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神无这么轻易地出现在他面前。顾丹墀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内心的惊涛骇浪，甚至露出了镇定的笑容。

“不错。你是改造了你自己吗？”

神无放下手，目光中流露出一点赞赏，像年迈的老师看到学生终于答对了一道题。他肩膀上的血渍不再扩大了，寂静里，几乎能听到皮肉愈合的声音。

“是的。”他坦然地说，“别那么惊讶，一等兵，我是改造人，你也是改造人，你的眼睛难道是天生的吗？”

顾丹墀向旁边顺时针走去，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你想说，我和你是同类？但我可没有你这么成功。神无，你在这里干这种勾当，已经多少年了？”

神无也顺时针漫步，让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隔着一台实验桌，闻言翘起嘴角，他的笑容和巴恩斯的有趣如出一辙。

“这种勾当？注意你的用词，一等兵。这是科学。”

“行。”顾丹墀讥讽地附和，“你的科学持续多久了？”

神无暂且停下脚步，目注远方：“那可太久了。年龄对我来讲，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隐约的苍老。顾丹墀微微弯曲后背，感受着外套下的短刀。有栖昏迷后，他一直随身携带着来自四王子的战利品。他本想抽出短刀，手指微微一动，又放了下来。

“你是怎么来阿瓦隆的？百年前，来自太|阳|城的难民里，是不是有一个药剂师？他和你是什么关系，是他改造了你吗？”

神无的眼睛向左边移动，搜索着回忆。“药剂师？太|阳|城没有药剂师。我前后接待了3班来自太|阳|城的难民，没有任何一个是药剂师。”

顾丹墀逐渐失去耐心。

“绕圈子的话就到此为止吧。神无，你到底在这里呆了多久。是谁包庇你的非法生体改造？你改造的这些人都派了什么用场？你的改造原料从什么地方来？”

面对连珠炮的问话，神无装模作样地推了一下眼镜，停下来。

“一等兵，坦诚是相互的。我回答你的问题，你也回答我的，好吗？”

他举起手，在左手的手腕上轻拍两下，对应位置是顾丹墀的手环。

“你是在录音录像？别担心，我不害怕，你想拍一百集电视连续剧也由得你。但我不喜欢单向进入镜头。你明白吗？决定好再次走入新闻了吗？”

“现在变成你威胁我了？”顾丹墀冷笑，“你可是在做非法的勾当。”

“一等兵。”

神无稍微压低了声音，镜片后的眼神变得暗沉。是来自时间的不耐，顾丹墀忽然感到自己很幼小，尽管这感觉稍纵即逝，仍然让他后背的每一根寒毛都竖起来。

“或许你还没明白你的立场。现在不是你质问我，而是我选择你。不要总是挑战我的耐性。如果我对你不感兴趣，你早就躺在工厂外的泥地里。你以为进入了军部，就变成了法律的代言人？真正的法律是什么？是时间，只有时间才能审判一个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顾丹墀毫不退让地扬起脸，迎着神无的目光，他惊讶地感到腿在轻微发抖，幸好有金属桌子挡在面前，才没被神无看到他的动摇。他第一次遇到“绝对服从”都无法撼动的敌人。

一瞬间，顾丹墀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解下手环，弯腰拾起被折断的核铳，一同放在实验台上，金属敲击，有轻微的闷响。他转过头，对神无说：“放心了？没有摄像头，没有窃听器，什么都没有。足够坦诚了吗？”

神无一推眼镜，又恢复了年轻的神情。

“早这样不就好了嘛。一等兵。你刚才的眼神很不错，让我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我在这里居住的时间太久了，比皇室来得还要久，比第一批游客来得还要久。这是个不安分的星球，总要有人打理。但我从来不知道军部会容许你这种人混进去，还把你安排在德·拉·法耶尔小姐身边。”

“时代变了，大人。”顾丹墀淡淡地回答，“或许你应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神无嗤笑。

“原来是个理想主义。你确实可以给德·拉·法耶尔小姐上一课。听说这位小姐很中意你？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顾丹墀神色不变地反问：“她也很中意你，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我们之间的了解。只会比你想的还要多。”神无柔声说，“好了，闲聊时间结束。让我们直奔主题。体检的时候到了，让我看看，你究竟是谁？”

他举起手，手中摇晃着一袋一次性采血针。顾丹墀冷冷地看着他，任何人都不会伸出手，让别人随便取自己的血样。神无等了片刻，将采血针扔在空的实验桌上，向顾丹墀走来。

顾丹墀翻身一跃，落在两张桌子中间。随着他落地，空气震颤起来。神无嘬起嘴，像在吹口哨，从他嘴里发出的不是口哨，而是古怪的震颤，厂房外有黑色的影子在移动，走进来两头呆头呆脑的工蜂。

不管怎么看，他们都不是人，但顾丹墀确凿无疑地相信他们是人。这两头工蜂和军部地下室躺着的尸体并不一样，它们身体粗短，手臂光滑，覆盖着黄棕色的甲壳；手指发黑皲裂，翅膀威胁地颤抖着，像一张轻薄纤细的金属帆。在他身后，神无撑着桌子，轻轻一跳，坐在桌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顾丹墀反手抽出四王子的短刀，横在身前，一步一步向前逼近。厂房尽头格拉作响，通向二楼的卷帘门在徐徐下落。他的手臂微微颤抖。他想迅速转过刀柄，开枪崩飞两头工蜂的脑袋。任何人都不会谴责他的正当防卫。

“让开。”顾丹墀说。

作为回答，神无再次发出震颤的指令。工蜂张开翅膀，仿佛在他和卷帘门之间竖起两道银色的墙。顾丹墀飞身而起，从翅膀和桌子间的缝隙平掠而过。工蜂扑上去，只能徒劳地砸中桌子，让地面出现四个深深的印迹。另一只工蜂在神无的指导下挡在门口，翅膀一张一合。

工蜂从桌上起身的一刹那，顾丹墀在手中转了个花枪，核铳击中桌上形状古怪的钢梁，让它在工蜂和桌面形成的空隙里疾飞而过。工蜂的翅膀遮蔽了神无的视野，他不得不惊惶翻滚，才躲开了顾丹墀的偷袭。

借此机会，顾丹墀翻滚到桌子下方，对准神无的落点又是一枪。神无应声闷哼，右腿迸射出一道鲜血，鲜血几乎在迸射的同时就停止了。神无右腿跪地，狰狞地望着顾丹墀，一瞬间他的面孔和工蜂几乎没有任何不同。

他张开嘴，口腔深处有一个黄色的小设备，有节奏地闪着光。

右脚踝一紧，一股巨大的力气掀翻实验桌，将顾丹墀甩向半空。顾丹墀在半空中勉强转身，看到了工蜂光滑的甲壳，看到了陷入右脚踝的手指。他紧急收刀，双手抱头，以保护颈椎和后脑，下一秒被重重砸在桌上。层层传递的晕眩让他暂时失去了焦距。第二下撞击接踵而至。顾丹墀反手一刀划向工蜂，刀锋逼近没有感情的复眼，工蜂没有闪躲，没有惊恐，甚至连紧扣顾丹墀的手指都没有变化，然而它的口器轻微地动了动，像是人类嘴唇发出的翕张。

顾丹墀摔在桌子上，四王子的刀脱手飞出，落在旁边实验桌的钢梁上。一张桌子之外，是他的手环和折断的核铳。神无从地上爬起，拍打着灰尘，又将眼镜扶正，恶狠狠地看着他。

两只工蜂一左一右，坚固的爪子抓住顾丹墀的手臂和腿，轻盈得像抬起一张纸，将他平放在桌面上。神无慢慢走近，在顾丹墀头顶站定，俯瞰着他。

“我忽然想到一件很有趣的事。听说你对孩子有特殊的兴趣？”

顾丹墀抬起眼睛，终究年轻识浅，清澈的愤怒无法穿透神无的笑容。“什么孩子？”

神无露出恶毒的笑容。“两个你一直在找的孩子。一等兵，你知道吗？你已经见过他们了。但你怎么会没认出来呢？”

工蜂用力压着顾丹墀的四肢，让他平平地躺在实验桌上。顾丹墀的掌心沁出一层冷汗。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听到神无的回答。

“什么地方？”

神无举起一根手指，好整以暇地按在桌角的DNA识别仪器上。仪器发出认证成功的电子音，两只瓦尔多机械臂从桌子下翻起，精密的机械手指间握着闪亮的手术刀。

“军部的地下室。前几天，他们刚刚从你的同僚手中获得了神圣的新生。”

血流撞击着他的耳朵。丹尼尔的尸体和停尸房中的尸体在他眼前交织。手术刀在他头顶上威胁地闪着寒光，顾丹墀张开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奇怪地变哑了。

“你把他们非法改造成了工蜂？”

神无抬起手，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顾丹墀的脸颊。他的手指十分冰冷，还带着粘腻的汗水，让顾丹墀激灵灵地打个冷战。“总要有人建设自己的星球。你不这么认为？”

“他们被你杀死了！”

神无将手指贴在顾丹墀的嘴唇上，强烈的恶心感让顾丹墀胃部深处颤抖起来。

“我没有。从我这里离开，他们还是或者的。听说他们想要去投奔你们，才和你们的成员发生了冲突，是真的吗？”

顾丹墀眼前一黑。他不了解索尔和改造人战斗的细节，但是神无的话让他产生了极为可怕的联想。两个不再是人形的孩子看到灰绿色的制服，张开双手向索尔跑去，迎接他们的是当胸一枪。

“杀人凶手。”顾丹墀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是你杀了他们。”

神无松开手，装腔作势地叹息。

“总要有人承担这种污蔑。好了，一等兵，先让我来看看你是什么人。”

衣领被拨开，耳边传来有条不紊撕开一次性采血器的声音。尖细的针尖刺入颈部的动脉，鲜血一点点注入一次性注射器，经过U型管流入储血器。顾丹墀咬着牙，血压和心跳在他耳朵深处轰鸣。神无拔出针头，迎着光打量顾丹墀的血，就近打开操作仪器，将血样放进去。机器发出细微而连续的运转声。

神无看着显示屏上不断滚动的数据，笑容渐渐加深，他的眼镜反射着显示屏的白光，这样他整张脸只剩下一张露齿而笑的嘴。“很高兴见到你，埃博族的Alpha。是谁胆子这么大，给你假造的基因序列组测试报告？你不用急着撒谎，我会自己找到他。”

他转过身，站在顾丹墀的左手边，抬起桌旁的操作屏。

“我很久没有改造Alpha了。上次改造还是百年前的事。你们很棒，神经接续程度是我改造这些种族里最高的。加上一层钢铁外骨骼，可以直接投放太空。让我想想，怎么改造你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