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了那几个新人，疗养院里比以前热闹了不少。
一大早夏初就被袁媛拉着去做复健，一直到快中午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小寒，帮我拿一盒酸奶过来。”夏初推开门，有气无力地喊道。
……
“小寒？”
没等到回应，夏初趿着拖鞋走到里面看了一眼。
蒋寒趴在电脑桌上，睡得很安静。
“啧，也不怕把脑袋辐射坏了。”
夏初轻手轻脚地走到跟前，挪开蒋寒面前的笔记本电脑。
连着好几天了，每天晚上看着夏初躺下后，他就坐在电脑前敲敲点点，不知道在忙什么。好几次夏初半夜醒来都看到外间的台灯还亮着。
这孩子该不会是天天晚上看什么小电影吧……所以大白天困成这样？
夏初挪动电脑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鼠标，休眠的屏幕瞬间亮了起来。
咦？
夏初弯下腰，疑惑地看着屏幕上一堆复杂的数据，这是什么？
难道小寒在做兼职？她付的工资不够花么？
看了好几分钟，夏初拉了张椅子在电脑前坐了下来，将页面里的内容仔仔细细梳理一遍后，大概看出了点门道。
这应该是某个公司的财务报告，乍看之下，内容细致工整，堪称完美。
不过，还是被她找到了几处极其隐蔽的漏洞。
太久没动过脑子了，大脑急需活动一下，夏初磨拳霍霍，抓起鼠标将报告里所有存疑的地方用红色字体一一标注了出来。
标记完之后还觉得不过瘾，干脆新建文档，重新做了份报表备用。
看着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符号，终于找到了久违的成就感，夏初有些兴奋，又有些恍惚。
自从这次醒过来，不用担心生计和温饱，谋生的本领都快退化了。
作为被混混团伙收养的孤儿，她和阿路是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上学的。
他们最先学会的，就是如何生存。
夏初身虚体弱，偷东西时候跑不动，嘴笨脸皮薄，卖假货时骗不了人。对于团伙来说，她是个十足的赔钱货。
若说她还有一丁点的用处，那就是脑子异常灵光，学什么都很快，自小跟着老吴学了不少东西。
老吴是那个鱼龙混杂的院子里的一个异类。
据说他曾经是某著名学校的高材生，还在一个大公司做到了财务总监，可惜他不知死活地勾搭了老板娘，被老板发现后，找了个由头把他从公司撵了出去。之后老吴又被揪出曾做过假账的事，被抓进去关了三年。出来后，无家可归的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莫名其妙被人打残了一条腿。
其实，以他的本事东山再起也不是天大的难事，可老吴不知怎么的就心灰意冷了，自暴自弃地和一群混混住在了那个大杂院里。
老吴这人性格虽然古怪了点，学问倒是真的有。
小时候，夏初亲眼看到老吴用特流利、特标准的英语给一个外国人指了路，还不要脸地问人家要了两张美元做酬劳。
夏初刚认识老吴的时候，他也就不到四十岁，抛开邋里邋遢的胡子和头发，单看五官还是很端正的，有股书生气质。
整日对着大杂院里那帮目不识丁的混混，老吴满肚子的学问无处可用，颇有几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遗憾。
后来，大概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学识，又或者是实在闲的没事干，老吴逮着空就把夏初和阿路抓来听他上课，恨不得把自己前半辈子学到的东西通通灌到他俩脑袋里。
当别的孩子还在奥特曼和芭比娃娃堆里打滚的时候，小夏初已经能帮着孙叔算账了。
孙叔是团伙里的老大，团伙的大小事情都是他说了算。要不是看到夏初还有这么一点点利用价值，恐怕早就把她当做累赘给丢掉了。
再长大一点后，老吴慢慢能接到一些做黑.账的活，他自己懒得动弹，就找来夏初帮忙，顺便给她分点零花钱。
老吴为人很大方，本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原则，每次一拿到钱，就像是跟谁赌气似得，立马就要挥霍完。
夏初和阿路作为他的小狗腿子，没少跟着沾光。
日子过得看似粗糙，实则也有精致的地方。
比如，老吴会瞒着孙叔偷偷带他们去游乐场，去电影院，还去过南城最贵的那家旋转餐厅。
老吴的存在，是夏初和阿路暗无天日的童年里唯一的光亮。
微弱的阳光偷偷照进缝隙，让阴沟里的曼陀罗长成了向日葵。
不过，相较于夏初，阿路就没那么幸运了，身体相对强壮的他早早就被带了出去，每天跟着东奔西跑，从十四岁开始就再没时间跟着老吴上课了。
想到阿路，夏初的心又揪了起来。
孙叔在道上混了大半辈子，心狠手辣，要想从他身边带走阿路，难度非同一般。
而且，就算是侥幸逃脱，阿路也会面临随时被追截、被报复的风险。
要想顺利带走阿路并且永绝后患，必须要想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想着自己的弟弟，夏初看向蒋寒的目光也变得温柔起来。
这几天他一直对着电脑忙忙碌碌，原来是为了弄那份报告，幸好被她发现的及时，要不然铁定要被扣钱了。
夏初一手搭在鼠标上，一手撑着下巴，目光放肆地停留在小寒脸上。
他最近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身上终于长了一点肉，看着不再是那种病态的瘦削。不过皮肤还是有些苍白，淡色的嘴唇微微张着，刘海凌乱地遮住了眉眼，像只脆弱的瓷娃娃。
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小寒时的情景，夏初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
这一笑，把蒋寒吵醒了。
夏初的目光没来得及撤回，笑容也还停在脸上。
蒋寒还没从困顿的迷茫中清醒，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盯着夏初，那双眼睛里的温柔笑意，就像盛夏雨后的阳光。
很温暖，很明亮。
熟悉，又陌生。
“醒啦？醒了就快点干活，”夏初把电脑推到他面前，指了指屏幕，“你这小子，做兼职也不给我说一声。”
蒋寒坐直身子，将目光移到屏幕上，眼神渐渐从懵懂转为清明，却又在短时间内变为了震惊。
察觉到异样，夏初小心翼翼地收起笑容，“怎么了？不对吗？我，我是不是给你帮倒忙了？”
蒋寒没有说话，夏初更慌了，“对不起啊，我就是发现有问题，随手改了一下，我这就帮你恢复……”说着就要去摸键盘。
蒋寒抬手，挡住了夏初伸过来的手指。
沉吟片刻，他终于开口道：“你能看懂财务报表？”
夏初微微一怔，丝毫不觉有何不妥，“这有什么难的？那几个漏洞不是很明显吗？”
“漏、洞、明、显？”蒋寒一字一句地重复着，眉角微跳，“这是公司新上任的财务总监亲自做的报告。”
“你兼职的是不是正规公司啊？”夏初乐了，“还财务总监，这不是存心给老板挖坑嘛。”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嗯？”蒋寒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你看，这个项目资金是向投资人募集的，结果融到的钱不用做工程项目，却以货款的形式运转，形成经营现金流。账目上看起来很漂亮，但是一旦对外融的钱涉及到利息的话，利息是越来越多的，现金流后期难以维系下去……”
严肃起来的夏初眉眼间流露出一股从未出现过的神采，看得蒋寒失了神。
“这个人要么太蠢，要么就是太坏！”夏初讲解完毕，做了最后的总结。
蒋寒紧捏着手里的鼠标，默默吞下了这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的憋屈滋味。
这份报表是在他的授意下做的，前后修改了好几天，原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竟然被一个连外行都算不上的人一眼看了出来。
真的有这么差？
一向自信的蒋寒头一次产生了自我怀疑。
等等……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眼前似乎起了大雾，将他的视线遮挡起来，找不到方向，寻不到出路。
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又想到最近发生的一件件事情。
沉默片刻，蒋寒突然站起身来，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
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他转过头，死死盯着夏初的眼睛，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
夏初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茫然地眨了眨眼：“你受到打击，魔怔了？”
蒋寒缓缓说出后半句：“……深渊也在凝视你。”
夏初：“……”
蒋寒双手撑在桌上，俯身看着夏初，幽暗深邃的黑色眸子中投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
“这是你以前最喜欢的一句话，也是你毕业论文的开篇，完全没有印象了吗？”
“你以前最讨厌和数字打交道，像这么复杂而且专业的报表，别说修改，就是让你看一眼，也是不可能的。”
“就算是因为失忆忘记了自己主修的哲学，又为什么会精通原本最不擅长的财务知识？”
蒋寒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可是被他注视下的夏初却慢慢生出一种被蚂蚁啃噬般的战栗。
夏初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蒋寒心脏止不住地狂跳，脑子里蹦出一个隐秘的念头……
不可能！
那太荒谬了！
“姐姐，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