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路凹凸总是提不起精神。在他的脑海中，几乎每时每刻都会闪现着父亲的身影。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不久，弟弟路履平就返回了海南。临行前，他又来到父母的坟前烧了烧纸，跟父亲、母亲说了会儿话，磕了几个头，这才在哥哥路凹凸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父母的坟茔。

父亲是在深秋时节去世的。父亲生前喜欢吃一种红红的柿子。每年，他都喜欢回老家小住一段时间，总是在老家带上一些回来。家乡庭院里的那棵粗硕、高大的柿子树，接近隆冬的时节，叶子都将要落下去的时候，枝干上挂满了一只只红灯笼，那是父亲的最爱。路凹凸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讲起关于那棵柿子树的故事。父亲说，那棵柿子树是他爷爷的爷爷当年栽种下的，树冠浓荫蔽日，特别是夏天，将小院完全覆盖住了。收获的季节，柿子就会挂满全树，很惹人爱。

遗憾的是，还没等到柿子完全成熟，父亲就驾鹤西去。

路凹凸并没有收起摆放在父母坟茔旁石桌上的一盘柿子，眼下，柿子熟了，他就小心翼翼地从树上摘下一些，精心挑选了最圆润、最柔软、个最大的装满了一盘，他想告诉父亲、母亲，希望他们能够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柿柿如意。

清理父亲遗物的时候，路凹凸在父亲的一只蓝帆布包中看到了三本存折和六万元钱。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七十年代的粮票、布票、油票，还有路凹凸兄妹三人小时候的一张全家福照片。这些东西，父亲显然是精心收藏着的。

睹物思人，妹妹路蔓蔓看到这张照片就想哭，父亲抱着她，她咧着嘴甜甜地在笑，母亲搂着二哥路履平，路凹凸年龄大一些、各自高一些，就站在父母的身后。四十多年前的这张照片虽说是彩色的，那时候也是被人工涂彩了的照片，现在再来看这张照片，已经看不出它原有的彩色，倒像是一张黑白色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弥足珍贵的，路蔓蔓就提出，她先收好，等过几天心绪平静了些，她专门跑趟照相馆，请哪里的师傅们给多翻拍几张，兄妹三人好留作一个永久的念想。路凹凸赞同美美的提议，告诉老二路履平，照片翻拍好后到时候快递给你。

父亲遗留下的三张存折里面存有不少钱，粗略一算有六七万，加上遗留下来的六万多元现金，总计有十几万元。

路凹凸想了想说，父亲留下的这些钱，父亲临走的时候也没来得及给我们大家交代，父亲那时已经完全糊涂了，也好像根本记不清这件事情了，关于这笔钱的分配，我看还是多分给蔓蔓一些。父亲常年有病，尤其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也越来越重，蔓蔓对父亲母亲的照顾一点也不比我们弟兄俩少，她应该多得一些。

在具体的数额上，路凹凸建议这六万元的现金就全部给妹妹路蔓蔓。存折上的钱自己留下一万元，其余的都归弟弟路履平。

作为老大，作为哥哥，路凹凸这样做充分显示出了他的气魄和大量。

妹妹蔓蔓坚决不同意哥哥路凹凸这样的分配方式，她仍止不住流淌着的眼泪，表示自己并不看重这些。再说，俗话说得好，闺女一旦嫁了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自己不能再参与分配父母留下来的钱财。

路履平见妹妹不想要这笔钱，于是紧接着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赞成大哥的这个提议，不过，与哥哥平分的那六万多元钱，他不想再进行平分了，自己的那一半三万多元钱，他提出留给哥哥。

路凹凸不禁一怔，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弟弟履平打断了想要说的话。

“我常年在外，基本上也没顾上家，没有尽到做儿子的义务，更没有尽到应该尽的孝心，如果我再去拿这个钱，心里愧疚的慌。”老二路履平有些激动地说，“哥、妹，我说得都是心里话，也是实话，我该拿的这一半我绝对不会拿，将它留给嫂子，在孝顺父母问题上，嫂子出的力最多，尽的孝心最大，这笔钱就作为我对嫂子的补偿。”

一旁的柯梦岚见二弟履平这么说话，就很感动。她笑着接过话茬，“别争了，该怎样就怎样，我觉得你哥哥的这种分配方式就很好，你们哥俩少分点，给咱妹妹多分一些，我没意见。”

路履平的二老婆筱筱这时说话了，“我说履平，你话可不能这么说，虽说咱们在海南离家远了些，没有时间陪伴在父母身边，但也并不代表咱不爱父母，你说是不？”

路凹凸望着弟媳筱筱，知道她有话要说，就示意她把话说下去。

“大哥的分配模式我也基本上赞同。问题是，该你拿的那一份你最好也要拿起来，千万别叫咱大哥、大嫂都为难，你要是不拿起来，大哥大嫂还怎么好意思全拿起来？”筱筱说，“亲兄弟，明算账，这是规矩，规矩是不讲情面的，否则以后也是落话题。”

其实老儿媳妇筱筱的话已经说得十分地明白，她已对老公路履平刚才烧脑的一番话有所激怒，但又碍于面子，不好当众发作，所以攒足了劲就把心里想要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她这样表达出来的意思，既伤不了大家的和气，还能达到自己的目的，筱筱看上去的确是一个厉害的角色。

路履平就不满地瞪了老婆筱筱几眼，筱筱却扭转过头去对嫂子柯梦岚说，“感谢大嫂这么些年来替我跟履平照顾父母，回来的时候时间上仓促了些，我还给大嫂、妹妹蔓蔓都带了些小礼物，一会儿分给大家。”

路凹凸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自己只留下一万元，其余的让履平拿去。

见两个哥哥因为存折上的六万多元钱让来让去，蔓蔓就忍不住又插了一句嘴。她的意思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父母的这笔钱自己一份不要，全都由两个哥哥平分。

筱筱说，属你最小，多给你分一些也是应该的，我们没意见。

兄弟俩最后争执的结果，还是平分了这六万多元钱。

房产证上的名字是父亲的名字，筱筱拿着房产证在看。筱筱说，父母都不在了，这套房产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下，看看找个适当的时机趁早将它卖了变现？

这个问题，路凹凸真的还没有来得及去想。

父亲刚刚去世不久，父母的音容笑貌还都留在这里，在这座房子里，有多少珍贵的记忆都盛装的满满的。这里才是一个真正的家，虽说父母先后都离开了，只要这座老房子还在，无论过去多少年，一来到这里，总会有家的温暖、家的感觉，就如同父母仍然活着一样。

筱筱也许是不经意间提到的这个问题，也许是将要在回海南之前有意提出的这个问题，但是，无论出于哪种动机考虑，应该说这个问题迟早总要有人会提出来。当下，既然有人把问题摆到了桌面上，路凹凸就觉得，这是一个大问题，在兄妹三人都在场的情况下，可以把它作为一个话题研究一下。有些问题也许还没有想起来，有些想起来的问题就不能捂着盖着，父母的这套房产作为共同财产，是属于兄妹三人的，这一点，路凹凸就是这么想的。

柯梦岚说，房子迟早是要卖的，现在的房地产市场一日价格三变，这套房子地理位置很好，又是学区房，周边全是小、初、高学校，还紧邻着市人民医院，附近不远处又是菜市场、大型商超、娱乐中心等配套设施。房子应该不愁卖，租房的、买房的满大街都是，像咱家这套房子，虽说老旧了点，但有个好处是一楼独门独院，庭院又不算小，院外拐角处还有天然的停车区，这样的地理位置，可以说买房的人都得抢破头。

筱筱问大嫂柯梦岚，“您的意思是先留着等升值，暂时还不想卖？”

“对！”柯梦岚认真地说，“卖，不如租。”

“我觉得能卖还是卖，万一哪一天房地产市场降价了呢？”筱筱为此还列举出一大堆的理由，“比如海南的房价，就忽高忽低......”

路履平示意筱筱不要再说下去，他想听听大哥和大嫂的意见，顺便也让妹妹蔓蔓发发言。

路凹凸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脑海中一直翻腾着一个问题，尽管他思考的而这个问题并不是什么事关房价的高低，他的脑海中想得最多的是，一旦这处房产变卖了，从此，家就没了，这是纠缠他的心结所在。

房产的问题现在已经摆上了桌面，显然不容回避，自己的态度虽然说十分重要，但也只能代表自己，弟媳筱筱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弦外之音，路凹凸听得清清楚楚，这也毋庸再去征求她什么意见。

路凹凸看了弟弟路履平一眼，让他谈谈自己的看法。路履平仍是大大咧咧地说，“哥，父母走了，长兄如父，这事，你说了算，你说咋办就咋办！”柯梦岚重复了一下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租比卖更合算。”柯梦岚掰着指头跟大家算了一笔账，她说，如果决定卖房，这套房建筑面积96平米，小院面积四十多平米，合起来就一百三四十平米的面积。抛去院子暂不算面积的话，按照现行市场价格和区位优势，房子至少能卖100万元。加上院子的面积，售价恐怕更高一些。这是按照卖的方案设计。按照租的方案计算的话，学区房出租一个月房租至少1500元左右，一年12个月，房租就是18000元，十年租赁费就是180000元。赶上租价调整，每个月房租2000元的概率也不是没有，大家收回算账，大家算算，是卖房核算还是租房更合算？

“我是坚决赞成租房的，最好先不要卖。”柯梦岚接着说，“不过，我们可以有言在先，父母留下来的这套房产，首先说清楚是兄妹三人的共同财产，这一点先搞清楚，大家有没有意见？意见统一了，接下来的问题才能好办。”

“房产应该是留给儿子们的。”筱筱听了大嫂的话，插话说，“原则性的问题讲清楚是对的，我赞成大嫂的意见，兄妹三人，先要界定清楚这套房产是均分还是属于三个人，这一点十分重要，必须搞清。”

“筱筱，你大概误会了我的本意，希望你不要曲解了我的意思。”柯梦岚说，“我的意见明确的很，房产是属于兄妹三人的，不仅仅属于他们弟兄俩，还应该有妹妹蔓蔓的一份。”

一直没有说话的蔓蔓就显得很有些尴尬，她见二嫂逐渐地开始跟大嫂唇枪舌剑地争执起来，就忙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房子应该属于两个哥哥，自己不能参与均分房产。

筱筱就有些得意，她拉起蔓蔓的手，脸上洋溢着笑，“我说呢，还是妹妹懂事理，其实你已经不亏了，多少还是分了父亲六万多元钱。”蔓蔓低下头去，她挣脱开了筱筱紧握着她的手，不再说话。

沉默。一阵短暂的沉默。

蔓蔓走到一旁去给孩子喂奶，好不容易哄得孩子不哭了，蔓蔓在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无意间抬起头来看见了墙壁上父母的合影，她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但她还是强忍住了哭声，她不想让哥嫂门看到，她咬紧了牙关，深深地将脸贴近怀抱中的女儿。

在算过经济账后，筱筱最终同意了大嫂柯梦岚提出的先不卖房而是出租房的建议。

在这个问题上，总算是达成了原则性的一致意见。第二个问题是要研究敲定房产的归属和利益如何分配问题。尽管筱筱一再坚持房产属于兄弟两人，但路凹凸和路履平兄弟俩却并不同意，执意要有妹妹蔓蔓的名字。筱筱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太乐意，但她也只好妥协。

明确了暂不卖房只出租的意见，每年的房屋租赁费约定兄妹三人均分，每年的年底，由路凹凸负责将房租打入老二路履平和妹妹蔓蔓账户。

置于将来房子出售后，这笔钱属于兄妹三人共同财产实行均分。

筱筱最后提议，大家还是签订个协议，免得到时候说不清楚。路凹凸觉得可行，就草拟了协议让大家分别签字。

蔓蔓表示自己不会在这个协议上签字，她的态度不会改变，父母的房产她不会争取一分一厘的利益，那不是她想要的，也是不能要的。

蔓蔓不再说话，却一个劲地盯着父母的照片直抹着眼泪，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她这么一哭，惹出了路凹凸本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流。

父亲走后一周的时候，路凹凸就想到了妹妹蔓蔓家的情况，那时，他就萌生过将父亲的这套房产过户给她的想法，但他一直将这一想法深藏进心里，甚至对妻子柯梦岚也没有主动去讲起过。这个想法也只是他突然之间的一个不很成熟的想法而已，他知道这个问题不仅仅涉及到他一个人，而且还会涉及到弟弟和弟媳，他们是否认同自己的这一提议还是未知数。正因为心中没底，他也就从没贸然地往外讲。

刚才在清理父亲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存折、现金等一些东西，又由此谈起了这套房子，他就想趁着这个机会把心里的话想要说出来。老二两口子很快就要飞回海南了，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够回来一趟。路凹凸就想当着她们夫妇的面讲清楚有些问题。在提到房子的问题时，没想到弟弟筱筱的一番话还是大大出乎路凹凸的预料。

路凹凸不肯相信弟媳筱筱这个表面上看很会说话的女人内心其实是那么地自私。筱筱认定房产的分配只能由他们弟兄两个占有，却不能有妹妹蔓蔓的份。他不明白她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而且还是当着妹妹蔓蔓和妹夫蒋波的面。

这种时候，路凹凸觉得还是不要再将把房产留给妹妹蔓蔓的想法说出来，他觉得一旦说出来，筱筱是会极力反对的，他就想暂时不要再说了，等找个时间跟弟弟履平透透气，试探一下他的意思再说。如果他们夫妻俩都反对的话，这件事就算作罢。这是路凹凸作为一个兄长的一个真实的想法。

路凹凸相信妻子柯梦岚会支持他的这一想法的，目前，他也仅仅是猜想。他觉得，妻子柯梦岚是一个明事理、懂得感恩的人，跟她沟通这件事应该不会太费力。

彻底打消路凹凸这一想法的是柯梦岚。

路凹凸在一天晚上躺在床上跟柯梦岚聊天时，就聊到了这件事上。他将自己的这一想法告诉了她，却遭到了柯梦岚的回怼。

柯梦岚说，拜托你长点脑子好不好？大哥！你以为你那弟媳妇筱筱是一盏省油的灯啊？天上的星星她都能数的清清楚楚，你想懵她，你有她精明吗？

路凹凸就反诘到，总不能眼瞅着妹妹一家老小还住在那幢漏风漏雨的平房子里吧？父母的房产，我觉得即使留给她也不过分。

“过分的是你，你糊涂呀？我们俩口子发扬风格，我们可以不去计较房产和利益，老二两口子呢？老二媳妇呢？做你的梦去吧！”柯梦岚的话并不是全都是气话，她是在告诉路凹凸，你对妹妹蔓蔓尽管有情有义，那只能代表你一厢情愿。如果没有老二两口子，你同情可怜妹妹混得不好，房产你完全可以赠予给她，我不反对，毕竟兄妹间情义在、感情深。问题是，你是你，履平两口子又是一个整体，尤其在利益问题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尽量少多嘴、不掺和，掺和多了没好处。

话到嘴边的事情，路凹凸在弟弟路履平临走之前也没有提起过。他觉得柯梦岚的话很有道理，弟弟是一个单元体，自己的想法是不能强加于他的，否则，一些事情一旦提及，不仅会伤了感情，而且不利于团结。即使亲兄妹之间，也总是存在着十分微妙的关系，还是不要轻易地去碰触的好。

作为大哥，路凹凸有些想法是好的，柯梦岚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兄弟姐妹之间一旦涉及到利益，便会是很纠结的问题，他觉得自己还是把有些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和完美了一些，现在看来的确不切合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