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告别时

《当她告别时》

第55章、人情百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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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华本想气势汹汹地去元生兄弟们的家里质问一翻的,因记着莘夕的劝告,想这事闹僵了的话,对富枝没好处,先且忍着。不过,要她锁住嘴巴不与东邻西舍们张扬讨论去,简直不可能。雨既未停,又正是晌午时分,女人们本当聚合搓麻将的,忽一个听到了有关富枝的半丝儿风声,另十个就全知道了。好消息在湾子中散布得快,带有悲剧色彩的坏消息更具有非同寻常的魅力,一则排除了嫉妒的因素,另一则可以不限制地施予点儿同情心。同情心对于收受者而言是弥足珍贵的,但对于施放者来说,就太稀松平常了,既不劳神(实则多半怡神得很),又不费力。如此说来,村妇们岂不喜欢幸灾乐祸?别不信,不止是柳西的这群村妇如此,大半**人就这样。这大概也属本性的一小部分吧?

于是,柳西西头的半边天们放弃了搓麻将的欲念,聚合在一起,交头接耳了老半天后,各怀着同情、惋惜、惊讶、冷漠、长吁短叹、有所谓、无所谓的心情,人人张着一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眼光中透着半信半疑、将信将疑、宁信又宁疑的复杂神情,浩浩荡荡地朝桂华家而来。桂华行色匆匆,气色凝重,正欲找人一吐为快。她已经忍不住自言自语地骂起那两家人来了——一个和一群撞面了!一滴水落在了一条河溪中。各停顿了思维不到一秒钟,互相打量了一下,都欢快起来。

“哎呀!”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春姑,她有一双爱眨巴的母牛眼,二片肥厚的嘴唇,满腰浑腚地颇称壮观。“桂华婆婆,听说元生不行了,是真的吗?这叫人哪敢相信哪!我才听说的,宁死也不信呢!肯定是谁造的谣!您没听说吗?”

桂华不及答,红菊就尖着声音抢着说:

“肯定是真的啦!哪个没长**儿的会造这种谣呢?他就不怕短寿?我早就说了呢,元生看来不对劲儿,我早看出来他得大病了,谁听我的呢?否则——我还跟玲利说过三五回的,你们问问她看。”

“狗屁!”玲利说,“几时听你说过这种话来?不过,我也早就发觉元生有病,我只不好说,说了怕人家以为我心毒,胡乱咒人。再说,谁敢肯定呢?您说是不是,桂华婆婆?您不会怪我吧?”

“哪里怪得上你。要怪也——”

“到底是什么病呢?”沉默不住的茹英赶问道,“或者有治呢?现在这怪世道,怪事多得很,说不定给元生碰上一件。”

“做什么秋梦!你太不现实了,难道有神仙来治他不成?”

桂华听这话劈头劈脑地甚是扎耳,一看是二苕家的丑葵凤,很不满意地冷哼了一声。葵凤见众人使眼色给她,当下便拉了张脸,一旁与平芝打岔去了。小雨红着眶子问:

“富枝姐呢?她精神还好吧?”

春姑撇了撇嘴,听桂华说:

“她和莘夕去市医院了,说是接回元生算了。我看她也忍得下。”因素来喜欢小雨,见她这回亲近人心的模样儿,心里倒平慰不少。猛听得春姑叫道:

“哎呀!忍心不治吗?桂华婆婆,您是个慈悲人,哪能看着元生活活地往死里奔呢?这叫外人听了怎么说?”

长得黑皮皮的腊莲笑着说:

“也不定怪罪到桂姐的头上呢!富枝那孩子不懂事,可以推在一个年轻上;您算作她的娘家人吧?也是经历了大事的,人家尽可说您的馊话。那时,气的只一个您。”

“我看哪个偷人的婆娘敢!”桂华瞪眼说,“谁不想花钱止个心寒?只这小家小口的,哪儿来的钱?你们要是心慈,借个十万八万的帮富枝白白地扔给医院,这帐我认!本利一分不少地认下,怎样?白话谁不会说呢,可说了也是白说,不但不顶事,反倒怄恼人。花个一万八千的我倒舍得,花了之后,人又救不过来,这活着的怎么过活?你们个个都不是蠢人,哪能替要死的人去瞎磨,不管这活着的人呢?”

“那是,那是,”春姑赞赏地点点头。

其余几个女人也纷纷附合称是。红菊揪了春姑的背后一下,抵着她的耳朵说:

“贼婆子!人也是你,鬼也是你!”

“你扯远点儿,弄得我怪痒的。”春姑推开红菊的手,说,“没听清你放了什么臭屁!”

玲利白了她们两个一眼,说:

“总也闹不死,不分个场合。”回头对桂华说,“您这时要往哪里去呢?那一家兄弟们真的不管这档子事儿?”

“我说去找他们讨个说法儿呢,又觉得我们是自找麻烦,把自己看贱了!”桂华忿忿地说,“凭什么我们这些外路人反倒去承当大头呢?心里窝着火呀!那老东西真正是白活了六十几年,自己儿子成这样儿了,就算是狼心狗肺,也该和软些吧?老话还有‘虎毒不食子’呢!她这不跟食子还厉害些?我来回想了多少遍,走到那边又转来,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多嘴。这回和你们说定,还是去说说的好。我要看那几家是什么态度,好便好,不好,我必定不依!阎王还怕了小鬼儿呢!我就是尖儿,她们还想冒个顶儿不成!”

因多半是气极而出的放,在春姑她们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听来,显得极为可笑可乐。许是大家都盼着她去打一仗,故抚手赞成,甚至三三两两地煽风点火。小雨一边儿支着眼儿想:这些人怎么都这模样儿?唯恐天下不乱,天下乱了于她们又有什么好处呢?顶多过过耳目瘾罢了。却又没好说的,料得桂华厉害,由她听从人家的煽动也好,明白众人的一面阴险用心也好,反正说白了,与自己无关。

“你们同我一起去吧?从中评判评判也好。”

“虽说是一人计短,”春姑笑道,“但我们这时要跟了一齐去,他们会怎么想来?不如您先去着,我们随后就来。那样也好帮帮您说几句。您说呢?”

“怕什么?算了,算了,你们想来就来,不来最好!也免得乱喳喳地烦人。”

桂华离了这群女人,自己一个人朝金生家去。

春姑小声问玲利道:

“你看,桂华能和金生他们商量个什么结果呢?撕起来才好看!”

“怎么可能?”玲利说,“横竖是作兄长的,‘亲不过手足’,万万没有不帮的道理。那两个过得又强点儿,既然帮得起,在外又能传个好名声,他们想必不会避开。要我说,桂华连吱都不去吱的好,这样反而让人觉得她爱多管闲事。”

“也不算是闲事吧?她是富枝的亲姨妈呀!”小雨说。

“亲姨妈又怎样啦?比起金生银生他们来,岂不远了一大截儿?”玲利说,“不过是住一个湾子里面,听来与旁人格外亲一些罢了。其实,你们也见了,桂华什么时候贴补过富枝家不成?没烦死她便罢!桂华这人——嗤!我还不明白!”

“在你眼里,什么都是假不假、真不真的。你就晓得桂华婆婆心底里不疼富枝?有些东西,并不像你一样日常挂在嘴上说来说去才算的。你总赌咒发誓说对你舅妈掏心肝儿地好,她怎么毫不领情,见你就冲呢?可知你让她发了狠地恼你了。”

“红菊说得有理。不是我嘴欠,玲利也太能了点儿,凡事好出个风头,怪不得不逗人嫌恶。”

“哎哟!春姑,你这个臭婆子!我比你还好出风头吗?在哪儿,你不是人尖儿?我能胜过你不成?”

“就是呢!——我就是尖儿了,你还想冒顶儿不成?——哈哈哈!”

众人见她讥笑桂华方才的语言,也都大笑起来。葵凤对腊莲说:

“干在这儿笑乐什么?不如趁早凑场子玩儿。走吧!”

“谁要走就走,”春姑说,“反正我今儿是不想搓麻将的。我还要看热闹去呢!”

“我也不去,歇一天吧。”玲利说。

红菊说她随便。腊莲不满地说:

“还愁没几个人呢!葵凤,我们走吧,我去喊人去。”

腊莲便拉了葵凤、平芝走了。春姑讥笑道:

“看她们能拉个什么好角色!我呢,宁愿剁了手也不和这几位赖角儿去玩儿!”又笑着跟小雨说,“小雨要是想玩,我就舍命陪君子。我们先去小雨家坐坐,怎样?”

众人一笑而应,拉拉扯扯地去小雨家。

桂华点着泥脚到了金生家,没进门儿就听屋里言语听不断,便轻脚走到门楼边儿,仔细听来。却是金生在说:

“总之是逃不脱的了,这天灾人祸的,有什么办法?了不得花钱,只当是做生意蚀了的。”

“你倒蛮会想!”是他老婆大双的声音,“你总在蚀,哪里赚过?再蚀,就连裤子也没穿的了!”

“那你说怎样?就可以不管,还要顾着些外头的人言人语呀!”

又听银生在说:

“管他妈的!现在这时世,各人顾各人还不容易,哪顾得了旁人!我说白了,要花钱,我是一分也没有。我盖房子还不晓得欠下多少帐呢!白出出力气是没话好说的。”

他老婆爱才跟着说:

“我们不是叫穷,实在正在困难头上。要有,哪个不想做回长子呢?您说是不是,哥哥?我不是早说了,叫我们过来商量也没用,横竖那句话,就是没钱,心有余而力不足!”

“弟妹儿,你不要说这种话。听你的意思,好坏挡在我们头上了?各人家的底细,我们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谁不了解谁呢?要论实力,你们比我们强得多。我们这么多年不是白养了一个老娘在?凭这一点儿,我也再没有去费什么心思的道理。你说你们没钱,那借给你娘屋里哥哥的几万块算什么?那还算着高利息的,我清楚得很!”

“真是的!”大双冷哼道。

“借是借了,”银生说,“谁个生他息了?这不是死人放屁吗?”

“是生息了,又怎样?老话还有,‘亲兄弟明算帐’呢!事儿归事儿,人情归人情,扯不到一起。所以呀,我和我兄弟都这样,难为和元生他们更亲些不成?没有白白浪费血汗钱的道理。那一分一厘地愁来,容易吗?我盖房子还向我大姑讨了个人情,借了几千块呢!”

“你借钱还不是要付息?何必!”金生说。

爱才笑道:

“我大姑是不计息的,她最是个好人了!”

“你真会做家!”大双气呼呼地说,“就不能挪回你兄弟借的钱的一个小零头?”

“整数好计算些。我们都是粗人,不会算个细帐。这回要是抽回来一部分,是计息的好呢,还是不计息的好?”爱才振振有词地说。

“自然是计息的好。难怪少见你娘家人来玩儿!”

“那又怎样?节省我几顿饭菜!你就让你娘家人都来住老家好了,反正他们个个会奉承你这有钱的姑奶奶!”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斗嘴。金生不耐烦地喝道:

“扯蛋!你们要是把钱看得比面子重要,就回去好了,当作没事儿的一样。顶多我多蚀一千两千的。我怕人家骂我们不给后人积德,死后让人糟鄙!”

“帮是人情,不帮是本份,谁糟鄙我啦?花钱买面子的事,我是不干的!”

“平心静气地商量商量,”银生打圆场说,“不要太动火了。我看——我们多少还是要帮点儿的,谁叫我们是一个妈生的呢?”

“你刚还说没一分的,怎么这时就转气儿了?”金生冷笑道,“亏你这副好男人架子!”

“哥哥,你这是什么话?不要明里暗里挑拨我们夫妻关系呀!他必得胡乱花钱才算是男人?那样的我还不稀罕呢!”

桂华听了,寻思道:好一个泼妇!简直爱钱如命!指望她算是整个完蛋!

却又听得爱才说道:

“嫂嫂就舍得花什么钱不成?我记得她老爹过七十大寿,她也不过送去了一百块钱。人家可是巴巴地盼着她送去个大彩头呢!”

“你舅侄儿过生,你又送了几大个王眼儿?”大双质问。

“我本来就是打着招牌的小气鬼儿,这全柳西、全汾镇谁不清楚?我可不怕丢那丑!”

“你们再要吵,去院子里吵去!好兄弟,你倒是拿点儿男人的主意出来呀!”

“我没有主意,”银生说,“你不当我是男人也行。”

“那问问妈。妈,老娘呀!您一声不吭地坐在这儿做什么?您没个嗝儿要打吗?”

“我能说什么?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呀?”他妈有气无力地说。

“有用没用,好坏说几句出来我们听听,哑巴一样地愣在这儿,倒惹着人更烦!”

“趁早别叫她说什么!”爱才说,“她要是能替我们想一分倒是我们的福气!只怕恨不能把我们全卖了,去贴补老三他们!”

老娘委屈地说:

“我几时贴过他们了?就想贴,也要拿点儿什么呀。我连自己都快顾不上,别说有什么偏心。你们又天天见着的,我一年中倒没去过他们家三回。”

“您倒也明白!”大双愤怒地说,“本来就该轮流着养您的,眼下倒像只生了金生一个儿子一样!一年中又有几天在老二家的?我们是最最倒霉透顶的!您说没贴他们,鬼才信!好几回我见您拿了我们的好吃的塞给他们孩子去。这您赖不掉!”

“那也算贴?”老婆子小心得不得了地说,“我只尽我做老人的一点儿心罢了。”

爱才尖刻地说:

“只对他们尽心吧?也不看看那个富枝是什么货色!她见得您吗?她要对您比我们对您好半个小钱儿,我们也不计较了。”

“放你妈的臭屁!”桂华按捺不住,横眉怒目地撞进去,指着爱才骂道,“你们一家大小还没把她们娘儿们整死!她嫁过来这么多年,几时享过你们家一天的好处?不要说是帮带她们,就不往死里坑害她们,老娘就烧香拜佛了!这回她遭了大难,还没说要你们帮衬的话,你们就吓的!钱就那么好,是你们的亲娘热老子?丑呀!丢人呀!说出来还不惹得全天下人耻笑!你们这号人!我打心眼儿里就鄙视!什么玩意儿!就白给你们要面子的机会,你们也不晓得掌握火候!好好学着点儿做人的道理吧!你们远着呢!以为以后还能有这样的好机会?等这老婆娘死了,我也看得着!你们放一百个心,要用得上你们花一分钱,我从此不姓孙!不是我吹,你们这点子小柴小灶儿的,我还没正眼打量过!杀死你们,谅也剐不出二两黄油来!不够我随便洒的一点儿!”

桂华的大腔大势倒把那几个骇住了,都不敢作声。等她气呼呼地言罢,爱才方作笑道:

“呀,您看您说的,谁不晓得您哪?又舍得,又热心。舍得也要有底子呀!您家底子厚,哪是我们比得上的?您不要生气,先坐下来喝杯茶。”

桂华很少来这家,这时又恨,根本不正眼瞧他们,不落坐,且说:

“你少来!我还没好坐的呢!见了你这充当能人的模样我就犯恶!你倒猖狂个什么来?也不掂量掂量几两肉!”

爱才脸一红,作色说:

“您也不要太把人看贱了!我们就算比不上您,也没伸手去讨的事儿。不过认您一个长辈的份儿!”

“不认长辈儿又能怎样?”桂华盯着她问,“茅厕里的蛆还能拱翻瓦片儿不成!”

爱才气噎得没话说,直冷笑。那大双素来有些被爱才压着的意思,这回见她一副落败相,倒高兴得很,笑嘻嘻地不作声。倒是金生说:

“婶子,您看我们不是商量怎么个帮法儿吗?哪有不帮的道理?”

“谢了,”桂华说,“免了吧!你倒看看我们有没有能力把事情办妥当。”便摔门去了。

屋里的人都又羞又气,却也无话可争。

出了门,桂华才觉得出了口恶气,心里畅快了不少。她边走边想:这回算不错;只不过让他们有理由推着花钱罢了,便宜了他们!让他们买中药喝去!天下竟有这般可恨的兄弟,可耻得很!先以为就算他们小气,断断不致如此抠门儿,倒看清了这等小人!罢了,罢了,还那句老话,只当元生没长没亲的,我独个儿帮富枝承担罢了,算不了多大一回事,无外乎讨得个心烦。想到这里,她不由自言自语地说:

“无非把钱的不是。钱呀,的确是个好东西!”

桂华喋喋不休的样子引起了几个闲汉的注目及议语。他们聚合在一棵大树下,正探讨着国家大事和“变幻莫测”的国际风云,一个个各持己见,星沫飞溅。国际大事在他们犹如儿戏似地简单易行。试若由他们来主管这世界,又将是别样的景致了。当他们看见桂华一路嘴没闲地走过来时,止住了离现实生活着实有些儿遥远的话题。显然,他们也捕获了点儿关于元生得病的风影。他们日常与元生虽无几句好说的,关系也不算太疏漠,介是一齐打兔子的苦力人。假如以“兔死狐悲”这样一句话套用于此,似乎是污蔑了他们,让人觉得陷于大可不必的残忍。但只要你稍稍了解一下这群农民的极自私的一面性格和他们从事工种的排挤性,就不难明白他们对元生之所以抱有幸灾乐祸态度的原因了。

简单作个比方,一碗饭,面对饥饿,是一个人吃饱好呢,还是两三个人分吃的好?一杯甘醴,放置在燥渴之中的人面前,人多好还不人少好?谁不想多吃一口饭,多喝一口水呢?柳西闲窝在家里的男人们守在地盘上“打兔子”——前面已经解释过,就是零工挣钱的一种方式,仗着个好地理,以力气作为与钱交换的条件,爱在一个自由散漫,无拘无束——在外路有本事的人看来不是好事,但也能挣钱的,哪个月下来也不比像样子的工人的月工资少过。人心不知满足是既定公理,他们哪会嫌赚多呢?况且,钱不像食物一样,会胀得人不能再往下吃。故而他们的排挤他人的性质别样突出。守着等样的活儿,人自然是越少越有得赚。元生是个老实巴交的愚蠢汉子,惯常受他们的排挤奚落,凭着一个能忍耐肯下力气才没被淘汰出局。这回一病,算是彻头彻尾地与“打兔子”诀别了。他们不高兴才怪!到底又是乡里乡亲的,一个家族大姓的人,没人真指望他一病就倒。病与不干是两回事,死亡又是另一回事。并且事及死亡,人人都不免惊心,不免既庆幸自己无恙,又同情病者遭殃。他们纷纷叹息起来,个个都预备把同元生共处的日子当作惆怅的回忆了。无疑,他们对元生下了最终的结论。

你若是不算很健忘的人,必已猜出这群闲汉包括哪几位角色了。易大炮,一个自称具有北方人性格的大块头,可以为了一分钱跟亲娘老子打一架;三贵,阿Q精神的正宗传人,他们这种人都是精神哲学上无师自通的高手,所以不必担心阿Q式生活规则在**失传;德德,深具正义感的武夫,会替最混蛋的人事打抱不平,所有的地痞流氓都喜欢他,他却以为全天下人都敬仰他;进进,德德的二弟,多识得几箩筐字儿,不良思想便多出几箩筐,最爱大胆议论国事天下事,只不关心家事,落得老婆生死要同他离婚;青松,名不符实,长得活像一尾狗尾巴草,放着好好的小生意不去做,钻到懒汉堆儿里图自在。女人们都觉得他们在外面吃大苦呢!实是乐大大地大于苦的。还有年轻点儿的丑丑,老一点儿的二苕,以及东头的几个模样周全的寡言少语的男子。桂华见了他们,按老规矩是要笑骂几句逗逗乐子的,不过今天她没兴趣。她看见他们的眼光都怪怪的,可笑得很。

“大婶,听说——”易大炮吞吞吐吐地说,余下的意思不言自明。

男人们齐望着桂华,等她开口。桂华表现黯然了,她挑了挑眉毛,说:

“你们晓得了?呃——”

“这真是!”三贵悲哀地说,“料不定呀!前几天还生龙活虎的,哪里看得出?”

桂华的眼睛忽地一热,差点儿要流泪了。德德说:

“这是天意,免不了的。您不要怄气!”

桂华点了点头。

“元生哪——”易大炮把头甩了甩,叹道,“实在人,难得!”

“老老实实的,少见!”

“真是个好人呀!”

“好人!好人!”

男人们都这么说。在像青松一等人的嘴里,好像每一个死去的或是将死的人都是好人。这样的话极易取得桂华的好感。她大受感动,似乎第一次发觉到了这群男人的可取之处,因而减去了往日对他们的厌恶感中之五六分。再说,易大炮之流因情动于衷而红潮满眶的激动伤感的样子,对任何女人而言,都是极具感染力的。这里除了三贵之外,可尽是些宁死也不愿流泪的硬汉呀!他们一俟止住悲伤态势就无话可说了,只有像多数无聊男人一样耍起无的放矢的花招应付冷场。先头明明肯定了元生的死音,这时却故意拣中听的话来讲,好像是在安慰人,实则让明智人听了更不舒服。诸如:

“真的是绝症吗?”

“说不定有治愈的希望。”

“大概是医院搞错了,这是常事!”

“奇迹多着呢!”

“气功最神奇的了,何不用气功治治看?”

“用药酒吧?”

“中医治标治本,听说什么癌症都治得好的。我们在中医院有熟人。”

“主要是调养好就好得了的。”

“关健在于要有信心!精神不能垮了。否则,真就没希望了。”

信心要是能战胜癌症,肿瘤医院就关门大吉了。桂华听得昏沉沉的,终也明白他们不过是在放屁胡说。

桂华离开了易大炮一伙儿男人的问烦,独自回家。小娜也领了一个宝根在家里说些伤神的话儿。天儿给晾在一边儿,自顾自玩着。当下母女嘀咕了一通,各各无奈又腻烦的滋味尽在情里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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