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次机会？”
上珊千皱起好看的眉毛,耐心已经到达了上限。
“别卖关子了。”
钱意州环视了一圈，对上了好几双严肃的眼睛，他苦涩一笑,“非是我卖关子...罢了事已至此,说出来倒也无妨。”
“此事还要从酆司遭归藏反噬说起。”
钱意州看向天空中散发着暖色的黄泉灯,浑浊的眼中倒映出瑰丽的颜色。
“那年我们九个背负着众道友莫大的希望,前去处理酆司事件,即便她嫁人后是半归隐的状态,鬼物作乱时才会出山，但她依然是我们那一代最耀眼的一颗明星...是主心骨，谁也不想看到她出现意外。”
“可正因为她实力强劲,倘若真的被阴气反噬而化为鬼物，将无人能制住她，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我知道。”
上珊千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静不下来，便出言打断钱意州的感慨。
“酆司究竟是为什么遭阴气反噬？”
“不知。”
钱意州回答得很快。
“我们是先接到消息再去林家的，前因我们也不知，赶到时，酆司已然是半鬼状态，光是为了阻止她伤及无辜,便折损了我师门两位师兄。”
“后来我们请到了归藏阳刀的刀主，又以阴阳蛊干扰,黄泉灯镇压,这才堪堪控制住酆司，使得她有半刻的清醒...”www.tuxu.org 不格小说网
被清空的风蒙寨内一片寂静,只余簌簌的风声。
众人站在屋檐上,目光紧紧盯着钱意州。
“彼时...林小友刚刚出生,酆司清醒后的第一刻便告诉我们，她的孩子极有可能也被阴气反噬，甚至因为在娘胎里便沉浸于阴气，林小友大概率上会在不久之后彻底沦为厉鬼，且是千百年来最诡异最强大的婴鬼...”
阿彩等人张大了嘴巴，她们是设想过林春池身世曲折，但却从未想过如今一腔正气的归藏刀主，在曾经某个时间，险些变成了厉鬼。
“酆司若是没了，那婴鬼降世...老道毫不夸张地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钱意州说及此，脸上仍是心有余悸的神情，似乎二十几年前那紧张慌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所以酆司提议，将自己锁在阴暗之处，以黄泉灯主之血制符，即便日夜忍受万蚁噬心之痛，也在所不惜！”
钱意州回过头，看向呆愣住的上珊千。
“为的便是林小友化鬼之日，由她亲手了结。”
亲手了结自己的亲生女儿。
闻言，便是向来冷静的姜无茗也轻轻捂住嘴巴，流露出不忍的神色。
金珏早已两眼含泪，不停拿袖子擦眼角。
“她虽为女子，可其侠义果决，男子亦不及半分，直至意识消散前，还在与我们商讨如何镇住她自己的阴气。”
钱意州复杂的目光落在上珊千死死攥着的手上，“你来时，酆司刚刚自己走进了我们临时搭建的囚笼里，被师姐和南君押去了林家的地下室。”
“所以...”
上珊千喉咙干涩，仿佛倾尽了全力，“你们才不让我见她？”
“是。”
钱意州摸了把僵硬的脸颊。
“我们不敢将这骇人听闻的事情说出去，便对外宣称酆司...死了。”
“那她现在？”
上珊千急急地打断，连自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也未发觉，睁大了眼睛满怀着希冀。
“这你要去问林成国，且听我说。”
钱意州避开上珊千的目光，再次将目光投向空中的两人身上，眸中闪过一丝怀念。
“从林小友诞生之际我与南君便开始着手准备，我们推翻了无数看似可行的方案，最终还是确定了借用阴阳蛊与黄泉灯的特殊性，编织一场...梦境。”
说到此处，钱意州瘦小的身上陡然爆发出惊人的豪气。
“我们抱着必死的决心，以阴阳蛊为引，黄泉灯为匙，创造出一个正邪不两立的世界。在那里，魔教代表着罪孽难赦阴暗面，也就是阴气怨气鬼气；而名门正派则代表着阳光之下的人气，干干净净。”
此言一出，众人面上皆浮现出了震惊的神色，此举闻所未闻，乃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虽觉奇异但心中仍不可避免的升起敬佩之心。
“我们带着一个未被阴祟沾染的孩子，与林春池一同进入梦境中...”
钱意州深吸了口气，牙帮鼓动显然时至今日内心仍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她们在梦中，将按照我与南君写好的轨迹，完成身份的对调，满身罪债的魔教少主到冰清玉洁的剑仙之子；赤子之心的奴隶到血债累累的魔头。”
“将林春池身上的阴气，以这样的方式过渡到另一孩子身上...异世界里长大的幼童，会在心底认同这一身份的调转，这也是我们选择在梦中进行渡阴的原因。”
“这个孩子...就是师文？”
阿彩看着天空中的两人，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正是。”
钱意州注视着二人颤动的眼皮，心脏开始重重的跳动起来，声音轻了几分。
“我们算到了这一转变或许会给梦中的人带来逆反心理，算到了二人会在梦中对各自的处境不满，进而挣扎起来，也算到或许梦境结束的时候会出现阴气暴动的状况，所以我和南君准备了万全之策，玄器摆满了房间，我将刀悬在指尖时刻准备着画符...”
说及此，钱意州突然一笑。
“可我们千算万算，却无法进入到梦境中，也自然不会算到，她们竟在相处的过程中产生了难以割舍的羁绊，竟叫师文做出了与正派决一死战的举动...直接导致师文...死在梦中。”
静谧的风中，不知是谁的叹息响起。
钱意州却笑得更大声，旷荡的笑声中满是心酸与无奈，长长一叹。
怅然道：“一梦荒唐，造化弄人啊。”
“本就是归藏刀内累计千百年的阴气，眼下又寄存在死人身上，如火遇风便烧起来了。”
“眼看着那股阴气要化鬼夺取师文那孩子身体，无奈，我和南君如法炮制，将她丢进另一个粗糙的梦中，给她编造了一个伴生识种的身份...好叫那阴气先稳住。”
似是将心底沉积多年的心事说了出来，钱意州看起来阔达了不少。
“很可惜，我们忽略了师文的天赋，她本就心存怨气，化身伴生后...竟一口便将她的主识种吞了。”
金珏梨花带雨的小脸一怔，下意识感叹道：
“真牛，第一次听说吃主识种的伴生。”
姜无茗见阿彩正陷入沉思无暇他顾，便熟练地捂住金珏的嘴。
“道长您继续。”
“但此举到底还是为我们争取到了时间，南君以特殊玄器将鬼化后的小文封在她体内，算是变相地压制住了那暴戾的鬼物。”
“梦里，林春池在师文死后也有走火入魔的倾向，幸好我和南君及时中止了梦境，将这段记忆封存在她们灵魂深处，不能动，动则封印破，破则...阴气归位。”
钱意州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知道的都说了，此举...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祖训，可唯独对不起小文！”
“是以老道带着黄泉灯离开苍凛，在外漂泊十余年，内心始终不安，夜不能寐，便以黄泉灯造出了个傀儡。”
“乃是肖栗，神器有灵，他越通人性便是与黄泉灯本体越近，老道频频叮嘱他不得过于激动，本想着与这小子做个伴，寥寥残生也好有个说话的人...黄泉灯这把钥匙，我从未想过要它再次现世。”
众人面色戚戚。
眼下师文和林春池再次相遇，并双双陷入一个极为简单的环境中，却因为幼时记忆残缺无法破境，若非如此，老道士怕是会在暗处藏到天荒地老。
“所以池池小时候的记忆...”
一直沉默的阿彩突然出声，“都是假的？”
“正是，约莫着都是林家主说与她听的。”
钱意州点头。
良久，阿彩抹了把脸上的眼泪，轻声问。
“为什么不在池池出生时便将她杀了呢？”
众人霎时间惊疑不定起来，看向阿彩的眼神中满是戒备，这话如何能从一个从小陪在林春池身边的人口中说出？
唯有金珏拍了拍阿彩紧绷的肩膀，知晓她是心疼林春池的遭遇，亦是太了解林春池。
“林春池若是知道自己是以这样的方式活下来的，怕是也会问出同样的话。”
“彼时林家那小子拼死护在妻儿面前，说什么也不让我们伤害她们，”钱意州撇了撇嘴角，“但我们是玄师，怎会被一个普通人拦住...我们试过了，杀不死。”
“制住酆司已是勉强，更遑论那是天生邪种，彼时那婴鬼虽不强，但任凭我们用尽了办法，也只能削弱她的戾气，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这样冒险。”
至此，众人心中了然。
“当年的林家，都快成了老道我的梦魇，”钱意州苦笑，“师门九人最后只剩下我与南君，师父留下来的玄器也都留在那了，南君自己研制的南午旗、玄黄鉴，也都没了...想当年我们九人还笑称这些玄器日后必定能在玄史上留下深刻影响，都过去了。”
闻言，阿彩缓缓从怀中掏出十二把巴掌长的小旗，听了太多的秘闻眼下已然麻木了。
“南午旗？”
“嗯？”
钱意州一愣，“这...确实是南午祭旗，可老道当年亲眼看着它碎成渣渣了。”
见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些有用的话，阿彩又缓缓收了回去，大脑快消化不动了。
“要不给你老爹打个电话？”
金珏小声问。
“打不通，一直打不通。”
阿彩叹了口气。
“我说...”
沉默不语的上珊千揉了揉眉心，嘟囔似的。
“是不是忘了什么？”
众人不解，恰逢此时半空中玻璃球内突然传来一声异响，类似于蛋壳破裂的声音。
齐齐看去，只见黄泉灯的光芒开始忽强忽弱，而两人身上阴气阴动来回翻滚，呼吸间便将众人的视线阻隔住。
“小心！她们再次进入梦境，阴气归位的可能性很大！”钱意州双手捏决，符纸与傀儡线齐出，如临大敌。
金珏寻了个安全的炕头躲了上去，驱鬼方式清奇的姜无茗自然也被塞了进来。
裴悠悠、阿彩和上珊千站在屋顶，面色凛然。
“咔嚓——”
更加清脆的一声。
众人全身紧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青黑雾气。
突然，站在最后面的上珊千身上一凉，旋即一道刺骨的阴寒轻轻覆上身来，鼻尖处毫无征兆地嗅出奇诡的香味。
还有鬼？！
上珊千第一时间看向小庙，姬悬在杀死姬梧后，也无意探听秘闻，早早回到小庙中处理姬梧留下的烂摊子。
那这头鬼...
须臾间，一道仿佛极力抑制亢奋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
“美人，贴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