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将为后

《娇将为后》

第 113 章 第113章 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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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灰蒙蒙的,吕皇后一步步踏上紫微殿高耸的石阶,身后是紧紧跟随的满殿文武。这座充满权力与欲望的阶梯,她曾夜夜在梦里欣赏玩味,今日却是这辈子第一次真正敢于登踏而上。

雕琢着朱雀的玉石在稀薄的晨光下幽幽闪烁,朦胧却诱惑,让人脚下细微发抖,浑身血管隐隐膨胀。

啊……皇后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他们每日在此,体会到的竟是这种感觉。

还有她,和她的女儿。她们也都曾体会过。

进入殿内,朱景深已经孤坐于高处。他似乎早就预感到了这一切,只是肃静幽深地俯视着所有人。

护卫王座的禁军抽出剑来,欲挡住不断逼近的人潮,却被另一波早就反叛的禁军一拥而上。一剑一剑,血肉模糊地倒在人前。

鲜血差点溅在一身纯白素缟的皇后身上。她并没有闪躲,只是手托凤印,昂着头冰冷傲视高处的朱景深。

她是这座帝国的皇后,手持凤印,在历来的不成文规定之中,当帝王不能理政之时享有操舵国政之权力。

而王座上的朱景深,虽然受帝王的监国之权,得到的却只是口谕。

这种暧昧的处理方式,或许正是帝王为了牵制皇子所做的安排。而今日则得以被皇后利用。

若他得人心时,皇后自然无可趁之机。可如今,谁让他将自己生生变成了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

他和慕如烟两人,一个在朝堂,一个在战场,自不量力地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可以改变什么,却是在愚蠢地自毁根基,以至于成为了站在这座殿宇上的所有既得利益者的叛徒。

南疆是胜了。可胜了又怎样?那些被压制着的权贵自然不会将真心话说出口,却在心里恨极了王座上的人。

他们要的不过是一个理由,一个将那愚蠢的两人拖下圣坛的理由。而那个理由,却已经由那愚蠢的两人,亲手捧上。

“不敢拼死到底,还低颜谄媚与敌寇通商,国之尊严何在?”皇后与诸臣一身素缟,昭示着远方的慕如烟所作所为是何等的可耻卑贱,俨然已经危及到国之存亡,“今日,乃吾等丧国之日矣!”

大殿回荡着诸臣附议的声音。

平日里一个个在人前耀武扬威的大人们,今日却像柔软却狡猾的小兽,一个个藏身于皇后身后,就好像躲在一个最安全的理由之下。皇后的背影在今日看似无比高大,就像那个看似无比正确、没有人能够抗拒的理由。所有人躲在国之尊荣的背后,有人真诚,有人虚伪,却同样,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慕如烟其心可戮,其罪当诛!”

再次满堂附议。

朱景深双目幽深,沉默地望着殿内诸人,见邹准匆匆入殿,连忙对远处的他微一抬手,让他不要说话。

他知道邹准想要向满殿的人用理性与数字来解释,通商对于国库与民生的重要性,还有保存军队实力的必要性。或许,他还想感召众人,人的生命——当然包括那些远方的战士们——的可贵。

可是你看那一双双被恐惧与欲望填充的眼睛,他们哪是用理性能够说得通的。他们原本,就不是为了一个理性的理由而来。这时候与他们说理,只会成为群情激愤的牺牲品。

“是我令她这么做的,与她无关。”朱景深望着皇后,沉定说道。

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吕皇后嘴角上扬,目光中现出更锐利的颜色,伸出有力的手指直指王座上的朱景深:“丧权辱国,是为不忠;违逆圣心,是为不孝——来人!将这不忠不孝、大逆不道的罪人拖出去!”

殿上响起金属蠢蠢欲动的声音,被笼于皇后旗下的禁军举起长/枪。

几乎同一时刻,殿外传来一阵铿锵。金属对金属,空气对峙又分裂。

首领太监卢公公在另一波禁军的护送下,踏着急步入殿,高声道:“陛下醒了!”

身着素缟的诸臣之间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众人神情紧张。

朱景深的脸色如常,丝毫不为所动,双眸幽深地与王座下肃立的皇后对视。

吕皇后迅速压下脸上一闪而过的惶惧,将骄傲的头颅昂得更高了——

你以为他会救你?你只不过是一颗帝王的棋子,可用可弃。就让他来看看,看看这分裂的殿宇,看看这阵子你监国的成果,是如何将他的帝国置于一个即将分崩离析的境地。

他一定会将你视为皇族中异生出的怪物。他知道,为了维护皇权,必须将你像毒瘤一样尽快剜除。

何况,南疆已胜,若将那握着兵权的慕如烟放之任之,早晚是个祸患。还有那富得流油的东海雍氏,帝王早在十多年前就想将其侵吞了。

这次,正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将你们一网打尽。

所以,帝王的苏醒,不过是加速你们这伙人的倒掉而已。

如此想着,吕皇后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紫微殿一片焦灼不安的气氛之中,帝王在中护军刘轶的护送下临朝。

多日卧床的承平帝在宦官的搀扶下稳步行走,似乎精神和体力都得到了恢复。

父子俩相距不远,沉默互望一瞬,同样的面无波澜。

朱景深从王座上站起,衣摆清扬,脚下生风,对那至尊的位置并无丝毫贪恋,如往常般悠然沉稳地步步走下圣坛,来到皇后与满殿反对他的臣子面前。

众人不约而同,纷纷后退几步,就像潮落的海浪。

他嘴角似笑非笑,像从前那样面朝高处的王座恭敬致礼。

众人错愕,仿佛这才意识到什么,争先恐后匍匐而跪,齐声高呼:“陛下——!”

帝王缓步回到王座前,沉沉坐下,俯瞰这座宛若深海一般的殿宇。

殿前鲜血淋漓支离破碎,而这满殿的人,一个个身着素缟。这一身身丧服,是为谁而着?

死寂苍白的深海。

帝王深沉着眼。

皇后亦与众人一同跪地,低着头,听得到自己那轰隆隆的心跳。

他一定是向着自己这边的。

一定。

因为即使是他,也不敢与这满朝的人为敌。

因为若不是这样,这座帝国,这座宫殿——他毕生所珍视的——定会倾垮崩塌。

每一秒都像一年这么漫长,所有人匍匐沉默,听着各自的心跳,紧张地等待着归来的帝王的一句话。那将是一个终极的答案。

一声鹰啼划破长空。

“报——!”

前线的信使高举着军报冲进紫微殿。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所有人背脊一惊。

南疆不是已经战胜了吗?难道还有什么变数?

信使高举军报:“北境镇北守军急报!”

众人又是一惊:不是南疆,是北境!

“北旻新帝即位,已集结百万之师,欲进犯我边境!”

满殿哗然。众人顾不得匍匐之礼,只感到浑身的发抖。

皇后依旧匍匐,只是指甲狠狠嵌进掌心,恨不得双拳捶地。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出了这个消息!

感受到身后人群内心的恐惧与骚动,朱景深双睫微垂,心如沉稳的深海。

这群人,前一刻还以为南疆战事已平,自己大可高枕无忧,为了各自的欲望,还想清灭那些刚刚救他们于水火的人;而不过短短瞬间,当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身处战乱的危险之中,才又想起那些守护他们的人的好处来。

帝王眸色幽沉,不发一语。前一刻,众人还等着他口中的一个答案;而不过短短瞬间,那个答案,已经不需要他说出来了。

邹准松了一口气,得到帝王的允准后,来到殿前向所有人有理有据地说明,开放南疆通商将对充盈国库、对未来的战时补给起到重大作用;同时,保存军队实力,而不是让他们白白地去死,要对即将来临的大战更为有利。

这个道理,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已经不言自明。前一刻无法说通众人的言辞,当情势稍一转换,便立即说得通了。

邹准不禁苦笑:谁说人是冥顽不灵的,他们变得可快了——只要危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可恨可叹的是,那些远方的人的性命,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在他们感知到危险时才生出了意义。可笑可悲的是,他们谁都不会承认这一点,你看,他们下一瞬间,就要齐齐歌颂,那南边的战士们多么勇武爱国,实乃国之荣耀——他们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不论如何,至少不论是朱景深,还是慕如烟,都已免去了悖逆叛国的罪名。

望着不远处朱景深跪地的沉静背影,邹准忽然想到远方的慕如烟,不禁浑身一颤。

是她!

他为她承担所有,而她亦早早为他安排好了一切,让他免于受到伤害。

什么时候?

从她离开都城出兵南下的时候?就任为大将军的时候?邹准思索得头颅有些发疼。

更早。

早在她回到都城之前。怕是当初她决意诱使北旻大军出兵之时,就想到了今日。

想到此,邹准又一次心里隐生忧惧:太可怕了。

望着好友沉静的背影,他不能不为他感到担忧:他是否知道,自己深爱的那个人就像深渊中的一团迷雾,就像雪山上的一抹妖魅;他是否也对她有清醒的认识,是否亦对她心生畏惧?对于那样的人,他难道不曾有过一刻的怀疑,不曾有过一刻想要放弃、想要逃离?

朝会结束,帝王在禁军的护卫下步回寝殿。

这阵子虽然卧床不容他人接近,但他依旧耳聪目明,头脑也同以往一样清醒。

不论如何,帝王对朱景深的监国,大抵是满意的。

宫外人头滚滚,鲜血淋漓。这说明他具有暴君的潜质。而一个帝国的王若没有这种潜质,又怎能坐稳这个位置,撑起这座沉重的江山。

“陛下!”皇后一路从身后跟了过来。

帝王侧身回头,一眼瞥见她一身的素缟,嫌恶地眯起双眼,冷冷道:“你输了。”

今日他在朝上并未发话,一切都任由局势自行发展,而朱景深与慕如烟用他们自己的力量,在短短一瞬内破解了危局。

“臣妾没有输。”吕皇后瞪着夫君的眼,踏着坚毅的步子慢慢走近,“即便是输了,也是代陛下输的。”

帝王双睫隐隐一颤。

“此风断不能长,那个人不能留。为了国之存亡,为了南疆的子民……”

“子民……”帝王发出轻笑的鼻音,刻薄嘲道,“子民?你生他们,养他们了?不过是些欺骗人的把戏,这种人前冠冕堂皇的话,皇后自己也信了?”

浑浊的沉寂。夫妻间漫长的对视,皇后的目光凉彻了下来。

“是。他们是帝国的财产,实则和圈养的牲畜没什么区别。”

帝王瞪大了眼睛。这个他印象中俗不可耐的女人,今日嘴中却像是会吐出一番不得了的话来。

吕皇后浑身血液沸腾。今晨第一次踏上紫微殿那座欲望的阶梯之时,她浑身上下的某种开关好像就被开启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变得如此虚弱?”她昂起头来,生平第一次不是以臣妾、而是以一个妻子的身份与他坦诚说话,“那是因为你从心底想要把他们当人看,但你的欲望告诉你不要这么做。你觉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一种精神折磨,你陶醉其中,还自以为是地以为那是高人一等的。你嘲笑虚伪,殊不知,虚伪却也是人的保护色。”

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妻。在过往漫长的岁月里,他一直以为,这个女人不过是一团欲望,根本不懂他。

“欲望有什么错?欲望是力量,没有它,人会被虚空吞噬,会变得虚弱而衰亡。她也知道这个道理,不是么?”吕皇后忽然笑得温柔又诡秘,“我亲耳听到过你们的争吵,所以我懂。”

帝王的身躯一震,差点往后倒退几步。

“我今天才意识到,凤印在我的手里,是有道理的。是她把它交到了我的手上。因为若没有我,若这座宫廷不再充满欲念,你——你们的王国,早就不复存在了!”吕皇后步步逼近,咄咄逼人的双眸中迸发出冰冷的力量,“所以若她还活着,看到今时今日的景象,定会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到西市的铡刀之下,就像当年对白家那样!因为她知道自己生出了一个帝国的怪物,和白家一起……”

“滚出去!”帝王感到从肺腑传来的震动,再不将对方喝退,自己的身子便会轰然倒下。

皇后翩然一笑。眼前那个人已经太过虚弱,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已经没有办法再让她畏惧了。

如今是时候,由她扛起这面延续帝国生命的大旗。

一种伟大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一股浑然天成的伟力刹那间充斥了殿宇的天与地。讽刺的是,那充满力量的感觉竟是她恨了一辈子的人所带来的。

用手郑重地整了整苍白的衣袍,她昂着头,回过身,径自离开了。

今日的朝会之后,朱景深乘坐马车回到府邸。

他的外表平静如常,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早朝上的震荡。孤零零的车马停在空荡荡的府门前,一双秀足踏下车来,他沉默伫立,久久凝望寂静的对门。

那座府邸的主人还未归来。

而这么多日子了,他一直都被困在那座浑浊压抑的皇宫里,分分秒秒感受着窒息与煎熬。

日日夜夜支撑着他的,不是那万人之上的王座,而是这片静谧空灵的佳园。它的主人还在远方,却留了一丝魂魄在此。他感受得到。

知道主人今日终于得以归来,等待了许久的踏星将三皇子府邸的大门打开,欣喜地跳了出来。

朱景深这才回过身去,对连日来心焦念挂着的家臣温柔一笑,便依旧踏着沉稳的步子,进了大门。

“殿下!”府门刚一关上,踏星焦急地扶起朱景深的身躯。

撑了太久的身子感受到汹涌而来的疲惫,不由用手扶住廊柱。 m..coma

快撑不住了……

秋风拂过发丝,他闭上一双秀目,在心中默念着:快回来吧。

遥远圣山的山顶早已飘雪。不过多久,每年夏日到来的那些朝圣的人群就将离开山脚,各自归去。

凛冬远未至,北国却已经寒冷下来。大地的鲜血,很快终将被冰霜覆盖。

几骑黑亮的骏马在北都的山巅,面朝着南方。

“陛下。”年轻的禁军护卫长赵牧见帝王久久沉默凝望,不由轻声提醒。

连日来充斥全国的血腥,先被屠杀的是贵族,而后那种残忍与恶意蔓延到整座帝国。

直到新皇即位,又一次将举国的仇恨转向南国,腥风血雨才得以逐渐平息。

号令集结百万雄师,准备南下攻入敌国。

举国的血液又一次沸腾了。人们的记忆总是这么短暂,前一刻还举刀相向,后一刻,便可以同仇敌忾。仿佛鲜血,不论是谁都可以,但总要有人抵偿。

可是赵牧不明白,才是秋日,应江还未到冻结的时节,现在并不是出兵的好时机。这一点,帝王不会不知道。

而且看那年轻的帝王,他也丝毫没有要马上出兵的意思。

那为什么,要将整兵南攻的消息早早透漏给南国?岂不是让敌国有了准备的时间?

“听闻,若不是我们放出的消息,慕如烟可能就被他们自己人惩办了。”赵牧的语气中不无可惜。

慕如烟诡诈,如今又兵权在握。若能被除去,惹得南昭军中大乱,对今后他们南攻该是多么有利啊。

玄胤坐在马上,不发一语,幽幽俯视群山背后那看不见的南方。

浑浊的暮色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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