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

《临渊记》

第 77 章 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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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

燕承的低咳声,回荡林间,伴随着流水飞湍,如奏佩环。

远处,是鸟儿自由的啼鸣,夏日阳光,漏过翠绿的枝叶,映下一地斑斓。

遇刺那日,他特意穿厚了衣裳,但受的箭伤却是实打实的,钉在肩头,难以痊愈。

如此奔波一日,伤口难免崩裂,复又渗出些血迹来。

他勉强饮了口水,平复呼吸,那干粮饼子粗得割喉,眼下正是咳嗽,却是不敢再吃的。

有时仔细想想,他本也不是个带兵的料子,与燕夕,更无一争之力。

只不过,强拼着残躯,想为妻女谋条后路罢了。

至于是非对错,后人评说……

大约,已顾不上那许多吧。

“敢问殿下,女子承爵之事,有违祖制,恐生变数,殿下如今一诺,往后若是……”

云渐径直打断了他。

“本宫亦是女子,摄政三年,有违祖制,又有谁敢放肆?”

大魏上下,若是云渐做不了主,还能有谁说了算?

她话音一落,顺手盖上水囊,缚回鞍前,又拎起了一旁的弩机,拆开箭盒,一一验视着弩担、弓弦、悬刀。

秦家三少确实大方,既赠蒙古马,又赠神武弩……

仿佛根本不怕云渐疑心。

可惜,这弩机未经十一改装,若只以右手上弦,于她很有些吃力。

一念至此,目光便禁不住搜寻十一身影。

却见他独坐上游,闭目调息。

唯有长刀与日光,落在他的膝头。

云渐还有话问他,心中平白添了两分焦急,又知燕承游移不定,言语便也更不客气:

“你若不信,招安之前,本宫自去请皇帝明旨。若无女子承爵,世袭罔替之言,王爷理当据守相抗,以蜀地天险之利,足可保三五年平安。但若旨意落定,金口玉言,王爷合该俯首称臣,再莫无谓之争。”

“王爷此番逃出金陵,重回川蜀,已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若不结盟,本宫亦是仁至义尽,改日刀枪相峙,便是各凭本事了。”

她这话,已是明说了燕承势弱,若是无人相助,金陵尚不可脱,等到三方混战,若无盟友……

也不过三五年好活。

更何况,以燕承嫡长血脉,若是落入燕夕之手,横竖是个命丧当场的结果。倒是大魏,届时初夺齐地,安抚民心,捧着个燕氏正统,以示既往不咎……本是应有之义。

聪明人,早知趋利避害,不必处处点破。

燕承被她一激,脸色微黯,心潮翻涌,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云氏当年,亦不过是一介武将,岁末归京,朝会大殿之内,也不知排到了多远。

如今却……

孟怀雪远远瞧见了此间情形,只得匆匆与许飞廉道歉,走到近前,拍了拍自家夫君的肩膀,温声道:

“王爷,先前那甲衣何等不凡,果真是救了性命,可曾谢过殿下?”

为保燕承无忧,云渐将水云甲暂借于他,替他挡过长随一匕,可称救命之情。

燕承再如何百味杂陈,却是该铭感此恩。

他理了理袍袖,硬顶着肩伤,深深一礼:

“多谢殿下。”

云渐并不让,就这么受着,刀锋似的眸光一转,淡淡落在了孟怀雪的身上。

看来,王妃已拿定了主意。

“提前送走玉儿,也是殿下缜密安排,依照约定,应当就在附近,不如……”

她的话音未落,远处却传来几声呼喊。

“娘亲!娘亲——爹爹——”

雪堆般的姑娘,裹着深青色的小小披风,满面锅灰,发丝散乱,额上还绕着纱布,依稀是那日心急燕承,慌乱间摔在台阶上,磕出的伤疤。

两行泪痕,小溪般冲散了灰尘,稚嫩的童声沙哑,仿佛是折腾了整日。

紧紧咬过的下唇,兀自留着一圈齿痕。

“娘亲……”

大约是吃过了苦头,好歹懂了些事,她只喊了两声,又怯怯地回头,瞧了眼身后满脸严肃的侍女,不敢再吭声。

泪水却已在眼里打转。

孟怀雪三步并作两步,赶忙冲了上去:“玉儿,你怎么样?怎会在此处?”

哇——

孩子趴进她怀里,顿时泣不成声。

“娘亲!玉儿再也不闹了,再也不吵了……娘亲……”

“别丢下玉儿……”

燕承站在一旁,先是举了举手,又默不作声地放下,只静静望着女儿,咬得牙关紧闭。

护持的侍卫单膝跪地,向他请安。

“启禀王爷,我等依王妃部署,护佑郡主,在此处等待。因见鸟雀惊飞,便来查探,发觉王爷王妃到此,故而自作主张,将郡主带来。”

“郡主骤离双亲,伤心不已,属下未能照料得当,还请王爷恕罪。”

侍卫本是端王亲信,说话自然万分恭谨,只是铁甲之上,残存血渍,轻轻暗示着一场鏖战,无数死伤。

燕承接连摆手。

“切莫如此,本是我筹谋不善,无德无能,还拖累了家中妻女、兄弟袍泽,为我生死相搏,流离失所。”

“王爷……”

“不必劝解于我。”

燕承不知做了什么决定,沉凝片刻,复又转身,定定望向云渐,郑重道:

“此番,我等承蒙殿下大恩,方才留得阖家性命,逃出生天。但在下既为蜀地之主,万人性命所系,所思所虑,远超小家之恩……”

“哦?”

云渐挑了挑眉头,手中的神武弩,却是紧了紧。

十一不知何时,已牵着缰绳,提着长刀,站在她身后。

骏马不安地刨着前蹄,喷着灼热鼻息。

燕承却不紧不慢,缓声续道:

“因此,所谓结盟一事,在下不可自作主张,且待在下先回蜀地,与众人商议。”

此言有理有据,坦坦荡荡,倒是叫云渐高看一眼。

性子虽懦弱了些,好歹还知道体恤子民,珍重下属,若逢太平盛世,当为仁君。

可惜了。

云渐反手摸了摸坐骑,马儿通晓人性,也不再紧张,只睁着双大眼,用鼻子拱她,嗅着她手上粮饼的香味。

她漫不经心地笑。

“也罢,等过些日子,王爷再做决定不迟。”

金陵坐落长江下游,据天险而守,且不说燕夕如何睚眦必报,单论上游之地,握于他人之手……几如卧榻之畔,猛虎酣睡。

谁能忍得?

燕承徒劳挣扎,再等几日又何妨。

横竖,不会太久了。

云渐言尽于此,回身便要告辞,却见燕承又是躬身一礼,显然还有话说。

“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请殿下恕罪。”

“说。”

“在下欲请飞廉先生,护送怀雪与玉儿前往……大魏帝京。还请殿下手书一封,寄与魏帝。”

入京……为质?

云渐蹙眉,并不接话。

“若是在下顺利入蜀,自当尽力劝解,促成结盟之事,此番妻女北去,便是在下决心,请殿下明鉴。”

“但燕承人微言轻,若是事有未竟,便请殿下稍作照看,留得她二人性命,半生平安……”

言毕,他索性一揖到底,再不起身。

那儒雅风流的一袭青衫,洇透了血色,压垮了他的脊梁。

云渐冷冷一笑。

“王爷的算盘打得好啊。”

“既入大魏国土,便为云氏百姓,恳请殿下……慈悲之心。”

燕承也知道,川蜀之地,虽称天府之国,但蜀道险峻,困守不出,终究不过是偏居一隅,难成大业。

他死不足惜,但也放心不下。

只能信她一次,信这燕氏血脉,尚堪一用,也信她那句——

只为一世,海晏河清。

云渐望着他,刀锋似的目光,自他身上划过。

沙哑的声音,含着凉薄笑意:

“行啊,端王殿下。”

“你这女儿,此后一生,闺中、及笄、出嫁、生子,本宫都会好好看着的。”

“毕竟无生父护持,难免有个好歹……”

燕承倏地抬首,愕然看她。

“我大魏帝京,名医云集,更有儿郎俊逸,你若是来,或还能挑个乘龙快婿。”

云渐翻身上马,居高临下。

“不知令爱大名?”

“九思,燕九思。”

圣人有云: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燕承虽生女儿,寄托的却是君子礼义。

“那正好。”

云渐粲然一笑,张扬肆意。

“我大魏女子,驰骋天下,当仁不让。”

“王爷且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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