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告别时

《当她告别时》

第23章、小娜的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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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夕缓了一口气,感觉和云峰的毫无关系之关系终于可以改变一下了。好像求祷者最终得了条理由,她能够名正言顺地说自己只是为了报复可憎的妹妹,才随便利用一下云峰而已。如同一个孩子偷吃了饼,却说:“真不是我想吃,我是以此眼馋我妹妹,她太不听话啦!应该让她尝尝饿的滋味儿——她一向以来就不老老实实地吃她自己的东西!”

莘夕酝酿着接近云峰的办法——太费时了,如果不出现奇迹。怎么办?怎么办?我有多久没见过他了呀?不对,好像前天——啊,只是在梦里罢了。为什么想见一个人这么难呢?而——莘夕望了望小娜,继续想,不想见的人又太容易见到了,天天都能见到,让人厌烦。上天呀,真希望你把他们两个调换个位置,不对,是把我和他们两个的见面机会换一换,从此让我能从从容容、随心随意地见到云峰。小娜说得倒也不无道理,敢想不敢做,吃亏的只能是我自己。我对他有好感,我喜欢他,我爱上他了,这就是全部理由!害怕谁说呢!

偏于幻想的莘夕一忽儿又见到很多人指着自己的脸大加嘲讽的场面,她热着脸想:管他!我知道,没一个真正无垢的人,况且——唉!我怎么老是拿自己跟他们去比?我真自甘堕落了吗?莘夕,你可别叫自己失望呀!

她正了正思路,提了提精神。林海建咬着嘴唇看着她。她以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没做声,直到饭毕。吃完饭,林海建随小娜谈笑风生地上楼去了。

莘夕装作没看见的,抱着履行完孝道职责的疏散心思离开柳西。

随后不多久,林海建也走了,小娜送到湾口,才甜滋滋地回转的。回来后桂华问小娜:

“你们谈得怎样?”

“您喜欢他,是吗?”小娜笑着问妈妈,“是不是因为他帮过星子,带星子赚了钱?”

“死女子!你就那样小看你妈?你妈一大把年纪,晓得怎样给你们看人!”

“那么,当年您怎么没同意姐姐和他好呢?”

“你说什么?”桂华问,“哪有的事儿?你姐姐规矩得很,从来没有和哪个人扯过是非。海建只是她的同学,来过几次罢了。”

小娜也不要让妈妈过分难堪,很是乖巧地止住话题。

易长征去屋后洗漱了嘴脸,出来说:“陈镇长的姨妹出阁,我们一回送双份礼,趁机补上了前次他老亲娘的丧礼钱,倒便宜了他呢!收双份礼金,只待一次客就了事儿。”

“他老亲娘给车子轧死,没过客吗?”桂华问。

“你忘了,那次他们拖回老家去火化的,免请客,免受礼了,还给市里作为先进事迹报道了。我记得跟你说过的。”

“几时?没有的事儿。”

“他姨妹出阁跟他有什么关系?”小娜奇怪地问,“哪里用你们都跑去送礼?每个村都要去送吗?连上各个单位,一般礼金是多少呀?”

“私人最少得二百块;有钱的单位,少不得一千两千地送。单位送的礼是最划算的,不用还。拢一拢,倒也是够骇人的。”

“您送了多少?是自己掏的腰包还是村里报销?”小娜笑嘻嘻地问爸爸。

易长征白了她一眼,说:“你少管闲事。老子送多送少也没花你一分钱,你不用着急。”

“问问有什么关系?你不说,闷在脑袋里烂掉?再说了,你送多送少,哪个敢说半个‘不’字儿?”

小娜心里一盘算,说:“哎哟,光受礼就吓死人!再直接往镇长外甥的酒楼里订酒席,‘生煮熟,过半出头!’一方落过半的差价,一方落个现卖现得!高明,高明呀!多么省事,多么致富有方!”

“这就叫,一人有福,拖带满屋。说得一点儿没错。你要是有人家那威风,我们老老小小的也跟着沾沾光。唉——”

易长征不爱听这种牢骚话,吸着烟往后院去了。他才出后门,前门就进来了黎宝如,手里端了满满一笤箕的新鲜菜蔬。桂华连忙去接了,嘴上说:

“这怎么可以!哪里好意思,一再吃你辛辛苦苦地种出来的一点儿菜。这不是很好卖的东西吗?你不要总记着我们,我们哪个不晓得种菜的辛苦?小娜,快搬一张椅子过来给宝如婶坐。来,坐下来,喝杯茶。有空也要歇歇的。”

“我哪里有空闲?这是趁着吃中午饭的时候送些过来,早晨您晓得我没时间的。我说弄些才刚摘下来的新鲜菜给一半儿莘夕带回去吃。她的人呢?”

桂华匀好了菜,将空笤箕还给宝如,说:

“她已经回去了。待几时我告诉她一声,这时就代她谢你了,倒劳你还记得她。”

桂华口口声声都是谢忱的话,还拉着宝如的手问了几声孩子们的事。之后桂华又专门把吃剩下的半盒芝麻糕和大半盒绿豆糕送过去,说是给贝儿和姐儿吃。原来两姐弟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的点心,今日节气,宝如也只是买回了一盒进不得口的发霉的水货芝麻糕,回家一尝就赶紧倒了。宝如还狠狠咒骂了市场上卖假货点心的个体户,把他们咒骂得死去活来。那些人在她脑袋里很是受罪了一翻。桂华家的点心却是从大城市的大商场里购得的正宗货,别说味道,就连气味都有天地之别。宝如不许孩子们猛吃,各自只能吃两块,一样一块,就叫他们去玩。糕点嘛,起码得管上个二三天的。宝如自己虽然很想吃上一块,可舍不得。她忍得住,只要多干事儿就行了。

午后,桂华送了糕点回转,和小娜说了一阵儿宝如的闲话。小娜说:

“到底是山里人,吃得苦耐得劳。搁柳西的女人,像她这样勤快的话,早奔小康了。”

“就是呀,”桂华说,“按说,多能干的女人,一旦嫁到柳西,由不得她不变得好吃懒做,怎么她就受得了不要命地奔?你看看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

“她睡得也早,没电视看,也没什么消遣。”

“有时连吃饭的时间都得挤,送到田畈里去吃。”

“她一定是赚钱上瘾了,您瞧她是不是越来越有干劲儿了?精神真好,比我们强得多。唉,我能鼓起她那种劲头就好了。真是个有福气的人!爱劳动的人都是有福的。”

桂华诧异地看着女儿。

“不是吗?您看不出她有多快活呢!我敢打赌,她一定抱着一个小目标,看着一天一天接近目标,心里当然喜滋滋的,再苦再累也只消每晚睡上一大觉就够了。有事做,没空去想一些没意义的玩意儿,日子好混了,也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一门心思朝目标走下去,这种人才叫会过生活。像我们可惨,一天到晚闲着(也闲惯了,成习惯了,难改掉啦),都不知道怎么打发一个个白天黑夜。傻闲着就免不了傻想,一傻想就不得了,这不顺那不顺,这不好那不好,好像全天下最烦心的事儿都落在自己一个人头上了。什么伤心呀,痛苦呀,不幸呀,太多太多,了不得,全跟一个倒霉人过不去!唉,也不想想别人怎么过活了,反正他们好像是挺快活的,无忧得很,嘴角总是往上翘着。看见别人反常地高兴,心里越发不好受,巴不得他们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郁闷和绝望。可他们那些人!怎么可能让他们迎合一个小小的我呢,相反,你还不得不去逢迎他们,和他们保持一致!真叫人不好受。对,就跟生病差不了多少,只是不需要去医院罢了。也要服药,而且非服药不可,什么呢?劳动,只有劳动才会觉得真正的快乐。而劳动和快乐正是极好的、甚至是最恰当的药剂。这样一想,妈妈,我们家还是种田为好。您说呢?”

“我不是提过吗?你一气反对的。这时候头脑发热,过后种田了,又听你七不是八不是地鬼嚼!听得人心烦!横竖你在这个家里还呆得了几年几月?早晚过去了,人家老人们倒也留着田地,我看你去种!也免了你去瞎想。”

“哎呀,妈妈,”小娜一直坐着的,这时站起来了,神色有些不耐烦,“我的日子好过得很。我都想倒回去十年呢!也绝不像今天这样——好没意思!妈妈有时候倒是很会听出话中的意思的——我说,您最好是劝劝我们家大姑奶奶,让她种点儿田地,懒得出格了!您就不怕人家骂您没教她?嘿,不知道她听马由缰地在人家是怎样发神经呢!标准一个神经病!竟然自以为多愁善感,像林妹妹!林妹妹要是被放在农村种田,晒晒太阳,也不至于太短命!好一个有情趣的人!”

“是吗?她脸色越来越好了呀——”

小娜看着疑虑的妈妈,又坐了下来。

“那就是她心里又有什么鬼名堂了。她这人,我早看透了,无可救药!踏踏实实地做个女人就不错了,谁知道她整天憧憬着什么?看书、写诗,那能是一个农村妇女该做的事情吗?真是活见鬼了。她不干实在的事,迟早把自己毁了!”

“你说她能做什么?”

“我要是她,就去上海照顾薛平,一来外面说起来也好听些,二来薛平也高兴,能够一门心思地做生意。上海再不好玩儿,也比你汾镇强吧?时间也好打发了,免得一个人呆着胡思乱想,结果于人于己两无益。唉——”小娜叹了一口气,冷笑着说,“得了便宜倒卖乖!以为自己配得上一个王子呢,到了这样一把年纪了,还不甘心过平淡的日子。人的一生才有多长?一晃大半生就过去了,感情的事,连我有时也觉得没意思,搅来搅去到底也就那样儿!日子照常往下过,没什么出奇的、非同寻常的地方,笃笃地求个什么来?没大的磨难就应该很知足了。我家这一位正好相反,她需要来几次磨难,多了解一点人生,不再以为生活中有多大可能如同自己所想,或者她会从此实在一点儿,去掉一些可笑的精神负担和不切实际、漫无着落的遐想,那时,妈妈,您就可以对她放心啦!现在替她操心是有道理的,但实在没什么必要。您要知道,个人这方面的事儿(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除了她自行解决,别人是无能为力的。您呐,说再多也是白搭。况且您也不敢多说她什么。”

小娜脸上露出半似欢快半似鄙夷的笑容,心底里舒畅了不少。

桂华愣愣地想了一会儿,觉得小娜说的也有些道理,自莘夕出嫁后,自己一贯忧着她,总怕她出事或是过得不如意。尽管眼下她是过得很好了,但做母亲的看得出来女儿并无多少欢乐的意思。怎么办呢?和她偶尔谈起,也是不应有的谨慎,言语不敢大意,不敢说得太重,倒像个穷老妈妈着意讨好阔太太一样叫人别扭。没有结果,不如不说。她爸爸是个怎样的人,不消指望去。易星在莘夕面前也说不上话,他人也粗心得很,只和小娜的话要多点儿。桂华问小娜:

“你就不能当面劝劝她?满屋子只有你能说说她了,她或许会听进去一些儿。我也看她比以前古怪多了,越发叫人不敢训斥她半句。”

“啊哟!”小娜合掌说,“阿弥陀佛!我说她?她要是不气个半死才怪!平时她顺心顺气地我还不敢和她搭讪,更别提现在了。”

“现在怎么啦?”桂华急着问,一对三角眼睁得大大地,“你说她果真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吗?我倒想不出。”

小娜仿佛给提了个醒儿似的,心想:是呀,莫非她心里闷着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照说,她也算得是百事顺遂了,小家庭并无多少麻烦、磨累的事情,又安生又富裕,哪一点儿有让她烦恼的?难道——只有一点,她仍然讨厌薛平,难道就为这个?那她也未免太不识时务了,太倔强了些!一生都已经定下来了,孩子又这么大,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喜欢又能怎样?反了天不成!再说,薛平也不是何等地令人讨厌,她实在是夸张了他的弱点。

想了会儿,看见妈妈巴巴地询望着自己,小娜不觉一笑,喃喃地说:

“难怪呢——”脑子里却又想:她吃饭都不大定神,装着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大胆放肆地观望海建,以为我看不出来她的愤怒;哈!又不知道她要怎么恨我呢!管她,这小气鬼儿!她大概一向以为林海建是她的一件东西,私有财产,这一下,我正好帮了她,好让她灭绝了这种荒谬的错觉,从今以后好好做人;说不定呀,往后她会感激我,是我促使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思忖至此,小娜不禁得意地牵动起嘴角轻笑起来。至于林海建,小娜自以为有把握得很,起码比对云峰多十倍的把握不止,因为林海建已经等不得了,小娜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毫无疑问,对于彼此而言,在汾镇甚或更大范围内,各自都是对方最好的选择。他们互为熟识,有关相当的不多不少的了解,容易产生好感,也容易接纳对方的生活习惯。而这些都是恋爱免不了的条件,若是重新与一个陌生人达成这些条件,不知道又得耗费多长的时间,需要付出怎样的努力及耐心。既然条件已然形成,唾手可得,双方又都甚为满意彼此的容貌,走在人前受到夸奖、赞美,那么何必舍近求远、贻误年华呢?从这一点来说,他们省却了麻烦,有取便之嫌。

我们每个人不是都在生活中尽量避免麻烦缠绕吗?能不失时机地取便是明智而妥当的生活法则。小娜若非取便,或许还要乐悠悠地享受几年大姑娘生涯,再从从容容地找个丈夫,最好不要是林海建,免得惹怒那个可怜虫;林海建要不是为了取便于生活,大约也不至于放眼周遭,偏偏只对老情人的妹妹产生兴趣而不顾老情人的感受。他故然存了些不自觉察的报复心理,但大体上是不愿意单身混下去了。这一家对他又熟习,况且小娜从来就似乎对他有那么点儿小小的意思。算了吧,告别单身生活,告别闲言碎语、狐疑的目光,告别母亲的唠叨、叔伯的训导,告别过去的希望和一切不合心思的忧郁,从此老老实实、踏踏实实、切切实实地成家过日子吧!这是条安全又宽阔的大路。莘夕可不正是取便才走上这条路的吗?她倘若有些恒心,有点儿反抗的勇气,而不是一味地、毫无意义地听从,顶多闷着流几滴眼泪,如今的生活也必两样了。

小娜欲言又止的态度急了桂华。桂华有些生气地说:

“你说什么呢?难怪什么,你说出来呀!怕急不死我?”

“有什么好急的?万事介天定,半点不由人。她要是该往好里过呢,由她胡来也不怕;要是注定没个好收场,我们个个都替她怄死也枉然——呀呀,我也说起这种荒诞话来了!关健哪,只在她自己身上,看她有没有往好处过的心思。”

“哪个没有往好处过的心思?”

“话是这样说,究竟做起来就两样了。您说,那些杀人放火的不曾有过往好里过的想法?只怕脑子一倔,断送了自己还不晓得个缘由呢!像她这种人,一意孤行,想拧了就没药救啦!她以为没人配去指责她,当然听不进去任何劝告。想想又觉得她可怜!”摇摇头,充满同情地说,“到底是自己的姐姐,虽然不喜欢她,可还是盼着她别往栽里混,日子过到胜人处。可是她,撒手撒脚的,把钱不当一回事儿,日子长久,再有钱也该勤俭持家呀!一个小家庭,哪里经得做主妇的不知用度衡量呢?要是有朝一日上海的生意消停了下来,薛平再也找不到能赚的机会,终有一天入不敷出,她会怎么办?手脚泼撒惯了的人能重新过那种窄脚扁手的清贫日子吗?岂不是越发不如意,怨天尤人了?我看她想也不曾想过这些可能的后事儿。没个人警告她也真的不成。”

桂华听得发烦,说:

“哪个去警告她呢?”

“这还不是怪您哪?”

“怪我?怪我什么?”

“您看她打小像个闷葫芦,想过她有什么心思没有?由着她,听之任之地发展,也不管她养成个什么脾气,也不教育她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和为人妻母的责任。她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又怎么会理睬和注意呢?自然马虎得很,以为稀松平常。可惜她读了那么多的书,不知道学明白了哪几句悲观厌世的的词话!难道就不懂‘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话?您看她多奇怪,所有美好的、教人生存处世之道的文章她统统视而不见,倒把什么‘平常心是道’、‘触景伤情’、‘晓风残月’等等混账话记在心底腐化自己,好像天底下只有那些才是人的正统感情,才叫纯真、质朴、清洁干净。哪里知道那些看似美妙的东西其实害人不浅呢!而且害人于无形。或许以后会改变吧,变得好些?变得更糟糕?谁知道。”

做妈的看着小女儿,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倒对她放下了心,以为她必和莘夕两样了,是个会计算、懂得过家常日子的聪明女子。一边儿是放下心来,一边儿又更替大姑娘担心起来,想,莘夕若是只有小娜的一半儿,自己也趁心如愿了。但是没有想过,撇开自己,人人都会明白道理是非,个个介能口若悬河地说来一大篇理论,对别人正是应了“旁观者清”这句话。小娜难道真能做到那么实际、理性?那么,对于一个还未出嫁的姑娘来说,这样的性格未免太可怕了些,实际上远非如此。这时只能作出一种假设:姐妹俩的生活哲学若能调换一下位置,就再好不过了。少妇有少妇的务实性格,姑娘有姑娘的浪漫情怀,相互不为过,不为缺,符合各自的惹人好感的因素,又不会给人带去什么灾难性的影响及打击。

仅是假设而已,真实的生活仍然要继续发展下去。况且,我们对任何一个人的生活态度都只能有欣赏与建议的机会,而绝对没有半点指责的权利。个性自由是神圣的,没有理由受到批判。既然道德已经成为一个不光彩的角色,肆意扼制着感情世界,而个性早就失去了充分的自由,为什么还不能给它一些个舒缓气色的小小空间呢?对也罢,错也罢,我们只能予它一个尊重,别无其它。

小娜最后摆了摆手,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来,笑眯眯地结束了和母亲的谈话,一个人上楼去了。而她加给她妈妈的是说不出的心理负担。心事重重、呆了小半天的桂华一旦想到莘夕稳定“充实”的生活现状就大大放心了,过后反而以为小娜多疑、无事生非。她想:现在唯一可操心的是星子的婚事,真不晓得那个沈姑娘人品怎样,媒人说得当然极为动听,但不可太信,亲眼见到才能算数。人呀,操心哪有个完结的时候哟!桂华苦笑了,不提。

莘夕带着天儿离开柳西后,出湾便放慢了脚步。遇见的人不是很多,在湾口与兴孝路交叉处聚着一堆闲人,三三招呼与她招呼。莘夕笑着跟他们说了话,问其中一个:

“你们在议论什么?”想他们都是些知足常乐的人,所议的无非是些琐事;一抬眼就能见到兴孝路南端的云家宅子,像个不同一般的淑女掺和在一大排鄙陋的村姑中间,格外引不注目。莘夕想:他在家里吗?在做什么?他有什么样的爱好?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两次遇到他——一想呀,旁人与她说话也没心思听了。

“——你没听说过吗?莘夕!”

“啊?”莘夕缓过神儿来,惊燥地问,“什么,勇子哥?你才说什么了?”

“有心事吧?”

“没有。”

勇子细细打量了莘夕一遍,才说:

“都在谈那件事呢!你坐坐,自然就晓得了。”

莘夕望了一眼远处的那座漂亮房子,笑着应了,接过勇子递来的一张椅子坐下。天儿呢,就给勇子抱在怀里。

原来这些人坐得很是稀散,莘夕的停留并没有止住他们的三言两语的评判议语,只有近旁的几个人问了有关薛平的情况,莘夕敷衍了几句了事儿。她便听起那边的话头,半天也只听得“死得可怜”、“少了个撑腰的人”、“留下那一大堆孩子怎么办”、“老婆本来就有些儿疯癫,这回还不彻底疯掉”、云云。串联起来,约摸知道是哪个人受了冤屈,也不想猜下去,莘夕就问勇子。勇子说:

“你倒不要晓得的好。这种杀人的事,是人听了都会气愤。”

“谁杀死了谁?”莘夕吃惊地问,“是汾镇的事儿吗?”

“怎么不是?前天我还和他碰面打过招呼,今儿他就睡在地底下了。你也是认得的,读书时高你一届的鼓楼的朱三。”

“他?是他吗?有四个孩子的朱三?”

“是五个孩子!去年又躲着生了一个小幺儿才去结扎,给罚了二万。前天还跟我说欠帐不晓得几时还得清,压力大得不能想象。可不是,一大家子靠着他一个拼命,多难哪!这回从武汉回来过节的,不想过上了‘劫’!可见得,命里注定的,逃也逃不掉。”

莘夕感到莫名地怅惘。她记起那个朱三,念初中时曾经侮辱过自己,自己咒骂他不得好死的,他现在真死了吗?那些孩子该怎么办?唉,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咒他。忽然一惊,内心隐隐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她想到了,有好几个被她诅咒过的人都应在了点儿上,不是死就是残,或蒙大难。她就算不信神鬼,也觉得有些神秘可怖。难道诅咒真的可以生效?

莘夕的心意烦乱了,她不要诅咒任何人,不希望任何人出人意料。但能祈祷,她只望祈祷生生效吧!她茫然地望着远处那一方方悬着同色窗帘的窗户,叹着说:

“他怎么就碰上那鬼门关了呢?见得是没什么神仙、菩萨的,要不也该睁眼看看那些孩子们。还有他媳妇,真是可怜!”回头问勇子,“怎么说他媳妇疯了?我先也见过的,蛮雅俊的一个女人呀。”

“没有,人家不过是一时怔了,疯了还得了?五个孩子还要不要活下去?也怪他自己,生那么多干什么呢?有一个儿子还嫌不够,多添了两个丫头又生一个小子,他倒是很耐得烦的。这一点是他自己太不对了。谁不说呢,要是少一个孩子,他也碰不上这倒霉事儿。他是给小幺儿买奶粉去,碰着和人玩儿台球,三杆二杆怎么就打起来了。朱三,你是晓得的,打得,一副好架子。哪里晓得对手带着尺余长的一把藏刀,当场就捅出朱三的肠子来了,吓不死人!”

“就死了?”莘夕机灵灵打了个冷颤。

“哪儿那么容易死?捱了几个小时,就这样捂着肚子,用一块布缠着,生生给耽误了一条命。怎么也没料到那杀人竟逃脱了呢,天晓得逃到哪个角落去了?剩下几个家人又多懦弱,便有人从中调解,赔给朱三家二万块钱,朱三的丧葬费也一并由那犯罪的一家包了。自然又有许多好事儿的人去规劝朱三媳妇的,劝她放明白点儿,现得点儿实惠,说闹也闹不出个活朱三来。事儿也就消停了。村里吗?不服也白不服,又不能鸣什么不平,落个怂恿的罪名。你爸爸没跟你提过吗?他倒是替朱三这说过几句话,也没什么反应。但是也有人说,其实村里也是得了好处的。”

“什么?”莘夕不解地问,“村里能得什么好处?我爸是那种人吗?”

“村里虽然是由你爸说了算,可那些人都不是木头,明里听从,暗里就不会捣鬼了?天晓得!”

“这倒也是可能的,”莘夕苦笑着说,“但有件事不明白,怎么说朱三死无全尸呢?”

勇子瞟了那边儿的几人一眼,说:

“这也是讹传,子虚乌有的事儿。尸倒是落了个全尸,只可怜死不瞑目。他要是晓得他媳妇收了他那一条命的价钱,只怕更要魂消魄散得没影没踪了!听说临死前还喊着要报仇呢!”

莘夕看着地面,一时无语。

“晓得那个杀人犯是哪个吗?”

“哪个?”

“开发公司总经理华全仁的儿子华天柱,仁爱路上那家自选商场就是他开的。他两个姐夫都是大人物,春风得意,各家亲家又都是搞商业的暴发户,有的是钱,赔上区区几万块钱算什么!”

莘夕看勇子义愤填膺的模样,说:

“该去告才对,我想告得进的。但替朱三媳妇想想,人家是有权有势,她只怕有那心思,也没那能力。这就叫无可奈何。往开处想吧,人生有多少件无可奈何的事!”

勇子便也低下头,用手摩弄着天儿的小胳膊。这时,远处那座房子的院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莘夕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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