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丹墀步下舷梯，短短几分钟，舷梯上就结了一层薄冰。踩在上面有些打滑。他的制服也有一层薄薄的太空银丝，探测到气温急剧下降，开始工作，将他的体温保持在正常状态。刚才爆发的肾上腺素和信息素还在他的血管中澎湃，顾丹墀在倒数第二层舷梯坐下，轮番望着他的族人。艾格里斯还是原来的怯懦样子，不敢和他长时间对视，目光相触，立刻转头。而寒江的神色相当古怪，很兴奋、又很紧张。

顾丹墀和他们举手示意。寒江朝他微微一笑，嘴唇卷曲，威胁地露出一点点尖牙。顾丹墀不去理他，抬起眼睛望着巴恩斯。雪光明亮，他几乎能看清巴恩斯脸上的每一个毛孔。和上次相比，巴恩斯瘦了，也更加精干。他的味道有微妙的改变，或许寒冷刺激他的腺体，改变了他的信息素。顾丹墀忽然想，不知道神无死后，是谁为他注射抑制剂，难道他狙击神乐是抑制剂没有谈明白？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巴恩斯说。他朝顾丹墀身后的飞船看了一眼，了然一笑，“噢，他们招募你了？现在我该怎么称呼你，顾丹墀？还是，你另有别的名字？”

“顾丹墀。”顾丹墀平静地说，“我没有答应她。”

巴恩斯意外地扬起眉。“没有答应她，那你坐着她的飞船？你是准备去答应她？”

顾丹墀毫无幽默感地笑一笑。“也不是。怎么，你原本打算炮击的人是神乐？不需要神无给你注射了？”

巴恩斯低头一笑，掸掉袖子上飘落的一粒雪花。

“我告诉过你，对身为完整Alpha的你，非常，非常好奇。你不需要抑制剂，也不像爱丽丝，不像我，被束缚在什么地方，你完全自由，甚至混进军部里，成了他们的走狗，并且杀死了神无。你给我的启迪是前所未有的。我也得出了新的答案：不能受制于人。”

“你找到解决体质的方法了？”

巴恩斯嘴角不甘地一动。“我在尝试。如果尝试成功了，每一个人都能得到解放。Alpha，你既然不加入川流，何不加入我们呢。让我研究你。你的研究结果，可以拯救你想象不到的人。”

看来想要招募他的人必须想象中要多。顾丹墀干巴巴地问：“……谁是我想象不到的人。”

“你并不孤独。”

金绿色的眼睛直视顾丹墀的银色眼睛。一瞬间，顾丹墀内心的抵抗本能地涌动，然而巴恩斯并未再次尝试‘绝对服从’，而是平静地说：“之前你问过我，埃博族还有没有剩余的人。答案是有。而且很多。来自太|阳|城的埃博族难民，比你想象中要多。但他们或多或少都和本地人通婚。不再保存完整的埃博血脉。共同的文化和创伤把我们连合在一起。加入我，你可以拯救的是大家。”

寒江换了个姿势，更好地监控顾丹墀身后的飞船。顾丹墀笑一笑，问：“困扰你们的，只有信息素吗？”

巴恩斯紧盯着他。

“不止。信息素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困扰着我们的，还有千年来的流浪。很多人和我生活在一起，在黑船上。这样我们可以免受一些赶尽杀绝的攻击。但是我们找不到另一颗适合安居乐业的星球。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不多，基本都被开发了。而埃博族列在了军部的灭绝名单上。如果我们占领了已经开发的星球，一定会遭遇监测和侵略。军部的人会追上来，对我们二次斩尽杀绝。”

顾丹墀不得不指出他义正言辞背后的漏洞：“一直给你注射的那个神无，就是帝国军的。帝国军的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并没有斩尽杀绝。”

巴恩斯宽容地笑了，抬头仰望晴空。“Alpha，你对阿瓦隆之晨的势力分布太不了解了。神无在圈养我们。他给我们所有人注射，精确地掌控我们的身体状况。我们不过是他手里的试验品。他为什么要对试验品斩尽杀绝？”

原来这样。其他存活的埃博族人，想必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达官贵族。然而故土在战火中损毁，达官贵族就只能成为无权无势的流浪民族，被帝国军当成试验品玩弄于股掌之上。

想必有栖是埃博族中最有名的祭品了，既充当了埃博族和帝国军的桥梁，又成了双方争夺的人质。一阵冷风吹来。顾丹墀将冻得麻木的手指放在嘴边呵气，体内的热潮渐渐平息。雪地和冰块反射着明亮的光。他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顾丹墀抬起头，跟着巴恩斯的目光一同眺望远方。眼前的场景渐渐和梦里重合了。

这片冰海，他曾经在有栖的梦中见到。苍蓝色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冰原，他躺在飘满碎冰的冰海里，冰层破碎的声音空灵悠远，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阳光像融化的金针落进他眼睛里。顾丹墀眨一眨眼，问：“这是什么地方？”

“极北海。”

从巴恩斯嘴里说出来，‘极北海’像一个诅咒的名词。顾丹墀点头。艾格里斯忽然插口：“极北海是阿瓦隆的禁地。我刚才还想，神乐怎么回事，竟然胆敢更改路线飞跃极北海。原来飞船里的人不是她。”

“禁地？”

顾丹墀在阿瓦隆之晨呆了这么久，还不知道这里有块名为‘极北海’的禁地。寒江责备地看了艾格里斯一眼，说：“一等兵是跟随军部来的。对于军部和本地的皇室，这颗星球没有禁地可言。”

对于耀武扬威的帝国军，这颗星球反而有禁地了。顾丹墀问：“那对谁而言，这地方是禁地呢？”

寒江看上去非常懊悔放任艾格里斯说话。他咬牙切齿地说：“当然是神乐。只有她不能飞越极北海。因为她的破船对极北海的磁场失灵。”

顾丹墀点头，但他并不完全相信。这些人说话都不尽不实，他只能相信极北海确实对神乐有负面影响。否则飞船不会这么轻易坠落。但是极北海影响飞船的真实理由一定不是寒江所说的那个。如果把神乐引诱到极北海上，就可以轻易击沉她。她就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了。

舷梯声响，几个人同时回头。朱尔一只手扶着本尼迪克特的手臂，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口。她脱掉了气囊爆出的外套，换了另一件锦帽貂裘。冷风吹得她激灵灵打个寒颤，拉紧衣服。张望着陌生的环境，目光停留在巴恩斯身上。

气氛改变了。巴恩斯的面容隐约地僵硬。寒江和艾格里斯站了起来。于是顾丹墀也跟着站起。寒江轻轻吹了个口哨，招呼：“艾格？”

“是她。”艾格里斯低声说，“是她。德·拉·法耶尔。古铜色的头发。很漂亮，巴恩斯，是她。”

巴恩斯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朱尔，仿佛化作一具雕像。从他身上渗透出一股介于兴奋和恐惧之间的气息。朱尔也疑惑地歪着头，抬起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手指点着他。

“你这个人。”她不太确定地说，“喂，你，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

巴恩斯解冻般朝她微笑，抬起左手，按在胸口上。“您好，朱尔·德·拉·法耶尔小姐。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请容许我进行自我介绍。我是罗杰斯家族的长子。巴恩斯·罗杰斯。非常高兴，能够在这里遇见您。”

“罗杰斯……”朱尔喃喃地说，抬手捂住头，“我好像认识一个罗杰斯，不对，是我听过一个罗杰斯……也是金发，也是……啊，我的头好痛。罗杰斯……”

巴恩斯露出森森白牙。“很高兴您能记得我们。那是十七年前的事。或许您的父亲向您提过，在议政厅复仇的天使罗杰斯，让您新就任军部上将的兄弟用鲜血染红了他应当效忠的旗帜。您可曾亲眼目睹行刑的场景？一定是您终生难忘的回忆。”

随着他的话，朱尔脸色越发惨白。她一把甩开本尼迪克特，扶住舷梯扶手，不稳地问：“你说杀了我哥哥那个人是罗杰斯？他是什么人。”

巴恩斯站直了身体，傲然回答：“他是高贵而伟大的罗杰斯。是我家族永远的骄傲。面对你们，他没有任何退缩，没有任何懊悔，让你们体会到了一点点当年的痛苦。让你们感受到了一点点当年的恐怖。作为他的家人，我我要继承他的精神，继承他的使命。做一个同样的罗杰斯。”

“他杀了我哥哥。”朱尔难以置信地重复，“真难相信，杀了我哥哥的凶手，一直居住在阿瓦隆？司柏德干什么吃的，竟然没有抓住你？你今天击沉我的船是为了什么？你也要杀了我吗？”

“我会的，但不是今天。”巴恩斯从容地回答，“你们家族手上染满了我们的鲜血。我们会慢慢杀掉每一个军部的人。我不得不承认，我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看来，族人不只带给我启迪，还带给我幸运。德·拉·法耶尔，你是有尊严地自己跟我们走，还是等我们把你拖下来？”

顾丹墀脱口而出：“……你要绑架朱尔？”

巴恩斯瞧着他，眼底有一点点温度。”Alpha，感谢你把她带到我身边。我不会像那位罗杰斯一样在这里牺牲。活着的德·拉·法耶尔远比死去的德·拉·法耶尔有用。你不会阻碍我的，对吗？”

顾丹墀不得不苦笑，举起双手。“巴恩斯，请你冷静。她是我的军部同僚。”

“以她为首的人屠杀了你的同类。”巴恩斯说，“你加入军部，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复仇的那一天吗？”

‘猴子’的嘱托回响在两人的空隙里。顾丹墀摇头。“抱歉，巴恩斯。我不能让你带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