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丹墀朝他身后的手环眺望一眼，神无跟着望去，笑了。

“自动定位？我倒是觉得，他们会把你的名字计入失踪名单。军部的额外任务一直充满风险。说起来，你是埃博族，怎么想到为军部卖命呢？”

顾丹墀不回答，神无也没有追问，操纵机械臂，炫技般解开顾丹墀的衣扣，脱下他的制服，工蜂在无声的指令下配合着机械手的动作。神无看到他手臂上深而长的伤口，微微一怔，弯腰仔细端详。

顾丹墀侧头望去，神无专注地看着蛋白凝胶下的伤口愈合程度，镜片后的眼睛流露出追思。“很久没看到这种伤口了……一等兵，受伤是不是你们种族的共同爱好？以前见到你的族人，都是遍体鳞伤。可惜我没有机会观察你们的生活环境。或许会得到很多有趣的启发。”

“你见过我很多族人吗？”

“很多。”神无点头，“比你想的还要多。很可惜我们的相遇都是在手术台上。我，和他。”

他一手轻按自己的胸口，又轻轻一点顾丹墀的肩。

“我想想，现在北林受到了很大冲击。把你改造完扔进北林不是一个好办法。对了，一等兵，中元盛会要到了，你们星球的旗帜在广场上飘扬。不如把你改造成吉祥物？你们毕竟是一个被灭绝的种族啊。”

神无好像很满意自己的想法，自顾自地笑了。

“真可惜我来晚了，没当上灭绝你们的总负责人。但我听说过那个场景。就算我那位征服无数星球的同事都对你们赞赏有加。我来晚了，只见到了有栖，很有意思的人。”

神无轻巧地点击操作屏，顾丹墀感到身体下方传来位移。原本安静归位的设备在转动，进入工作状态，桌子两侧翻出u型凹槽，尽头的导管自动合拢。机械臂在空中旋转，以更好的角度平贴着他。顾丹墀注视着机械臂，问：“既然是你改造了有栖，他眼睛里的仪器是你放进去的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神无隔着透明的操作屏看了他一眼。“不然能是谁？这时候还惦记着别人，你很中意有栖啊。”

工蜂的手指比铁箍更坚硬。顾丹墀抬起眼睛：“所以，你在这里非法改造了这么多年，是皇室当你的保护伞了？他们授意你改造有栖，让你在他眼睛里植入仪器，就像你对三王子做的那样？”

“你弄反了。”神无随意地说，“谁当谁的保护伞？你不会觉得那几个金发的孩子能保护我吧？没有我，他们的头早就被你们拧下来。好了，一等兵，你看看这个，熟悉吗？”

他翻转操作屏。屏幕上是一团血肉模糊。起初顾丹墀没认出来那是什么，片刻后，他从碎肉中认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这是你的一位前辈。”神无以奇怪的欣赏语气说，“他想摸上‘天空之城’刺杀我的同事，于是我同事把他装进了礼炮的炮口，关闭了个人用空气阀。我不推荐你这么做，因为真空和急速失压会导致人体爆炸。还有这个。”

下一张图片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狼藉。烧焦的血肉中伸出干枯的断骨，贴着尸体的座椅边缘是扭曲的瓦尔基里操作台。

“这位也是你的前辈。为了保护母星奋战到最后一刻的姿态真让人钦佩。然而没有胜算的挣扎是最丑陋的。所以我把他留到了最后。怎么样？”

“你对我们很有恨意啊。”顾丹墀干巴巴地说。

神无摇头。

“我已经活了数百年。没有意外的话，我还会继续活下去。时间会沉淀很多不舒服的东西，所以我们时不时需要做一些快乐的事，去冲淡这种压抑的不快乐。你一定能理解的吧？”

手术刀流畅地刺入顾丹墀的胸口，像切开新鲜的黄油，刀尖下滑，顺畅地分开皮肤、脂肪和肌肉，疼痛从伤口汹涌爆发。他能看到自己的白骨从伤口中袒露，鲜血顺着身体流下，进入手术床旁边的血槽，流向凹槽尽头的导管，将透明的塑料染红。

神无欣赏地看着他。“你很冷静嘛，一等兵。这种沉默也不稀奇。每一个想要保持沉默的人，最后都会叫得非常大声。或许你不相信，但我记得每一个被我解剖的人。对他们来讲，被我记住一定是一种恩惠。我的记忆，比任何建筑都绵长。”

肺在肋骨间艰难地扩张，血沫涌入呼吸道，让他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顾丹墀沙哑地笑了：“你活得这么久，应该知道，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神无朝他点点眼眶。“所以我们都是改造人。”

疼痛几乎让顾丹墀无法思考，心脏的跳动声传到了空气里。工蜂的头模糊成两团虚虚的黑。

“你的眼睛里也有仪器。”顾丹墀沙哑地说，声音里混杂着血沫，“所以你才能记住你看到的一切。”

“是这样的，一等兵。”神无赞同，“你有很漂亮的骨骼。”

——

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顾丹墀睁开眼睛，看到窗前有一个黑影。是‘猴子’。他倒挂在窗外，弹着窗玻璃。顾丹墀掀开被子下床，打开窗户，‘猴子’悄无声息地从窗口落下，蹲在他的桌子上，挤挤眼睛。

“卡车来了。”猴子低声说，“走吧。”

顾丹墀不知道猴子说的是什么卡车。“宿管不让我们出去，最近的措施变得更严格了，一旦抓住，他就会让我们去关禁闭。三天三夜都不能离开。”

“那就不被抓住。”‘猴子’说，“丹墀，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

顾丹墀向窗外看去，白头城的深秋到了，大片大片的白色叶子在空中飞舞着，仿佛无数只张开又蜷缩的手。他不是胆子小，而是不愿意在节骨眼上惹事。他代表孤儿院参加的比赛获得了好成绩，院长亲自向他保证，等他十五岁离开孤儿院，会为他介绍一份最好的工作。尽管他的基因测序报告分数不高，不可能进入广告牌上涂写的公司，但这座城市广泛而伟大，足够收容每一个人。

每一个灵魂都是被上帝尊重的。他也不是非要做一份人人钦羡的工作，只要自食其力，做出贡献，那他做什么都没区别。

“你确定卡车是来找丹尼尔的？”

“百分之百。”‘猴子’朝他比了个手势，“你看。”

他缩成一团，让顾丹墀能看到院子里的全貌。从猴子肩膀上望出去，确实有一辆涂刷成灰色的卡车停在角落里，几乎和夜色混成一片。他朝丹尼尔的房间看过去，视线受阻。被一棵大树挡住了。顾丹墀凝神看去，风中翻转的树叶边缘偶尔反射着一丝来自房间的昏黄灯光。

在孤儿院，这个时间开灯很不寻常。顾丹墀轻拍‘猴子’。“怎么才能看到丹尼尔的房间？”

‘猴子’指着树干：“你踩着我肩膀。有什么事，我会通知。”

他撅起嘴，发出两声几可乱真的鸟叫。顾丹墀一咬牙，爬上桌子，踩着‘猴子’的肩膀，一用力，扑向大树，立刻抱住树干向上爬，将自己隐藏在尚未落尽的树叶里。‘猴子’随后跟上，把他更是藏得严严实实。两人从树叶的缝隙看去，整栋楼唯二亮灯的房间只有院长室，和丹尼尔的房间。

丹尼尔的窗口是完整的橙黄正方形。总是趴在玻璃上的丹尼尔不见了。‘猴子’在顾丹墀耳边低声说：“你看，他们让丹尼尔下去了。”

“他需要睡觉。”顾丹墀同样低声说，“他不可能整天趴在玻璃上。”

一个人影出现在丹尼尔的窗口，是院长。和瘦弱的孤儿不同不同，肥胖的院长有鸸鹋一般的下颌，帮助他在灰暗的光线中脱颖而出。

‘猴子’在顾丹墀的腰间胜利地一戳：“我告诉过你，他们去看丹尼尔了。”

顾丹墀凝望着院长，然而他只在窗口站了片刻，又走开。“就算去看丹尼尔，也说明不了别的问题。我——”

遥远的爆裂声从丹尼尔的房间传来。顾丹墀和‘猴子’同时一抖，又是一声暗沉的爆裂声。这声音仿佛响在他身体深处，让他的心脏失速地跳动着。

顾丹墀当机立断，轻拍猴子的肩膀，说：“你在这里监视，我去看看他们。”

“等下，应该是我——”

“是我。”顾丹墀说，“你要在这里瞭望，给我放风；而且，如果被他们发现，好歹我是个优等生，说不定可以求情。”

他拽着管子，沿着外墙爬上房顶。房顶的风比预想中大，灌满了顾丹墀的睡衣。他循着记忆爬到丹尼尔的房间正上方，探头向下望了一眼，只能看到遥远的地面。顾丹墀一咬牙，抓住房顶，向下一翻。

有那么一瞬间，失重的恐惧攫住了他。随即，他的脚尖碰到了坚硬的着力点。顾丹墀落在隔壁的窗台上。他紧紧抓着窗框，探头向透出灯光的窗户里望去。他看不到院长，只能看到丹尼尔趴在床上，没有完全发育的身体漆黑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