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项虎的梦里。
他满怀凶戾的怨恨，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凶狠的扑向了那个浑身发着金光的乡下野小子。
赵项虎一心想要撕碎他，毁灭他，他嘶吼着，咆哮着，癫狂的朝着那个可恨的家伙抓挠着。
眨眼之间。
赵项虎已经扑到了金光少年的跟前，赵项虎丝毫没有察觉，那个金光少年已经在他的视野中化成了一座巍峨的山。
呼！
一只遮天蔽日般的手掌猛然拍了过来，还没等赵项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就被一股铺天盖地的金色浪潮吞噬了。
嗡！
赵项虎看见了赤身烧火的二憨，看见了被村民嘲讽的二憨，看见了被彭三儿谩骂的二憨……
每天烧十铺大炕，反复的挨骂，遭受嘲讽……
艰难的清理牛粪……
赤脚踩着霜凌放牛，把冰冷的脚插进滚烫的牛尿……
二憨从来不曾怨恨什么，他就是嫌弃自己太笨，不断的琢磨着，不断的改进着……
当他恼怒时，当他想要自暴自弃的时候，他总会念及家中受苦的娘，怕她吃苦，怕她伤心……
为了不让娘担心，为了能给家里帮上一点忙，他什么委屈都能承受，擦干眼泪，再报人以灿烂的微笑……
赵项虎被震撼到了，他从没想过现在就孝顺自己的爹娘。www.tuxu.org 不格小说网
赵项虎一直觉得：孝顺是很久以后的事，是要等到父母老到不能动了，甚至是快要病死了的时候，那个时候才需要自己在床前伺候……
而这个乡下的野小子，他在八九岁的时候，竟然就已经学会了忍辱负重，已经开始用实际行动孝顺父母了。
紧接着。
野小子开始逐步得到东家的赞许，东家开始欣赏他了，就像师父此前也很欣赏自己一样。
赵项虎很熟悉那种目光，也很熟悉那种感觉。
让赵项虎意外的是，这个野小子虽然也很高兴，开始他没有任何恃强凌弱的表现，对人还是那么恭敬有礼，自己还总是嫌弃自己太笨，做事比以前更认真了，更精益求精了……
赵项虎在二憨的心中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情绪：感恩！
他感激东家的赏识和栽培，感激干娘的爱护和照顾，感激周东阁的包容，感激老夫人的赏赐……
他总是记得别人对自己的好，却很少铭记别人做过的哪些坏事……
慢慢的，赵项虎开始有了羞愧的感觉……
他突然想起师父高秉礼的许多好，师妹对自己的好，师娘对自己的好，甚至就连最遭人恨的大师兄和二师兄，也曾很不厌其烦的照顾过自己，忍着足以气死人的愤怒，包容自己的蠢笨……
赵项虎看到了二憨替周东阁挨打、看到了二小姐和四小姐蓄意的刁难……
当然，他也看到了二憨苦思冥想的钻研书童业务，最终摸透了二小姐和四小姐的脾气，把她俩哄的明明白白、服服帖帖……
一个比自己笨的多的多的大笨蛋，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野小子，竟然能做到那么好？
这一刻，赵项虎的内心深处对二憨是服气的。
他又看到了二憨每天坚持练拳，体会着他那种不畏风雨，雷打不动的坚持……
这种坚持，赵项虎也曾有过，他那颇为精湛的手艺，就是这么练成的。
二憨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大家对他的看法，获得了身边人的尊敬；
而自己呢？却一步步失去了身边人的尊敬，堕落成了一个充满怨恨的魔鬼……
福至心灵的，赵项虎知道自己错了，大错而特错了……
他恨大师兄和二师兄，恨他们恃强凌弱，恨他们仗势欺人；
可是赵项虎自己呢？
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和二师兄他们一样的人，变成了自己曾经最恨的人。
隐隐的，他感受到了师父的摇头叹息。
赵项虎流下了滚烫的泪，原来不是师父的心变了，而是俺的心变了，是俺叫他们失望了。
师父爱护这个乡下野小子，就像爱护从前的俺，师父是在用行动告诉俺，他喜欢的，是那个时候的俺，不是现在这副鬼样子的俺。
师父哪里是偏疼他呢？
师父怎么可能会偏疼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呢？
师父这是在等俺醒悟、等俺迷途知返呐。
师父这是在拯救俺呐，怪不得这几天师父看俺的目光那么复杂，那么伤痛……
俺还以为师父是打算彻底放弃俺了，师父那是为俺伤心、为俺着急呢呀！
想到这里，赵项虎的热泪淌的更多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二憨的记忆中脱离的。
哭了好一阵，悔恨了好一阵子。
不知不觉中，赵项虎发现自己也已经变成一团金灿灿的光了。
这团光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平和，那么的斗志昂扬。
他的内心深处对二憨充满了崇敬与感激……
鸡叫两遍，天刚蒙蒙亮。
二憨悄悄爬起来，缄口不言叠好行礼，照旧来到院子里打拳，继续锤炼自己的大力金刚身。
这是二憨在万竿楼的最后一天了，明天就是九月初五，县太姥爷升堂公审案犯的日子，是二憨进行重要行动的日子。
秋高气爽，落叶缤纷。
打完拳后，二憨抄起一把扫帚，把庭院里的败叶尘土全部打扫干净，这才去洗漱。
老篾匠师父高秉礼每天起的都很早，当他看见二憨正在打扫庭院时，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头看了看学徒通铺的方向，又微微摇头叹了一口气，让后转身回屋去了。
今天，二憨觉得自己格外的神清气爽。
而且，昨晚与赵项虎的亲身经历合二为一的感觉，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二憨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在万竿楼刻苦学艺四年多的赵项虎。
许多此前感觉难以企及的篾匠工艺，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都已经熟练掌握了。
二憨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尝试冲动……
他暗暗打定主意，待会儿一定偷偷试试手艺。
这要是真在梦里学会了篾匠手艺，那还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意外收获呢。
鸡叫三遍，天光大亮。
万竿楼的学徒们纷纷起身，叠被、洗漱、吃饭……
赵项虎一如既往的起床，他奇怪的摸了摸昨夜被泪水打湿的枕头，双眸露出迷茫之色。
呆呆的坐了一会儿，又看了看二憨整洁的铺位，心中暗道：“奇怪！为什么俺今天有点都不觉得他讨厌，反而发自内心的觉得十分敬重他呢？”
往日种种浮现，万千思绪萦绕在心头。
忍不住念起师父、师兄和师妹的好，感激他们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忍不住念起师弟们的好，后悔自己谩骂他们和羞辱他们；
忍不住感觉到一阵阵的惭愧和悔恨，觉得自己最近这一年多来，实在是疯魔了，太过分了……
赵项虎叠好了床铺，一边叠一边想：诶呀，俺这都多久没自己动手叠过被子了！
这个时候，刚刚洗完脸的七师弟梁荣匆匆跑了进来：“诶呀！赵师兄，恁怎么还叠起被子来啦？这不是打师弟的脸吗？快放下，快放下，让俺来！”
赵项虎嫩脸一红，笑着说：“七师弟，从去年开始，净是恁帮俺叠被了。师兄在这给恁作揖了，谢谢恁。”
梁荣吃惊的张大了嘴，差点儿没把下巴惊掉了，把一双眼睛瞪的跟铜铃一样，呆傻的看着赵项虎，心头好像有十万只蛤蟆跳了水“不懂……不懂……不懂……咋回事儿？啥情况？三师兄中邪了？俺得罪他了？”
想起赵项虎往日种种，梁荣激灵灵打个冷战，带着哭腔说：“师兄！俺错了，俺错了，俺不该着急出去洗脸，俺应该先叠好被再去，恁原谅俺吧，俺再也不敢了。”
赵项虎满脸通红，心说：“俺在师弟们的心中竟然这么恶！”
说话的功夫，赵项虎已经三下两下叠好了被，梁荣的脸都吓白了，心说师兄这是没打算给俺机会啊。
赵项虎一把搂过梁荣的肩膀，把梁荣吓的一哆嗦。
赵项虎诚恳的道：“七师弟，恁别担心，俺没别的意思。以后凡事俺都会自己做，不会在欺负恁们了，走咱们吃饭去。”
梁荣不知道赵项虎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心怀忐忑的跟他一起吃饭去了。
徒弟们见赵项虎来，个个笑脸相迎，争相礼让赵项虎优先。
这个作揖说：“师兄恁早！”
那个起身拍打上座的灰尘说：“师兄恁请坐！”
……
往日里，赵项虎十分享受这种待遇，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内心深处还一阵阵的传来一种强烈的羞耻感。
几乎是下意识的，赵项虎微笑的给师弟们还礼：“客气啦！客气啦！恁们也请坐，大家都吃饭吧，俺起来晚了，耽误恁们吃饭了，师兄在这儿给恁们陪不是了……”
……
冷场！
一群目瞪口呆的师弟。
“师……师……师兄？……那个……恁……恁恁今天感觉咋样？”
赵项虎嫩脸又是一红，面露惭色咳嗽了两下：“挺……挺好的，就是突然觉得俺这个当师兄的，前一段对恁们太严厉了，爱护的又太少了。恁们都别胡乱猜疑了，俺没病，大伙都吃饭吧。”
说着说着，赵项虎的脸就不由自主的冷了下来，仿佛一下子回归了正常。
大家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心说：“这才是正常的三师兄嘛。
诶呀，对了，刚才三师兄跟梁荣一起来的。
没看见梁荣都被吓的面如土色的么？肯定是这小子惹到三师兄了。
看吧，今天这小子准得倒霉，就看三师兄这头大老虎待会儿怎么收拾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