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孟跟着一望，立即明白：水面已然昏黑，若是前来救援，早该放声通信；来船却不点灯、静悄悄，更没挂旌旗。
乐孟眯着眼睛观察片刻，猜测：“我听谢小将军说过剿匪之战，看这架势，倒像是岐人残部水匪。”
萧彦冷笑：“估摸着他们是错把鸣镝当作动手信号了。倒也好，算是个意外发现。”
“走水路就是想试探戴氏有何动作，不曾想他们居然勾结水匪！”乐孟不由握紧腰间佩刀：“咱们虽与谢栋约好，叫南军悄然等在江中、见鸣镝来援。可殿下原不必亲自登船，这般以身涉险。”
萧彦面不改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本王不亲自登船，对方不会上钩。”
待回到首阳，防卫严密，想对他下手便难。不论对戴氏，托达，或是那个一直蛰伏于暗中的黑影，萧彦的回程都是绝好的动手机会。
原本可以一直严密防范，但萧彦行事，素来不肯被人丝毫掣肘、被动设防：一想到暗中或许有人窥视着自己一举一动，他便怒火中烧；因此不惜以身为饵，故意走难以防守的水路，引对方出手，而后抓住破绽击破。
船已漏水，风急雨落，來敌已至，援军未到。
水下一片浑浊，乐季继而目视那群乌蓬小船靠近，手按在刀柄。小孩害怕极了，抖抖索索张着双手向他走去，似是想寻求大人安慰。
乐季警觉地及时回身，眼见小孩这幅泪眼汪汪的模样，佩刀便未出鞘。
小孩随即一把抱住他大腿：“大哥哥，我害怕！”
乐季方要推开他，忽觉腿上一麻，竟挪不开步，站立不住，身不由己倚靠在船舷上——小孩一双小手点了他穴位！
乐季第一反应是拔刀，但原本已按在刀柄的手挣了挣，刀却在鞘内纹丝不动。
小孩抬起头，继续天真无邪地对他笑，却不再是童稚嗓音，而是说不出的沙哑艰涩：“不用费劲挣扎，就连草原上的牦牛被点这么一下都动弹不得。”他继而转脸，恢复孩童嗓音，仍是一脸害怕地冲着别的士兵喊：“快来人啊，大哥哥受伤了！”
乐季瞪大眼睛：“你——托达？！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天际游过一道闪电，照在托达脸上——虽是小孩面相，却狰狞得叫人不寒而栗。
“怪物？！”托达咬牙切齿：“你说我是怪物？！”
这两个字显然惹怒了他，不等另外士兵上当靠近，忽然猛力向上一举，竟一下把乐季从脚到头掀出船舷、丢下船去！
这一变数发生太快，原本走来的士兵愣在当场，眼见这“小孩”凶狠直冲过来，竟不知如何抵挡。托达绕过他们，如老鼠般在甲板杂物间钻来钻去，甩掉追击的士兵，飞速地跑下底舱。几个水手忙扔了船桨，跳下水去抢救乐季。
目睹一切的乐孟深知越是危急越不能乱，于是纹丝不动，牢牢守住萧彦身侧，传令道：“王府侍卫下舱擒住小孩，水手抢修舱底，其余人各守其职，不得擅动！”
甲板上的士兵端起□□分布于船舷两侧，但那几艘小船却不远不近地停在射程之外，并不靠拢。
林文举愤恨道：“这些贼子，是要等着看咱们沉船？”
乐孟不禁忧虑：“谢栋会派人来吗？咱们毕竟是私底下与他约定，他也与戴氏有往来，他若不守约……”
萧彦坐回房内，镇定自若：“谢栋在南境掌军多年，难免与戴氏打交道，他虽也求助过戴氏，却并不曾落下半点与戴氏沆瀣的名声，可见他不仅是个明白人，而且必有操守底线；且本王若在南境水面出差错，戴氏固然要第一个被怀疑，可执掌水军的谢家只怕也得受牵连——他定然会派人来，而且会派可靠的人来。”
他端起茶盏，茶水已凉，手微微颤抖：“乐季还没救上来？”
乐孟站在门口，既警惕房内动静，又留意方才乐季掉落之处，兼顾船况——一心多用；虽是心急如焚，但见萧彦面色黯然，仍强作轻松笑道：“殿下宽心，这点风雨难不倒小季。”
——可乐季不谙水性。
说话间，打斗声自底舱传上甲板。
乐孟想前去援手，却不敢离开萧彦身边，忍住不动。
混乱中，听得舵手高喊：“转运了——！”
这是水手行话，乐孟略懂，抬头一看，漆黑夜色中，船帆已被吹向相反的一面——风向变了！
原本已完成缓慢掉头的大船渐渐停住，开始向港口相反的方向移动。
舵手竭力喊道：“大人，咱得赶紧收帆！”
但此时水手大多在底舱抢修，士兵也在底舱围着托达打成一团；甲板上的几个虽经验丰富，却都已老迈，不可能爬上桅杆。
乐孟急的冒火：“上来个人，去桅杆！”
“你去。”萧彦及时发话道：“眼下天时地利都没有，人手也缺，你可统筹指挥，先解决紧要之事。”
乐孟迟疑：“可是船上还有刺客……”
一侧船舷传来“咚咚”震响——江面已出现更多匪船。随着数量增加，水匪胆子也大，纷纷行至下风口，抛出钩绳钉在他们船舷，开始借助风向将大船往江心拉拽。原本架弩对峙的士兵不得不分出手，去砍钩绳，但钩绳外层淬过铁水，一时难以砍断。
乐孟握刀，恨不得跳上去把这帮耗子杀个干净；但此时必须立即收帆，减少风势。
萧彦指指椅边斜靠的佩剑，语气平淡：“只要船不沉，本王足以自保。”
自家主子临危不惧，举止自如，在这艘危机重重的船上犹如闲庭信步——乐孟紧绷到要断的神经忽然为之松缓：仿佛从前在北境，跟在他马后朝危城冲锋。
于是行礼后迅速朝桅杆冲去，走之前顺起一脚把愣神的顾行远推进房内。老水手在底下解开帆绳，乐孟猿猴一般三下两下攀上桅顶，顶着大风收帆。
底舱梯口却恰于此时翻上来一个精悍男子，豺狼般的灰眼睛往甲板一扫，窥见萧彦那边的防守破绽，挺刀直奔而去。
男子没穿上衣，胸前有个模糊的纹身，火把明暗中看不清，似是草原部落的样式——托达！
乐孟在高处看得分明，手上帆绳却才收到一半，若此时放手下去增援，船便将继续加速行向江心，那便更没希望获救——只得咬牙狠命加快手上动作，相信萧彦自己能抵挡一阵。
紧急情况太多，又缺统一指挥：从前这是乐季的责任。其他人都在船舷边与水匪相互射箭，无瑕顾及这边。
托达脚快，将身后追兵甩下，几乎畅通无阻，但甫一冲到房门口，一个木箱迎面飞来——当然砸不中他。
小木箱啪地掉在甲板上，药材银针洒落一地。
萧彦刚起身拔剑，就见顾行远扔出药箱，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挡在林文举身前，操起桌上烛台扑出去：“贼子！在下跟你拼了——”
“顾先生回来——”萧彦完全没料到这位总是哭哭啼啼的怂货忽然起来拼命，不及阻拦。
顾行远不管对方手里明晃晃刀刃，抡起烛台往人脑门砸去。托达身量虽矮他一头有余，却轻松架刀一挡——烛台削为两段，刀刃直冲他咽喉而去——
林文举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只觉全身血液都瞬间凝固：“清圆——”
萧彦早已挺剑果断刺出，但隔着数步距离，难以及时救下。
刀刃在顾行远喉间划出道血印，却并未血光大起——托达收回力道后退，一记勾拳打在他肚腹，将他撇到一边：“啊，你是医者，草原人不杀医者。”
顾行远哪里经打，顿时捂住肚子倒在地上直吐胆汁，说不出话来。
萧彦趁机踏出房门，手中佩剑挽个剑花：“哥亥天青，你既然没忘记自己是草原人，何必装作小孩骗取同情？这才最为人不齿。不过如今也不会有人因你蒙羞——你的族人都已死绝。你给他们带去灾祸，最后却抛下他们逃跑。”
哥亥天青粗壮手臂上青筋条条暴起：“你是皇帝的儿子，可你连女人都杀，你们汉人才最刻毒！”
萧彦有意与他周旋拖延时间，嘲讽：“当初你劫绑本王，还不是为汉人做事？可怜你赔上全族性命，如今还不如汉人的一条狗。本王倒要点拨你：那个指使煽动你胆敢绑架皇子、与大魏作对的人，才是你真正的仇人。”
哥亥天青恨恨横刀，向前劈砍：“等杀了你，我再去找他！大魏皇子，咱们今天好好较量！”
“锵——”眼见刀光近前，萧彦却忽地后退半步——斜刺里另一把刀精准刺来，接住哥亥攻势。
“你不配与他交手，”乐季浑身滴水，但眼神如刀，全是蔑视：“怪物。”
“怪物”这两字，比听到灭族还要令哥亥暴怒，顿时大吼一声，疯狂对乐季挥刀。
乐季已然看清他手里佩刀与自己一样，是王府侍卫制式，且刀刃血迹斑驳——王府侍卫人在刀在，刀若被夺敌手，说明人已遇害。大恨之下，乐季反而冷静，一边挥刀交战、引他远离萧彦，一边做手势令追来的侍卫形成合围。
林文举冲到顾行远身边，颤抖着想把他抱起来。顾行远连忙摆手，指指自己衣襟上的吐物：“脏，你快别碰。”
头顶乐孟忽然在桅杆上大声示警：“殿下站稳！”
屋内咣当一声，桌上茶盏滚落在地——船忽然大幅倾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