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

《临渊记》

第 21 章 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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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城的晴天,仿佛迷失在了冬末。

入春过后,断断续续的细雨下个没完,层叠的乌云垒在天空,遮光蔽日,连月不散。

中军帐外,不知何时起,支了个四面透风的矮棚,孟十一坐在棚内的石块上,紧盯着炭火,伺候着药炉,常常一呆便是两个时辰。

他自小就爱听雨,每逢雨天,曲九都在忙着“会须一饮三百杯”,急着“五陵年少争缠头”,而十一难得清静,就会搬一床竹榻,卧在廊下,听风潮涌起,雨打芭蕉。

有时睡着了,难免洇湿满身烟雨,落得一片冷意。

曲九常常嫌弃他太好静,说他是个“天生缺水的白菜梆子”,他只是笑笑,从不还嘴。

世人的眼光,在他心中,好像从来不重要,哪怕是以四品皇城使的身份,端茶递水,烧火煎药,他也做得认真仔细,格外坦然。

“你怎么还会砌炉子?”

云渐在帐里闷了几日,实在是无聊,索性穿了军靴、披了大氅,出来四处转转。

倒是没想到他竟搭了这么个棚子,还弃了炭盆,改用青石堆了个土灶。

孟十一见她穿得齐整,神色清明,也就没逼她回去躺着,反而起身让了个蒲团给她,叫她坐在灶前歇着,顺便烤火暖身。

陶锅里翻滚着咕噜咕噜的声响,缺角的锅盖抑制不住雀跃,带出了浓香的水汽。

“你煮了鱼汤?”

云渐爱吃鱼,尤其爱吃鱼眼。

她伸手去揭盖子,被孟十一按了回去。

“揭了就不好喝了,再等等。”他把云渐的手拢在自己的袖子里,轻轻握着,又一板一眼地解释道,“我以前是个厨子,所以会砌灶。”

“厨子?”

云渐从不知道,他竟还有这样的过往。

“嗯,家里开销大,进项少,师傅就把我丢去馆子里,说是让我练刀工。”

“然后呢?”

“学了两年,又换了个馆子掌勺,每日备菜若是有余,就带回去给师兄吃。”

“皇帝呢?当年也是你这么养过来的?”

“嗯。”

云渐自嘲地笑了笑。

“我们号称皇家,君临天下,生下来的孩子,倒要靠你做菜养活。”

孟十一也不知是不是想安慰她,只是淡淡地答了句:

“做菜也很难。”

“跟做皇帝一样难?”

“嗯。”

大约是知道她不信,孟十一举着火钳,稍稍扒开了柴火给她看,只见火堆之下,码得整整齐齐的几列石头。

“我要生火,得先将土挖开,将泥培在四周,再将石块堆在坑内,留下缝隙,便于通风。土墙之上,还得加垒石块,才能保温,也避免八方来风,将火吹灭。”

“我捡拾的木柴,要先以枯叶引燃,柴不能湿,否则点着之后,烟气四溢。柴火堆叠也须架空,才能烧起烈火。若是方法不对,火势便弱,甚至会灭。”

“每日熬汤,要先以大火煎鱼,加水后大火煮沸,再小火慢炖,期间的火势大小,也要精细把握。”

“这还只是火候,且不论原料,刀工,调味,做法等等。”

孟十一看她挑着眉头,索性递了火钳给她:

“你要不要试试?”

“试就试。”

云渐听他说得复杂,却受不得激,左手拿了火钳,夹住一块圆粗的木柴就往里送,谁知里头的火柴已经烧了许久,本就松散,受她这一顶,着实跌了个七零八落。

长公主殿下生生一呆。

“你这柴是不是有问题?”

“……汤熬好了,进去用饭吧。”

“你故意的是不是?”

云渐转过头,恨恨地瞪他。

十一却只望着她笑。

他的气度疏冷,恍如霜雪,偏偏眉眼轻弯时,默然温柔。

漫天的水幕,仿佛都朦胧了几分。

雨滴山水,余声清透。

“对了,我还有个事要问你。”

云渐坐在蒲团上,冲他招了招手。

他身量高,又起了身,便俯耳来听。

“你记不记得,那天答应我什么?”

“哪天……”

孟十一并不记得,又怕云渐生气,言语都有些犹豫。

“中箭那天,你分明跟我说……”

话音未落,吻已经落在了耳畔。

十一唰地站直了身子,面红耳赤。

云渐望着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言而无信,真小人也。”

==========

云渐吃了药,平素就有些恹恹,时常昏睡,半日不醒。

大约是十一守在身边,她也格外安心,再未做过噩梦。

又是夕阳西下,十一在大营外头巡弋许久,捉着了两只信鸽,正在竹棚里杀了去毛,好炖上一碗浓汤,就听见云渐在帐内唤他。

他也顾不上别的,先冲了进去。

天气渐暖,帐内还生着火盆,云渐半梦半醒,大抵是觉得热,睡得也不安稳,一节雪白的手臂压着被子,裸在了外头。

偏偏身子翻动,牵引伤口,痛意攀上眼底,惹出一番似水烟波。

微红的眼梢,脆弱又隐忍的模样。

见着十一,却又懒懒一笑。

“你杀什么去了?”

她的嗓音微哑,将将梦醒时,仿佛摩挲心底的流沙。

十一愣了愣,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腰上还系着围裙,裙上斑斑血色,还沾了一根鸟毛。

“捉了信鸽,江北城里飞出来的。”

“信鸽?写了什么?”

“两只上头都只写了,无。”

“无?”

“嗯,应当是有人来信询问,城中人答了话。”

“看来江北城中,还有暗探。”言及正事,云渐散漫的神色缓缓收敛,露出些微凝重,“这几日休息得差不多,吴将军代管的诸多军务,也当交回了。等曲九回来,要他改改药方,省得整日整日地浪费时间。”

十一看着她,并不说话,只是抿了抿唇。

大约是不太同意的。

云渐招手,把他叫至床沿,问道:

“怎么,本宫做不了主吗?”

十一常替她换药,知道她的伤情也不过是略有好转,实在是经不起折腾,因而态度坚决。

“你至少还要休养半月。”

“如今大敌当前,时事变幻,要是再过半月,本宫的大魏江山丢了怎么办?孟大人你赔吗?”

“我……”

“赔个以身相许吗?”

十一被问得一怔。

“以身相许可不够,若是三生三世,本宫倒是愿意考虑一二。”

云渐休养得好,唇色便愈发娇嫩,微微一笑,只叫人挪不开眼睛。

艳艳红唇,近在咫尺。

孟大人的呼吸都是一顿。

“不说话,看来不大愿意。”

长公主似真似假地蹙眉。

“不是……”

“那是?”

孟十一涨红了脸,却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犹豫了半晌,只觉还要劝她:

“殿下……”

“本宫主意已定。”

她的神色一冷,微弯的唇角轻落,眸底熠熠的星光,忽然也黯淡了几分,化作了棱锐暗藏的刀锋。

“去把这几日的信报取来。”

“……是。”

孟十一身为皇城使,近来的信报其实都已看过,只是顾虑着云渐身体,一直没有呈给她。如今她既发了话,于公于私,十一都是拗不过的。

“去岁天冷,西北大雪,军中耗用颇高,柳将军请批军饷的奏呈,被高相拦下,皇上因此大怒。”

“王樊因谋杀陆帅,通敌叛国,被诛九族。”

“高相因与王樊姻亲,自请回乡。”

“曲九在荥阳城外被伏,成功出逃。”

“皇后长兄升任鸿胪寺少卿,次兄升任刑部侍郎。”

“皇上宠幸贤妃,赏珍宝玉石。”

……

“秦风受命为丞相。”

“秦风之妻早产,生下一女,小名易儿。”

除却皇城司之外,戟园在各地也有人手,断续有信报传来。云渐身体不便,又不愿休息,十一只好坐在她身边,一字一字地念给她听。

他的声音低沉,语调平直,神情总是疏冷旷远,难辨悲喜。

偏偏念到最后,唇齿之间,忽地咬出了几分涩意。

他起身,倒了杯冷茶,满口饮尽。

浓茶凉透,苦得人心里一皱。

云渐却凝眉,默然不语。

大约是火盆生得太好,炽热的温度,烤得孟十一都有些耐不住,一心只想出去。

“你先歇着,我去看看汤。”

“你等会儿。”云渐抬眼,望定他,眸底有些许迷蒙,“你把最后那封信给我看看,是哪个易字?”

“易经的易。”

十一头也没回。

“你替我代笔,书信一封,让东青着快马,送回戟园。”

孟十一深深提了口气,这才转身坐回桌前,铺纸研墨。也不知是不是手指出汗,还是用力过紧,松烟墨染到指尖,几抹晕开的黑色。

他只好又用围裙擦手,越擦越重,最后竟皱起了眉头。

云渐从未见他生气,歪头看了半晌,也并不叫他。等到他收拾好墨水,重又提笔,她才开口道:

“凡因高沛下野而受益之人,备好名单,呈列于我。荥阳城内是何人设伏,再查再报。”

“取府中行参大师的佛珠,送未央宫。”

“你再拟一封,呈报皇帝。”

孟十一将前头的宣纸吹了吹,放在一旁,又取了宣纸,提笔等话。

云渐又念道:“是我之错,乞长公主宽宥,愿结草衔环,舍身以报。”

十一依言落笔,直到写完,才忽然发觉不对。

抬头一望,长公主正笑着看他,烛火映眸,光华璀璨。

“大丈夫言而有信落笔无悔啊,孟大人?”

十一低头,看着自己刚刚亲手写下的悔过书,冷着脸,不回话。

“孟大人,我腰疼,想躺下了。”

十一听不得她说疼,只好又走过去,给她挪了靠枕,扶着她睡下。温软的呼吸,落在他的脖颈上,微微的痒。

青柚的冷冽萦绕身旁。

“孟大人。”

“……”

“孟大人?”

“嗯。”

“不要生气了。”

“……我没有。”

“本宫的戟园什么都有,只缺一个驸马。”

云渐轻轻咬了咬他的耳朵。

“以后,就是本宫给你写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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