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

《临渊记》

第 20 章 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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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书房这块儿风水宝地,曲大少爷并不是第一次来。但南书房的地龙,应当是第一次如此灼人,直烧得人满身大汗,偏偏后背还阵阵发凉。

瓷片碎裂的声音,仿佛夏日惊雷划过,残留轻微耳鸣。

云泽是云家八代难得一见的好脾气,曲九与他自小相识,哪怕是宫变之夜,命悬一线,也从未见过他勃然大怒。

圣心难测,今时不同往日。

曲九终于明白了常醒这句话的意思。

他微微吸了口气,一抬头,发现常醒竟像是个属曹操的,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殿内角落中,定定地望着自己。

她面无表情,也并不言语,见他发现,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曲大少爷觉得脖子好像又有些痛……

他敛住心神,整了整容色,一撩袍角,干脆直挺挺跪下了。

毕竟是少年伙伴,生死之交,除却登基大典,曲九也鲜少行此大礼,俯首称臣。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光似水,喜怒难辨。

“启禀圣上,十一乃是孤儿出身,父母皆亡于前朝兵乱,与燕贼有血海深仇!微臣与他自幼相识,形影不离,深知他虽寡言少语,脾性执拗,但却是个从一而终,忠义慷慨之人。微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十一对长公主,对皇上,对大魏,均是满腔赤诚,绝无二心!”

曲九言罢,狠狠一叩首。

咚。

云泽却只是不语。

龙涎香燃起的轻烟,缭绕在他的身后,而他面无表情,仿佛云端神衹般,疏离又遥远。

“至于十一与燕承书信往来之事,微臣曾听十一提起。先师去世后,断续有书信送至小院,询问先师近况,又言及十一生父,仿佛知晓诸多内情。十一寻找亲生父母多年,心情迫切,因而回信相询。如今想来,许是何人借由十一思慕双亲之心,设下的离间之计!十一虽有过错,但绝无叛逆之心,恳请皇上明鉴!”

曲九俯身,再叩首。

也不待皇帝开口,他又续道:“如此构陷失实挑拨离间之言,竟自皇城司中传出,确是微臣失职失察!微臣受命皇城司副使三年有余,上下诸事均由微臣打理,与十一并无干系!微臣有罪,恳请皇上责罚!”

咚。咚。咚。

曲九再三叩首,一下一下,低至尘埃。

不过是君臣之道,谁又真的不懂,不会,不能?

只要你愿意,孤家寡人。

云泽早已敛尽了盛怒,沉默许久,方才极轻极浅地叹了口气。

不知何来的微风,跳跃了烛火,交错的阴影映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恍如潮涌。

“朕将死之时,是师傅救朕于冷宫之中,教朕读书写字。师傅年岁渐大,又是二位师兄入宫,为朕带上吃食,陪朕说话玩闹。三年之前,十一孤身南下,斩杀燕丹,引发燕贼大乱,为大魏,也为朕,博取了喘息之机,趁此安定朝纲……若说他是内奸,朕当然不信。”

“然而燕丹身死,燕瑾登位,燕承身为嫡长子,与朕亲自任命的皇城使有所勾连,朕却蒙在鼓里,浑然不知……这,又叫朕如何安睡?”

当年燕丹之死,最为得益的,一是云泽,借机稳固朝局,二是燕瑾,因此得以继位。当年刺杀之事,非要说是燕承百般谋划、借刀杀人,确是说得过去的。

皇城使一职何其重要,事关宫禁宿卫,执掌天下信报,若是稍有不慎,于皇帝而言,必定是生死大劫。

卧榻之畔的危险,由不得他不猜忌。

“但是朕也知道,以二位师兄的本事,本该跃马江湖,快意恩仇,一生逍遥肆意。若非朕初登皇位,举目无亲……”

云泽顿了顿,嘴角扬起几分苦笑。

“二位师兄,又何至于困守京城,任职皇城司,担着性命之忧,做这许多阴私刻薄、违背心意之事。”

曲九原本正肃的脸色,终于软了几分。

“微臣本就要寻那自小定下的娃娃亲,十一也要寻亲生父母,当年在皇城司任职,我等心甘情愿。”

皇帝弯下腰,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你那娃娃亲,还没找到么?”

“多年战乱,音信全无,微臣连父母长眠之地都遍寻不着,何况一段口头约定的娃娃亲。”

云泽闻言,挑了挑眉。

“朕还一直以为你早已寻着,只是发现模样太丑,难以下口。”

“皇上英明神武,洞察臣心。”

话音一落,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

忽地笑了起来。

“微臣也算是生而顽劣,品性不端,五行缺德,但好歹也曾有双亲为我谋划,盼我顺遂……若是能娶到他们定下的媳妇,也是做儿女的一点微薄孝心,圆了他们的念想。”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那若是不合心意呢?”

“本就是我找媳妇儿,应当是我求她莫嫌弃。”

曲九笑嘻嘻地一通打岔,倒是自我认识得清楚。

“陛下还有什么旨意,微臣今日便启程,回江北。”

闻言,云泽眉目里的笑意,微微一定。

所谓家国大事,像是累累巨石,紧紧地压在他的眉间。

他沉吟片刻,反问道。

“阿姐可还有别的吩咐?”

“殿下没有多说,应当另有计较。”

皇帝点了点头。

“阿姐只管放手施为,先前所说的推测,朕已心中有数,自会防范。”

“此后军中奏报,皆以密语书写,直达御前,阅后即焚。”

“至于皇城司,常醒会着手整顿,你们放心。”

“今年夏天,江北必有一战,事关大魏国运,还要辛苦二位师兄。”

云泽言罢,整了整袖子,拱手为礼。

倒把曲九吓了一跳,赶紧托住。

皇帝的身形瘦削,腕骨入手,竟有些嶙峋之意,硌得曲大少爷心头发沉。

他张了张口,一句保重身体,生生梗在了喉间。

“启禀皇上——”

南书房外的小太监忽然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跪下请安。

“何事?”

“秦相派人来报,说是王夫人怀胎七月,今晨忽见早产之兆,他心中记挂,恐御前失仪,故欲请假一日。”

“准。”皇帝想了想,又补一句,“一并赏些灵宝药材。”

“是。”小太监应诺,人却不退,又道,“岑侍郎求见,已候了半个时辰。”

云泽抬眸,看了曲九一眼。

曲大人何等聪慧,立刻心领神会,朗声道:

“微臣先行告退。”

不知何时,门外竟落起了潇潇细雨。

巍峨殿宇,掩映在蒙蒙水色之下,飞扬的檐角之间,坠下念珠似的水滴,溅起了声声轻响。

潮冷的寒风一吹,曲九生生打了个寒噤,才发现自己早已汗透重衫。

他揉了揉笑僵的脸,忽然对江北,生出了归心似箭。

如此微雨之日,本应取上一坛好酒,在红袖招的阁楼之上,饮至半醉,酣睡过午,再斜倚竹窗,听一晌雨声伶仃,细细打量过路美人。

怎地就变成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嬉笑怒骂的变脸戏法呢?

曲大少爷也不知惭愧着什么,竟给自己又捏了张艳光四射的脸,仿佛躲在这美丽的面具背后,就无人再识得他姓曲名九,无人见他眼眶微红,无人知晓他曾有一位师傅、两个师弟。

偏偏他既打不过大的,也玩不过小的。

曲大师兄自觉有愧师门,恨不得改名“吴用”,钻进这紫禁城的土里去。

奈何他今年八字带衰,蒙着头刚走两步,就发现常醒,跟在了他的身旁。

他倒是还有事找她,哑声问道:

“你可曾瞧见我的玉佩?你打晕我的时候,是不是落在哪里了?”

常醒定定地看着他,用平直得近乎机械的语调,反问道:

“什么玉佩?”

曲九赶紧摆了摆手,“算了算了,问你也没用,我回头再去找找。”

常醒也不理他,径自又道:

“皇上如此着急罢免高沛,是为了西北军粮饷之事。”

“哦?”

曲大少爷正等着她的下文,却发现她双唇紧闭,像个蚌壳似的,显然不愿再多做解释了。

这说了没说有啥区别?

“那……我待会儿回趟皇城司,然后就回江北了。”

“你得先去未央宫一趟。”

“我为何要……”

“皇后相召。”

曲九又是一愣。

“皇后娘娘有旨你怎么不早说,在这憋来憋去……不是,你等等,皇后找我做什么?我这可算是外得不能再外的外男了?你可别害我。”

“皇后有孕。”

“什么?”

曲大人只觉一道晴天霹雳,直直地射在了自个儿脑门上。

“你你你这是何意?皇上知晓吗?”

“不知。”

“那你怎地不禀报!”

“皇上不曾问过。” m..coma

“你……”

“未央宫本也不是我职责所在。”

常醒极坦然地答话,剪水双瞳,黑白分明。

倒好像曲九做错了什么似的……

曲大少爷从未如此气结。

“走吧。”

“不是,你别拖我!姑娘家家的怎么老动手动脚……你的意思是,皇后怀孕了,皇帝不知道,现在要我去未央宫?我为何要去?又不是我的孩子!”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

常醒却死抓着他,丝毫不为所动。

“皇后与皇上不曾见面,已有多日了。”

“他俩不是挺恩爱的……”

“皇后怀孕已有三月,害喜严重。”

“那么大个太医院……”

“皇上临幸了贤妃。”

曲九徒劳的挣扎终于停了下来。

他方才捏了个极妖艳的脸,此刻这张脸上,满是痴呆与不解。

常醒仿佛还怕他听不懂,又重复了一遍:

“贤妃,高胜寒,高沛的嫡孙女。”

“……这我知道。”

高沛下野,秦风拜相,为权衡朝局,收拢高家人马,避免秦氏一家独大,皇帝宠幸贤妃,确实不算是个意料之外的选择。更何况,此次雷霆手段,操之过急,总要对世家有所安抚。

只可惜了皇后……

不得不母仪天下。

曲九忽地想起,初闻皇帝纳妃时,自家那个蠢师弟的话。

也不知道,皇后是不是会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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