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告别时

《当她告别时》

第54章、人情百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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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夕忙起身过来,拉了她问:

“结果出来了吗?是怎么回事儿?”

富枝的眼泪直涌了出来,哽咽着说:

“今儿上午结果才出来,是肝癌,已经是晚期了,扩散了,没救了。”

她呜呜地哭起来。桂华和小娜在厨房里听得声息,出来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各自心里不好受,也没什么言语。莘夕含泪说:

“你不要先怄着。这种事情,要来了,谁能抵挡得住?不怨你马虎,只怨走背运,元生命该如此。”

富枝捂着脸说:

“可不是全该怪我?要是早作惊的话,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子。”

“不要自责,”莘夕劝道,“在农村,哪一个撞上这病魔的不是发现时已经到了晚期?农民在这个世界上本就最下贱,哪来条件珍视自己的身体?依我看,自责是没必要的。”

“你现在是怕了还是后悔了?”桂华揩去眼角的泪,说,“当初听我个三言两语的,今天就算他逃不过这场灾难,你也不用担心旁人指着你的背骂你先人。”

小娜推了妈妈一下,说:

“少说这些。”

桂华望望莘夕,莘夕低头流着泪;她对富枝说:

“到了这步,能怎么办呢?你也不要害怕,只要下决心从此好好做人就够了。我们也不会看着你不管——有我一家在这儿,谅没人敢欺负你。你也不怕过不下去。”

莘夕拿干手帕来帮富枝擦了头发,且说:

“元生哥人呢?还在医院里?你快去换了衣裳,再找两个哥哥讨个商量。他们帮不帮是他们的事儿,到头来免得他们怪你见外。现成话谁不会说呢?回头再来这里。你不要太害怕了,自家有这么多人呢!”

富枝原是无处可去而来的,并不求得到这样的抚慰的话语,听莘夕这样说来,素知她善良可信,既有主张,又有家底,心里自然是落平了一大半;再观姨妈脸色,也助着她的威风,更将那惶恐不定的心平静了下来,感激不尽地去了。桂华便与莘夕、小娜讨起商量来。小娜说:

“我看让元生回来得了。明明没救了,糟蹋那钱干什么?由他吃喝倒更好。又不晓得拖到哪一天,到时倒霉的只富枝姐一个。孩子们还那么小,总不能让我家帮他们抚养起来吧?”

“他要是不回来呢?”桂华说,“难不成把他架回来?总之随病人的愿才好。大家尽力替他花了钱,也算止止心寒。指望治好,那不是个笑话?先看他哥哥们的口气,我们再作决定。说到底,与他们更亲了一层,我们没道理插里边儿说话去。”

“元生也不是混帐人,素来也舍不得花钱,我看他断断不会犟着治疗下去。不知道他明不明白自己得的什么病。”

“富枝是瞒话的人吗?”小娜说,“从来不懂什么叫控制,一急就掉眼泪。”

桂华怔了一忽儿,仍去下饺子。她在厨房里说:

“你们来准备吃吧,吃完了,富枝姐也就过来了。刚才怎么就忘了叫她留下来吃一碗饺子呢。”

桂华自盛了一碗饺子喂天儿。莘夕瞧妈妈确是伤心了,也并不喝令天儿自己端着吃去。她盛了小半碗,坐一边儿默默吃起。桂华一边喂天儿,一边想得恼恨交加,待会儿就要埋怨两句、担忧两句,或骂几句,或又叹几句。两个女儿各有各的念头,对这等大事未曾经验过,便少来搭理妈妈的话。莘夕想说“可怜她一双白手如何养大几个孩子,苦日子自此开头了”,念及此等烦人心的话少说的好,就关在了心里。小娜比较爽落点儿,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总是过日子,没人敢说少了男人就过不成了。她无非怜悯元生。将死的人多半是值得怜悯的。依她的话:“每个人在这世上都好比一朵有香有色的花儿,花儿极盛而衰或初绽即夭亡,岂不都令人惋惜得很?对人也正该这样。生命之花季已过,人的贪生感世又是本性,那么,有什么理由不对人产生深深的同情呢?”故而,此时小娜更多地想到元生。她又知道自己的观点很不合常理,必引得妈妈的斥责,干脆就不多话了。吃完后捱了一会儿,外面雨大了又小了,才见富枝撑把雨伞转来。她换了件褪色的灯芯绒春装,里面看得见是伯碎红花儿的旧衬衫,一条毛了脚口的直筒裤。桂华见了她就问:

“他两个哥哥怎么说话?”

莘夕帮她收了伞,说:

“你没吃饭吧?吃完了再说,或边吃边说也好。”

“早起到这时,我一滴水也没沾过了,”富枝戚戚哀哀地说,“只顾着急他的事儿了。这时一说,还真饿了。”

桂华去端出饺子来,说:

“慢慢吃,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小娜打量一下表姐,开始同情她了。小娜从富枝身上看见了“寒酸”与“俗气”。

富枝端起饺子,听见肚子里响起了一串饥饿发出的求救信号,她把碗毫不犹豫地放到嘴边,先想喝几口水,算作尝尝味道。她嗅到了馋人的香气,眼睛里一热,泪花儿溢了出来。她的嘴并没张开。她抿了抿汤水,徐徐拿起碗。她这时发觉三个人都看着自己的行为,其中有两个是总让她紧张的人。这倒不是说她瞥见了小娜的令人脸红的怪异眼光与脸色,或窥见了姨妈的急忧气色间掺着不耐烦的神情,故而不敢放松自己,随心所欲。她半低着头,眼睑往下压着,一副苦瓜相。不是别的原因,一句话,她怕冒然下口算为失礼。所以她放下碗筷,小声说道:

“我哪里有心思吃得下——”

桂华以为她没心思吃东西正是情理中的事情,不过劝她说:

“好坏先把肚子顾着,你可别添乱。再饿出个毛病来,谁关照你去?快吃了吧!”

富枝望望莘夕,莘夕颔首说:

“听妈的,她说得很是。你吃了吧。”

富枝这才揩了揩眼睛,且自吃了起来。桂华说:

“看你饿的!像是几天没沾牙一样。煮着的还有呢,你不要省着。孩子们在家还好?你走,也该关照我一声,或是拜托一下你婆婆也好,你有没有?她毕竟是你婆婆,再坏,也少不得维护你。你教出来的几个孩子,我还不晓得?一个个听马由缰,百事不晓得打理的,指望她们自已在家过生活?若比得了姐儿——又提到她了,还教人舍不得她,心里总惦念着不好受!这回元生走厄运,那当亲妈的就当没事儿的不成?你告诉他们,怎么说了?”

“老大没在家,说是去市里了,得晚上回。老二听了这事,说他正一大堆毛燥的屁事,巴不得死了呢!告诉他有什么用?又说了好些个做房子借了人钱的事。”

“他果然这样说?”桂华气愤地说,“放他老娘的狗屁!他们不是一个妈生养的,一头母猪过下的崽儿?他们不管,还有谁该管来?我要去揪了他的臭耳朵问个明白!管你天大的事,也大不过一份人情关!”

“等他大哥回来,听怎么个说法儿,”莘夕说,“这老二是个势利小人,谅他不敢瞎承担什么。他们谁不是把钱看得比命大的人?真要不管,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不如只当没这话的。”

莘夕的意思是劝桂华只当没有金生银生的,不要作他们的指望,且这方先得点儿主意再说。桂华说:

“他们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吗?”

“没影儿的事。他们凭什么来欺负我们?给他们胆儿也不敢呀。也就是怕花钱,怕受拖累。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吃完了还去医院吗?你自己怎么想的?”莘夕问富枝。

富枝木然地摇头,说:

“医生叫我让他回来算了,说治再多钱也救不了他,又不是像人家好单位上公费医疗的,全自己掏钱,谁掏得起?我想都不敢想,哪晓得怎样?”

“也是,”莘夕说,“花钱治下去不过是哄自己罢了。不知你怎么跟他说去,心里有这底儿吗?迟早该叫他明白。”

“不要说明了吧?他听了怕会受不了。”桂华说。

“恐怕已经明白了,”富枝有些儿难过,“一说住院检查就傻了,呆着流泪。我看他心里明白得很。后来又和我说了许多假设的话,问我,他要是死了我们娘儿们怎么过。又说待他死了,教我一定再找个能干点儿的去依靠着,不要指望他兄弟们承担多大的责任,说东边儿的秀珍一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开始个个许诺得堂皇,后来哪个不是各顾各的?我寻思情况不对劲儿,病人自己是有数的。果然今儿早上就证实了。只恨我把他看得太马虎了,现在后悔也哭天无路了。”端着空碗“呜呜”地痛哭起来。

桂华叹息道:

“可怜那么个老实人!”和着莘夕几个也呜咽起。

正抽嗒成一片,宝如用只方便袋拎了一袋秋茄子和一把上海青送来。宝如一见富枝就猜得个七八分,仍不免寻问道:

“桂华姐,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桂华接了宝如的菜,朝富枝呶了呶嘴巴,说:

“造孽!平白无故地走一场厄运。元生不好了。这叫她怎么活得下去呀!”

宝如早料得如此,这时一听便不惊诧,嘴里却说:

“天爷!这是逼人的命吗?”拉了富枝说了句“命运生成是这样了”,就忍不住陪着哭起来。

富枝因与宝如关系好,见她这样,越发禁不住伤感。待她们住了啼哭,桂华沙着声音说:

“不要再哭了。哭在了前头,人听了,岂不笑话我们早早就咒骂他死掉?宝如在这儿,你是最知理儿的,不把你作外人,与我们一起计议一下,可好?”

“我且听你们说,从中表表私下的意见就是。长征哥没在家么?他或许有更周全的主张。”

“不提他,他是最不顶事的。我们自找主意。也不晓得元生的想法儿到底怎样,我们愁着不知是花钱止止心寒呢,还是现实些儿,干脆把他接回来算了。这是目下的事,先筹算清楚再说以后的事。他两个哥哥竟然不管,你说混帐不混帐?那老婊子呢,装没事儿人一样,她连过来吱一声儿都不曾!你说气不气死人?唉!我只当元生是个孤儿罢了!”

宝如问富枝:

“元生的身体状况怎样?预计——”

“正是痛得受不了才去的。他不讲我哪里晓得?天天见面的人,我并没看出他有什么变化。去医院才止住痛。”

莘夕看着宝如,听她说道:

“我看,那恐怕也捱不了多久。我是见过这病的,一旦痛起来,顶多也就剩下一两个月的日子。你心里早早准备一下。手里剩几个钱吗?”

富枝觉得鼻子一阵接一阵地酸楚,眼眶一次又一次地潮湿。她揉揉眼角,看着脚尖的泥巴,说:

“我偷偷存了四千多块钱,这回去医院用了一千多,还有三千多块。”

“那还不错!”桂华说,“以为你一分没有呢。”

其实人人都这样认为,这时听富枝说她存了几千块钱,莫不意外。莘夕想:她也许并不如大家所见的马虎。她对富枝越发有了好感。宝如说:

“你先不要说有钱,这三千块只这儿几个人晓得就罢。以后日子长呢,哪能没个垫底儿的?要是元生走了,谅他哥哥们不敢不摊着送出去下葬。他们事儿好,就是帮忙拉扯大孩子们也是应该的。”又对桂华说,“桂华姐,您别承下这担子,好让他们撒手。您要是疼惜富枝,等一切后事了断了,再帮衬她也不迟。”

“你说得很是。我差点儿莽撞行事了,倒便宜了该当帮衬的人。他们哪一个不是小小的富足户儿?”

莘夕想这宝如说得有理,便欲坐观一下,当帮表姐的地方仍旧帮助,算给她一点儿小保险;若都不去争执,富枝又能坚强起来,自然用不着谁去操心,不用谁帮助也是最好的。她又想:假如一个个都明摆着帮助她,让她有了依赖思想,越发疏懒下来,完全靠人帮助过日子,倒是害了她,也定没有好日子让她过起来。故而不再说帮衬的话,只存在心里,一旁察言观色。小娜半晌没声儿,不知她在想什么。这会儿小娜问富枝:

“大花小花都在家吗?我送点儿饺子过去看看。你先去医院把人接回来再说,就是要治,市里的医院也是不中用的,得送省肿瘤医院去。好好劝他回来,他要实在不晓得,就先不要对他讲明。”

小娜换了雨靴子,端了那所有剩下的煮好的饺子送过去了。桂华说:

“那你就赶紧去,不要害怕得不行。我去那两个哥哥家讨个说法儿。”

“您别和人家争吵,好言好语问问他们便罢。”莘夕说。

“我晓得。”

桂华去换鞋子。宝如这边说:

“我和富枝一起去接元生吧?”

“您哪儿来的时间?”莘夕说,“现成也有人在,不能劳您。我也没事儿,去看看是应该的。元生也不会太生疑。还是我去的好。”

宝如也不强着去,便拉了富枝安慰了几句,自回家去了。这几个便分头出了门。天儿自然不能带在身边儿,莘夕由他呆在家里,去星子房间里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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