就是不去。呆会儿大嫂银梅也来劝莘夕,且说:“不想带孩子就放我那里,保证帮你养得好好的。”

莘夕极为反感大嫂的过分关照,她更加不要去了。她睁着黑黑的眼睛,质问薛平:“是你出的主意?你看天儿跟我的关系太好了,是吗?他都不像我的亲儿子了,倒像是大嫂生养的!”

银梅听出一丝旁敲侧击的怨言,看六弟媳的苍白怒意的脸孔,吓得赶紧放下天儿,边陪笑着边往外走了。莘夕反而笑了,说:

“我真希望她从此不理我才好。要不,我也不忍心说她。”

第二天,莘夕抱着天儿送薛平上路。没有汽车站,大大小小的十几辆巴士停在兴孝路上段。薛平本说要坐飞机去,得坐汽车到K市,再转车到武汉,也不大方便。莘夕要他坐船去,又舒服又省钱,好像也比飞机安全,因为他水性极好。薛平口上是允了,心里却还是决定坐飞机。上了汽车,莘夕不过叮嘱丈夫在外面自己顾惜自己、不要瞎买一些没用的东西、做生意要踏实稳重等等话语。薛平自是依依不舍地望着妻子,许多话不好讲出来,也就问她想要点什么带回,劝她少搓麻将,生活尽量过好,把身体保养好为要。

莘夕微笑着,算作回答。及至汽车开去很远,薛平的头还从车窗探出来后望。莘夕禁不住一阵酸然,眼泪流了下来。她抱着天儿站在路上,等汽车不见了,才转身,揩了眼泪。她问天儿:

“想不想爸爸走?”

“他到上海赚钱去吗?”天儿说,“他说要我去的。”

莘夕听出孩子话中的不满,只觉得这小孩有些儿奇怪,跟爸爸妈妈都疏远得很。他好像随时准备着过一个人的生活,孤单的,离开父母的生活,难道注定会是这样一个结局?莘夕伤感地想着。冷不防听见一个声音说道:

“真是蛮巧的呀!我们又见面了。”——那么熟悉、然而离记忆却又是那么遥远的声音。

莘夕吃了一惊,不看也知道是哪个——林海建。啊!她想,出现得可真是时候!她忽然感觉有点被窥视的羞辱,或者自己只象是戏台上的一个拙劣的演员,不由自主地说念着,却要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评头论足,面对揣摩玩味。她心里一下子变得躁怒了,林海建打破了她刚刚营造出来的夫妻离别的一点点悲伤情怀,那不是她所希望的。她希望在丈夫远离的日子里能够拥有一份思念,这本是很难做到的事,而原因之一的林海建居然在她不曾预料、猝不及防的状况下,极为不合时宜地打搅了刀子的沉淀下去的心。

她转过头,冷漠地看着他。果然,他脸上挂着笑意,似乎带点儿调侃,也带点儿兔死狐悲的怜悯。

“是吗?”莘夕很不愉快地说,“每次遇见你,你都是这句。不能来点儿有创意的开场白?”

他的脸抽动了一下,笑容慢慢从他脸上消失了。莘夕讶异地凝望着林海建,一瞬间,内心竟涌动起一阵阵莫名其妙的感慨。

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她失落地想。从前,她从没这样大胆、这样细致地看那张在日积月累的过程中逐渐被自己的少女情怀所意念化的面孔,无限的相思与憧憬使本属平凡的相貌以及相貌下面的内含改变了固有的性质,发展到完美无缺的地步,现实生活中的所有环节似乎都对这一错误的判断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包括婚前的惶惑和对家庭的憎恨所引发的痛苦,以及婚后对丈夫的一切的不满。而此时,她发现他“竟不过如此”!凝聚成团的美好幻像在瞬间涣散,像一个个汽泡,在阳光下纷纷爆裂,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也许,她想,我的审美观念改变了,他还是他。至于他的人格是否始终如一,我并不了解,我也不必要了解了。真是一场意外的梦!——啊!感谢,也许是好事,我总算可以走出他的阴影了。我到底有多傻啊!

至于莘夕是否能够从此一改对丈夫的态度,轻轻松松地过她的优裕生活,断言尚为时过早。然后就看她顿感失望后,她眼中的林海建是何质地吧!

不脏也不干净的长发;眉浓而无型,小眼睛,北方人式的大鼻子,阔嘴,国字形的脸庞;身材偏于矮小,有点儿胖,衣着挺讲究的,却不注重搭配,纯粹堆积名牌:上身是暗红色纯棉衬衣、灰色羊毛衫、黄色皮服,下身是深灰色毛料西裤,脚上却蹬着一双白色旅游鞋,一眼看去,只令人不舒服;再看他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显眼的“福”戒,起码也有二十克重。这些都是表面看得见的。

以前的林海建是何等寒伧的模样!那时她觉得他蛮朴素的,看着顺眼,让人放心。彼一时此一时,他明显地变得粗俗了,像个让人生厌的乐于显摆的爆发户一样。但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他本就庸俗,不过以前没机会表现出来罢了。

老天!莘夕吸了口冷气,我怎么会爱上他!

林海建对莘夕的冰冷反应感到不解,他看不出她脸上细微变化所隐含的实际内容,只清楚地认识到了她没有了慌张、抑制、怨气,倒象有了对自己的鄙视。他浑身一燥,强笑着说:

“送薛平吗?”

莘夕不想回答这种明知故问的话。她顺着天儿的眼光望了望远处的一辆大张旗鼓的促销车,几个打扮古怪的乐手在车上恣意表演着,唯一目的是吸引路人的注意力。她淡淡地说:“你都看见了,”回头勉强一笑,“你有事就去吧,我带天儿逛逛。”

林海建摸了摸天儿的脸,朝柳西方向去了。

莘夕暗想:他去柳西做什么?星子不是不在家里吗?不想,抱着天儿过了铁路口。

在莘夕领着天儿转了集市,进到仁爱路上一家最大的米酒馆里时,林海建回到家里了。他并没有去柳西,只是意识模糊地往柳西方向转了转,回头看莘夕不见了,他便回转了。他觉得自己象个小丑,可怜又可厌。

因在早晨,过早的人多,米酒馆的生意很好。叫做米酒馆,其实兼营的小吃不下五六种,米酒反而退居次位,最受欢迎的却是热干面和牛肉米粉。馆前几家炸货摊点应运而生,承奉着米酒馆的好生意。莘夕叫了门外二个炸面窝和一个炸饺,先要天儿挑着吃。天儿拿了饺子抠馅儿吃,包的是三鲜馅儿。莘夕去端了两碗蛋酒,放一碗在天儿跟前儿,自己对着天儿慢慢吃着。

“我们吃完了去哪里?”天儿忽然住勺问道。

“你想去哪里?”做妈妈的说,“说好了,我带你去。现在吃东西,好好吃,不要讲话。”

天儿静了半分钟,又说:“米酒好烫!我们去柳西外婆家吗?叔叔是不是去了?”

莘夕想想林海建,笑叹了一下,有点儿好笑地问天儿:“你喜欢那个叔叔吗?”

“他戴戒指!”天儿大声说。

“总是不好好回答妈妈的问题,顾左而言它。快吃吧,吃完了再说。”

天儿把挖空的饺子放下,重又拿了一个面窝吃。妈妈对儿子说:“你一边吃,一边把米酒喝几口呀。我怎么教你的?”

“我不喜欢鸡蛋。”

天儿犟了会儿,瞧妈妈脸色沉下了,才不情愿地喝起来,喝一口就皱一下眉头。莘夕忍住笑,督着儿子。一会儿,忽然看见天儿望自己身边做了个怪相,便侧头去看,以为是哪个柳西的熟人来了。原来身边坐着一个男子,也在喝米酒,是清汤米酒。那人朝天儿眨了眨眼,瞥见莘夕在看他,头便也转过来,无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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