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万竿楼篾匠作坊的气氛很怪异。
第一个让人觉得怪异的就是：
以前那个性情暴躁，动辄就骂人的三师兄。
今天非但不暴躁，不骂人，还变得笑容可掬，又多礼。
活脱脱的变了一个人。
也不知道今天他是搭错了哪根筋，吓的七八个师弟连一口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三师兄那暴躁的怒火烧成一团灰烬。
第二个让人觉得怪异的就是：
那个每天都像疯魔一样埋头钻研编织技术的三师兄，今天怎么就突然转了性？
只见他笑眯眯的来到正在劈篾片的朱宝跟前，和蔼的说：“诶呀！朱宝师弟，恁这么劈篾片是不对的。
恁看这个竹材啊，它是一根三年的竹子，这层竹片韧性适中……
所以呀，恁得这样用刀，劈成六分厚的篾片，柔韧性最好，不但编起来舒服，做成的成品也漂亮……
动作要领是这样的，俺做给恁看，喏这样……看明白了吗？
恁特别需要注意的是，篾刀的力度和节奏，注意看俺的节奏啊，节奏不对就容易劈坏，不但累胳膊，还不容易劈出好篾来……为了学会劈这种篾，俺当年可没少挨大师兄骂……”
朱宝听的是目瞪口呆！
这还是俺那个动辄打人脑袋，骂人蠢笨的三师兄么？
态度怎么这么好？
教的怎么这么细致？www.tuxu.org 不格小说网
讲解的怎么这么有耐心？
俺不会是在做梦吧？俺肯定是在做梦啊！
还没等朱宝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赵项虎又来到另一个师弟身边：“张师弟！恁抽篾的姿势太紧张了。
胳膊不够放松，每次抽篾的力度就很难一致了，松紧度不能一致，筐的形状自然就是扭曲的。
恁看，俺每一次抽篾时，都保持这么一个均匀的抽篾节奏。
只要节奏对了，力度就恒定一致了，这样每一圈篾片的松紧度就一样了，编出来的筐既匀称好看，又结实耐用，恁的胳膊也不会那么累。
恁要是再不纠正过来，不出十年，胳膊准会累弯的，将来就再也直不开了……”
……
“唐师弟！恁这活干的真漂亮，比俺做的都好。等恁不忙的时候，恁可得好好教教俺……”
“梁师弟！今儿咋没精神头呢？这可不像恁啊？嘿嘿，哪天有时间，俺请恁去四海楼吃席啊，算是师兄给恁赔礼……”
“诶呀！陈贤弟！那个……俺比恁痴长两岁，恕俺托个大，就称恁一声贤弟了。
前几日多有得罪，还请恁别往心里去。
俺们师兄弟也很钦佩恁，恁做事认真专注，俺们都应当跟恁多学呢！”
对于赵项虎突如其来的转变，二憨倒是也能大概猜出个一二，这妥妥就是昨晚那个怪梦导致的。
只是这个转变产生的具体过程，二憨其实并不明了。
现在，赵项虎如此客气，二憨自然也得笑脸相迎：“诶呀！哪里哪里？是俺给恁们添麻烦了，还得感谢高东家的好心收留，感谢恁们师兄弟的包容……”
赵项虎又说：“陈贤弟，咱们万竿楼广聚贤才，俺师父很是赏识恁。俺是真诚的希望恁能留下来，未来的日子还长，俺还想好好跟恁处处，也好多从恁身上学点东西。”
……
哈？
这还是俺们那个目中无人的三师兄吗？
他该不会是“鬼上身”了吧？
坐在一旁编篓的高秉礼也是满心的诧异，一脸狐疑的偷瞄着赵项虎，心说：“这小子今天这是怎么了？这是跟俺玩什么花活呢？”
赵项虎指点了师弟们一圈儿，转过来又耐心的重新纠正了一遍，心事重重的作坊里徘徊了一阵，这才一咬牙，直奔高秉礼的方向走来。
高秉礼的心没来由的就咯噔一下，心说：“这小子该不会是来跟俺辞行的吧？”
他赶紧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里正在进行中的活儿。
心里却像开了锅一样慌乱，他是越琢磨越觉得，赵项虎像是来找自己辞行的。
心说：这小子今儿个这番表现，明显就是打算临走留个好人缘儿啊。
赵项虎有点腼腆的来到高秉礼身边：“师……师父！”
“嗯！……说吧！俺听着呢。”
“师父！俺……俺……”
“……”
“师父！俺错了！”
“……？嗯？”高秉礼抬起头，恰好看见脸红到脖子根儿的赵项虎，他双眸含泪，面有愧色。
高秉礼真没想到赵项虎会是这个表情，心中一震，几年来的点点滴滴不由得涌上心头，眼圈儿止不住的一热，也动了感情了。
高秉礼没有说话，赵项虎的眼泪先下来了：“师父！俺错了。
恁传授俺手艺，培养俺成人，俺不该在心底埋怨恁。
以前，俺怨恨大师兄和二师兄欺负俺。可等俺学成了本事，俺就瞧不起这些师弟，动不动就打他们，骂他们。俺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师父，俺错了。”
说着，赵项虎跪在高秉礼的身前，是泣不成声。
高秉礼再也忍不住眼中含着的那两行滚烫的老泪，欣慰的看着跪在地上痛哭的赵项虎：“好孩子！恁醒悟的还不晚，也算没辜负俺的一片苦心呐！
在这万竿楼里，咱们是师徒。
出了万竿楼，俺还是恁的七大舅呢。
恁还不满十三岁的时候，恁娘和恁爹就把恁教给了俺。
叫俺把恁培养成个人，俺只要恁是个要强的好孩子，眼看着恁一天天的长本事，俺是真欣慰啊。
可是，随着恁本事越来越大，恁的脾气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古怪了。
俺打过恁，骂过恁，恁非但不听，还记恨俺，埋怨俺，俺的这颗心都快叫恁给伤透了……”
赵项虎趴在地上连连磕头，一边磕头一边痛哭，心里又是羞惭又是悔恨。
高秉礼俯下身，拍了拍赵项虎的肩膀：“好孩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俺看恁哭的那么伤心，俺就知道恁是真心悔悟了。
俺看见恁今天对师弟们的态度，俺就知道恁的悔都是真的了，起来吧，俺不乖恁了。”
赵项虎一边流泪一边笑着，高兴的给师父磕头：“谢谢师父！谢谢师父！”
高秉礼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行了！行了！别在这丢人了，都挺大个小伙子了，也不怕叫人家笑话。”
赵项虎高兴的站起来：“唉！师父！那俺干活去了。”
目睹了全过程的二憨，内心也被震撼的无以复加。
因为二憨知道，赵项虎的这一切改变，它的源头就是昨晚二憨拍向黑色因果线的那一巴掌。
这一巴掌，叫二憨看清了赵项虎所有怨恨的来源，体验了赵项虎好几年的人生阅历。
同时，也正是这一巴掌，点燃了那条黑色的因果线，自己手掌上的金色火焰点燃了整条黑色因果线，把里边哪些狰狞的磨念统统烧成了灰烬。
很显然，今天的赵项虎，他的心底已经没有了哪些扭曲的恶念。
他的良心被翻出来了，他懂得感恩了，知道悔恨了，浑身散发出炽热的纯阳正气。
二憨感觉到体内穆然生出一股灼热的暖流，它仿佛是从天而降，又仿佛是无中生有，这股暖流很快就充满了二憨的四肢百骸，令二憨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和欢畅。
灼热的暖流在二憨的体内不停的澎湃荡漾，为二憨舒筋壮骨，伐毛洗髓。
不论是东家还是扛活的，抑或是粗使的丫鬟婆子，二憨面对他们时都能恭敬有加；
不管是放牛还是烧炕，也无论磨墨还是挑牛粪，二憨做事时也都能诚心诚意的敬事；
恭敬而有礼，正是这种持之有恒的坚持，感染了身边的每一个人，同样也感染了赵项虎。
如今，赵项虎心魔已除，二憨也算是功德圆满了，他的恭敬之心也在此时达到了一种鼎盛。
呼！
在二憨的胸膛内，一团红色的火焰呼的一下被点燃了，它把二憨的内心照的一片通亮。
与此同时，二憨那双澄澈的眸子里，也迸发出两道橙红的神采。
那是礼德的火种。
没有人发现二憨身上的异变，万竿楼的老少爷们儿们，此时都被赵项虎突如其来的转变震撼到了，他们一个个都晕乎乎的，整个人都是懵的。
二憨随便摸起一把相对趁手的破旧竹刀，又拿了几根质地均匀的竹片，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
熟练的扯过一根修长的竹片，下意识的随手挥舞竹刀，嚓嚓嚓嚓嚓密集的劈篾声随之响起……
二憨微微一愣，他吃惊的看着自己正在自动劈篾的手，那就像是一双别人的手，它们正在自顾自的劈着篾片，完全不需要二憨的刻意指挥。
这刀劈偏了，还没等二憨反应过来，把着竹片的左手轻轻一躲，恰好堪堪躲过劈来的竹刀，然后他的右手马上就熟练的重新定位竹刀，继而又嚓嚓嚓嚓的熟练劈起篾片来。
这让二憨想起了他每天早晨打拳时候的样子，连续五年多的坚持，他现在每天早晨打拳也能做到这样，不必动心，拳路自然如行云流水一般挥洒自如。
这就是功夫。
昨夜一场大梦，二憨就像亲自度过了四年的学艺生涯一般，赵项虎吃过的苦，他都吃过，赵项虎苦练过的手艺，他也都跟着一起练过。
虽然整个过程漫长的令人崩溃，然而，毕竟才仅仅过了一夜啊，仅仅一个二憨就炼成了篾匠手艺，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神奇的事情吗？
片刻功夫，二憨就把一根竹片全部劈成了细竹篾。
下意识的停下手里的活，把竹篾捋顺，放好。
二憨抬头四下观看，见大家都在安安静静的低头干活，根本没人注意自己，这才放下心来。
接下来，二憨有意识的控制自己的劈篾节奏，又劈了两根竹片，这才心满意足的放下了手中那把破旧的竹刀。
已经检验了劈篾的手艺，索性就在检验一下编筐编篓的手艺吧。
驾轻就熟，一气呵成。
只要一动起手来，那编筐的动作就像小河流水一样，毫无滞涩的哗啦哗啦流淌出来。
只用了小半天的功夫，二憨就编成了一只漂亮的小花筐，做工扎实细密，比赵项虎的手艺也不遑多让。
二憨把小花筐放到成活堆里一比，做工相差无几，就算够不上上品，起码也是个中品。
对于这个结果，二憨的心里实在是满意极了。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产生了骄傲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