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凶年

《送凶年》

第104章失落之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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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洞,一股干燥的、腥臭的热风扑面而来,祝余胃里一个翻涌,差点没吐出来。他迅速封闭了嗅觉,佯装无事。

老枫树没他机警,一进洞便深呼吸一口,差点把自己送走。他绿着眼憋着气,干巴巴地看着祝余。

祝余叹口气,给这老家伙也封闭了嗅觉——话说你不是自诩九尾座下大将吗?你咋回事儿啊小老弟?

两人挤眉弄眼的功夫,洞里已经迎上来一群人,欢天喜地地将那屏蓬庞大的尸身肢解了,一人抗了堆肉往洞深处走去。

这个骷髅头山洞内空间极大,四壁被凿出了许多小山洞,几个裹着布条的小孩好奇地在壁上洞口处探头探脑,对祝余和老枫树好奇的不得了——毕竟,就他俩没遮掩。

祝余白嫩的脸庞在这幽暗憋窘的山洞里,仿佛散发着星光一般。

老枫树伸手扒拉住祝余大腿,决定打死不离开他半步。

那八人的首领热情地请祝余二人入内:“我们这处,吃的是大锅饭,虽说没有好酒好菜招待两位恩人,但是胜在干净新鲜!我那婆娘手脚快,一会儿就能吃了!”

祝余木然地点点头,稀里糊涂随着那首领说话。

没多时,巨大的山洞壁上,开始细细索索落下男男女女的身影,哗啦啦,下饺子似的。一群小鬼头冲在前面抢座位,嗷嗷直叫唤。

祝余扒住桌沿,好险没被人群淹没。

他环视一圈,好家伙,有座没座的,这洞里黑压压的一大片,都满了。

他身周挤满了人,即便他没有呼吸,鼻尖仿佛也萦绕着腥臭味,祝余死死抓着衣摆,背脊挺直得仿佛进了军营。

谁来救救我啊啊啊啊!!!

那首领还在那儿吆喝,让那些挤着祝余的脏孩子滚远点儿,但那群孩子只是嘻嘻哈哈笑,有坏心眼儿的,还朝祝余挤了挤。

祝余与老枫树被挤得抱在一起——老实讲,他这辈子从跟任何人如此亲密无间。

祝余低下头,瞅着老枫树的老脸,感叹道:“枫啊,如今我看你是越来越顺眼了,你怎么就长得这么让我有安全感!”

老枫树:???

那首领老婆果然手脚快,招呼着二十几人抬上一口巨大无比的瓮,那瓮往地上一放,立时有许多骨尘扬起,在昏暗的光线下上下翻腾。

先前还闹哄哄的山洞立时安静了,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祝余:???

有这么好吃?

他忍不住抻着脖子看那大瓮,心里痒痒的。

祝余救了他们八个人,是贵宾中的贵宾,那首领招呼人给祝余和老枫树打了第一份:“吃吃吃!莫要客气!”

祝余捧着满满一盘子肉,满眼爱意地对老枫树说:“枫啊,你饿了,你先吃!”

那首领哈哈一笑,转手便放了一大盘子肉在老枫树面前:“有的有的!都有的!”

老枫树眼睛都直了,连连摆手:“我爱吃素!吃素!”

几个孩子一听老枫树这般说,眼都亮了,二话不说就给他拿了。

祝余乐道:“我这里还有,你们都拿去吃吧!”

那首领闻言朝那几个小孩怒目一瞪:“放回去!”

孩子们讪讪的,给老枫树放了回去。

老枫树:······

那大瓮实在是太大了,洞里所有人都分到了肉,那老婆子还喜滋滋地说:“还剩了大半,明天也还是够的!”

洞里一片欢呼。

二十几个壮汉把那大瓮抬走了,洞内登时宽松多了。

又有几人抬出那已经被剃成骷髅架的屏蓬,内中置着绿油油的火焰,将那骨头烧的哔哔作响,那首领举着个棒子骨酒杯,热情万丈高声道:“今日有喜!一来得了这小哥的恩德,在屏蓬爪下逃生;二来还得了这屏蓬血肉;三来,欢迎新的家人加入!吃!!!”

他一声令下,洞内欢呼一声,响起咀嚼声。

祝余与老树桩僵硬端坐着,愣是没勇气拿那筷子吃肉——一来那筷子灰巴巴的,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什么东西打磨的,二来······

坐在他们对面的一群人,解了嘴上的绷带,正大口大口吃着肉,间隙露出乌黑的牙齿,看得祝余和老树桩直愣愣的,实在是开眼界了······

一群人欢呼跳跃起来,嘴里“呜呜喔喔”唱着不知名的歌曲,众人围成一个圈,将祝余包裹在其中,时不时向他抛洒些灰白布条。

对这诡异的氛围与文化,祝余与老树桩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便听众人唱道:“入我山门,是我家人”

“入我山门,是我家人”

“入我山门,是我家人”

······

祝余与老树桩瞠目结舌——他们这是入了什么邪教了吧???

正在此时,幽深的洞口内,有人拉着长长的调子道:“疤长老到”

众人徐徐跪下,趴伏在地上,用一种虔诚异常的姿势拜着:“恭迎疤长老!”

祝余顺着他们拜的方向望过去,便见幽黑无光之处,走出了一名白胡子老头,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同样缠着脏污布条,身着灰袍,长长的胡子编成辫子,在腰上缠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疤长老手中举着一柄骨质的权杖,上面镶嵌着一块纯净无暇的晶石,环视一圈,死寂的目光落在端坐的祝余身上。

那首领匍匐在地,恭敬得像一只蛆虫。

懂了,这疤长老,才是他们真正的首领!

祝余见疤长老向自己行来,略微有些迟疑,但还是拉着老树桩起身行了个晚生礼:“老丈好!”

疤长老站在祝余面前,一双眼睛寒意迸射,将祝余上下左右打量了个明明白白,缓缓倾身,在祝余耳边说道:“后生,你为何不吃肉?”

他一说话,口中便呼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祝余闻不见,但也下意识反胃,他缓缓答道:“在下好吃,荤素不忌,但生平不吃两种肉!”

祝余盯着疤长老眼睛,一字一顿道:“灵智者鲜肉,亡灵者腐肉!”

他面前那盘子里,无数乳白蛆虫在一堆散发着臭味的糜肉上来来回回爬着,飨食正酣,正是这些绷带人献奉给他的屏蓬胸脯肉!

疤长老切切笑了起来,喉咙里发出磨刀般的声音,他大笑道:“生平不吃两种肉?哈哈哈哈哈!”

他一笑,山洞里三百多人也笑了起来,轰隆隆伴着回音,像是一场森然哀乐。

疤长老笑声戛然而止,沉声道:“没有人可以不吃!”

他言毕,便不再看祝余,缓缓走向上首尊位,取了刀叉,将那胸脯肉慢慢切开,一条条含在嘴里咂摸着,死寂的眼睛里竟然有着些许欢愉。

祝余与老枫树站在趴跪的人群中间,鹤立鸡群得很是突兀。没有人逼问他们为什么不吃肉,也没有人再凑上前拿他们盘子里的肉。

······

宴会很快结束,骷髅山山顶两个透着光的圆洞突然就熄了,就好似有人吹灭了蜡烛一般,众人再无声响,就地而息。

祝余与老树桩相互依偎着,两个人的心跳跟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响,一个比一个快。

他悄悄给祝余传音:“大老爷,他们是活物吗?”

祝余拍拍他脑袋,安慰道:“别怕,我在!”

老枫树心中稍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祝余靠着骨壁坐了一宿,今日之事接踵而至,诡异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在他一脚踹死屏蓬时,按照他的修行法则,身体会自动吸收星力来补充,但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大荒已经断了联系,此地没有星力,身体里的星力虽然磅礴,但直觉告诉他,要好好保存着,轻易不能使用。

一整夜都有不知什么东西在外头来回度步的声响,后来又有拖曳之声,但山洞内无人醒来,好似已经习惯了一般。

祝余思考了一夜,在天亮之前缓缓闭上眼——既来之,则安之!

第二日一早,有人捧着布条给他,分发给他一柄长矛,拉着他入了队伍:“走。”

昨晚上唱的歌,已然将祝余与老枫树的归属问题整的明明白白——他俩已经是这山洞的劳动力了,今日得跟着一起出去找吃的。

祝余听这声音,好似是昨日他所救的那八人之一,他婉拒了布条与长矛,随着那人走,问道:“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那人奇异看了他一眼:“无功之辈,何来姓名?”

祝余回首望去,那队伍里的三十人也都盯着他,他一时有些怔忪——难道他们都没有名字?

“那你们互相之间如何称呼?”

有人从后面上前来,并着走:“不用称呼!”

祝余张张嘴,不知何言,又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那被他所救之人答道:“捡棒子肉!”

这是他第二次听见棒子肉,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儿,昨日听他说屏蓬肉比棒子肉好,祝余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沐浴着爱意成长的孩子,如何能理解这连星光也不照耀的世界。

一群人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骷髅山洞,祝余与老枫树坠在最后,紧紧跟着。

很快。

祝余弯腰撑着膝盖吐得两眼泪花花,老树桩陪着他一起吐,他们就像矗立在河中的巨石,将从四面八方源源涌来的人群分成两波,身后分之,身前汇之。

没有人理他,众人越过这两块岩石,向着远处矮小的山顶涌去。

什么也吐不出来了,祝余扶着老树桩,拿袖子擦干净嘴角污渍,怔怔盯着挤挤攘攘乱糟糟排着队的人群,这些人,都是来吃棒子肉的!

那山,实则是一个由许多骷髅头堆砌,用骨灰冲浆抹了内壁防止渗水的大锅!

便见那山顶,置放着一个巨大的沙漏瓶,沙漏平放着,一端有沙,一端无沙,两端各有一人——有沙那端的人颈部套着一根松散的绳,正自站在沙堆上挣扎不休;无沙那端那人,拼力捶打着那瓶壁,他的脸上涕泪横流,透过雾蒙蒙的天,显得有些狰狞。

那沙漏好似能够屏蔽声音,内中挣扎咆哮,外界却欢呼雀跃,互不相同。

不知是谁开始喊了一声“白牙”,祝余听见自己身侧无数人举着长矛,上下舞动喊着:“白牙!”

“白牙!”

“白牙!”

······

声起之时,那本是平置的沙漏,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推了一把,立时直立了起来,沙透过沙漏中部窄小的孔隙缓缓向下流淌而去。

那下首之人,眼见着沙飘下,更是挣扎不休,随着时间推移,沙越来越多,他一次次踩在新落下来的沙上,一次次敲击着瓶壁。

祝余眼睛穿过重重叠叠的雾瘴,看见了未来——只需半刻,那沙向下漏尽,上首引颈,下首之人被活埋,那瓶子便化作个作料瓶,来回晃荡两圈,内里血肉模糊与沙裹在一起,流入沙漏下的大锅,那大锅再往下,出来个个小锅,便有人随地取出骨棒,在那锅里走一圈,提起来便吃······

“嘿······大老爷······”

“嘿······嘿······”

老树桩试图抓住祝余,可是他却如同魔怔了一般,双手分开人\流挤着上前。

有人见他插队,自是毫不客气拿了叉子要刺他,被他一拳击飞。

如此反复,若有人喧嚣滋事,都被一一击退,再无人敢拦他,人潮缓缓分开,给他留了一条通往山上的路。

老树桩没法子,只得攥着他袖子,埋着头当自己不存在,随着他走向山顶。

那山不高,踩着整整齐齐的骷髅头台阶,三两下便上去了,老树桩站得略高了一些,望着脚下密密麻麻的绷带人,两条萝卜腿颤抖得跟中了风似的。

空中乌云翻覆,无数阴物在内嬉笑翻滚,嘈嘈切切呜呜咽咽,空中忽的起了狂风,将雾蒙蒙的天刮得清明了些。

老树桩望着逐渐远去的云层,嘴巴张的越来越大——目所能及的地方,除了望不见边的绷带人,还有无数在灰色空间中泛着森然之光的沙漏!

这是一场早飨盛宴,也是一片修罗炼狱。

祝余微微昂着的头,好似在接受一种加冕,他既不急着救人,也不急着发言。

他缓缓睁开眼睛,扫着脚下一双双隐藏在绷带后的贪婪之眼,轻声细语,也不知是说给谁听:“我曾经以为,我怕的是鬼怪,刚才终于明白,我怕的,哪里是那些虚无阴物······”

“我所恐惧的,是生前欢愉,死后孤寂!”

“我所恐惧的,是为生而敬畏,为死而亵渎!”

“我所恐惧的,是这些东西降临在我的身上!”

过于在乎自己的人,便会生出恐惧,他此刻,无比清晰地知道了这个道理。

而他,战胜了这样的恐惧。

他缓缓闭上眼,不愿意再与这一群披着人皮的妖魔共言,反手一拳击向身旁沙漏。

一种尖锐的、破碎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起来。

哗啦啦啦。

他身边的沙漏瓶碎裂,而远方许多瓶子,也跟着碎了。

沙溢横流,有些倾过来,将祝余小腿埋了一截,瓶子里两人得了自由,扑在祝余身前崩溃大哭。

沙漏碎裂后的光华漫天飘飞,与灰雾共舞,竟然有些低靡阴暗的美感,无数得了自由的人,蜂拥着挤开绷带人,向祝余涌来。

不多时,上千人跪在祝余身前痛哭流涕:“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祝余示意他们起来,转头看向人群中心。

疤长老站在人群中,发出嚯嚯笑声:“小朋友,当年无数人同你一般,自以为强大,正直,善良,有遮天之力,可如今,你且问一问,那些人在哪里?”

疤长老腾空而起,权杖直指祝余:“我们可以不吃这一顿棒子肉,可是你总有要吃的一天!”

祝余眯着眼,张手,那权杖便落入他手中:“宁勿死!”

“无源而生,心当志同!你我不是一路人,莫做家人称谓!”,祝余将那璀璨的权杖捏成两节,一巴掌拍向疤长老。

疤长老接住断成两截的权杖,看着带领众人走远的祝余,阴恻恻笑了起来······

绷带人失了今日早食,沉默不言,各自退去,人群如潮水般来,又如潮水般去,远远俯瞰,好似一窝窝蚂蚁蛆虫,捕食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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