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德里蜂巢街区。

二十四栋板式高层四横六纵展开，每一栋楼的居住人数上限是七千八百人，这个占地六公顷的街区总容量是十八万七千两百人，人口密度达到每平方公里三百万人。

每一幢楼都一模一样，每一幢楼都是十八层，两部超级电梯，每部电梯可容纳四十八人，只在一、六、十一、十六层停靠，其余楼层通过楼梯到达。

卡佳就是十八万七千两百人里的一员。

蜂巢公寓里每个人拥有的空间是均等的，都是一点八立方米。虽然小得像一间胶囊室，但这是属于个人的私属空间。卡佳在两年前用了所有积蓄买下了其中的一间，每天她完成自己的工作后，就会回到这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私密领域。

现在卡佳就躺在自己一点八米的床上，打开身边的开关，通风管里释放出新鲜的人造空气，左中右上的四面墙壁被点亮了，眼面前出现了一个带字幕的草原。

“点击量排名第一的视频。”卡佳说。

面前的电子草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超大号的左轮手枪。

马丁坐在弧形座位上，这附近的地面被刻意打扫过，然而广场上还是一片狼藉。前些天这里聚集着不少示威的人高喊口号举着标语。但最近黑血病传播得太迅猛了，今天的数据显示全球死亡人数已达到六位数，现在周围只剩下丢弃的标语牌与垃圾。

马丁的座位是一块弧形的月牙，他站起身来，把手搭在月牙的端头，端头上的铝板材质光洁如镜，十二月的曼哈顿从铝板上传递过来，冰冷刺骨。

是的，他需要这种感觉，这让他觉得清醒，任职的六年里，每天他都要使用这件武器，他相信，交谈与和解就是人类最好的武器。

马丁迈开步子走过那把大枪，和往常一样，他转过头去望着它，梯形的花岗岩基座刚好把它举到每个经过者的面前，铜铸的枪身经过了整整一百年的时间，泛出绿色的锈迹，腹下的扳机却乌光锃亮，长长的枪管扭成一个结，枪口朝天。

马丁从衣兜里掏出手，摘下口罩，走到大厦门口，电子扫描仪对他进行身份确认。

“秘书长，你好。”士兵们让开一条通道，门口的工作人员朝他鞠了个躬，马丁戴上口罩，经过了电子检测仪。

[第一百四十二届联合国大会，在曼哈顿联合国总部会议中心召开]电子投影屏显示出字幕，卡佳拖动进度条，快进视频。

在一个中型会议室里，联合国秘书长马丁坐在会议桌中间，他的前面摆着六张座位，整个房间除他外空无一人。

“主席先生们，”马丁站起身来，望着前面空无一人的座席，“各成员国代表们，下面讨论第三委员会递交的一百四十九号议案，关于实施全球性生育法的议案。”

卡佳点击右手边的墙壁，墙上的字幕条显示出这两天网络上热议的标题：[第一委员会关于太空发展的议案]，[世卫组织关于黑血病的调查报告]……

“我们在今年的亚太峰会上已达成共识，人类生育法势在必行，刻不容缓。”马丁面前的电子成像仪上出现的是中国代表的身影，紧接着印度代表出现在屏幕上，“一百年前全球人口是五十亿，现在达到了一百三十亿，还在以每年一亿的速度增长，再下去地球会人满为患的。”

“不，这是对人类基本权利的践踏！”法国代表出现在屏幕上，神情很是激动，“人有选择的自由，一个生命能否存在，国家或政体无权干涉。”

卡佳接着翻阅右手边的字幕条：[放弃传统能源，二十国签署无偿援建困难地区太阳能发电站框架协议]，[驼耳公会提交的善待驼耳人议案遭否决]……

“全球民众针对生育法举行了多次反对游行，”英国代表出现在屏幕上

“我看不必争论了，”美国代表发言，“这么多年了，有些观点光靠讨论是不会统一的，大家赶紧投票吧，后面还有很多议程呢。”

突然有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点击量排名第一的视频已更新

“播放。”卡佳说。

马丁和联合国成员们全都消失了，在屏幕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她妆容肃穆，跪坐在榻榻米上，青丝在头顶盘成一个发髻，雪白的和服上有一支含苞待放的樱花。

“亲们，你们认识她吗？这是小野雪奈，”画外音传来，向大家介绍屏幕中的女人，“她是日本天皇的妹妹，但更为知名的身份，则是日本超一流的茶道和花道圣手。”

小野雪奈取一个净瓶放在榻榻米前，然后将榻旁的两支花投入瓶中，一朵压在枝头略微下垂，另一枝则已花枯叶败，似乎采摘来有不少时日了。雪奈拿起第三支花来，这支却是含苞带蕾娇艳欲滴，她举在左手略一沉吟，将第三支插入瓶中。再看前两枝花，已经不见颓唐之势，三枝花就像是从净瓶中自然生长出来的一样，宛若天成。

“长生不老，是人类几千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愿望，梵谷生命中心，经过了近五十年的艰苦研究，终于破解了这项技术，”画外音传来，“我们有幸请到了小野雪奈女士，作为第一位公开的志愿者，为大家展示这项神奇的技术。”

小野雪奈站起身来，朝屏幕微微颔首，回转身去拉开榻榻米后的屏风，屏风里摆着两张床，床边各立一名白衣驼耳护士。左边的一张空着，铺着白床单，右边的一张床上躺着什么，顶部伸下来一台三维打印机，正在对床上进行三维打印。

镜头往右边靠近，看清楚了，右边床上躺着的是一个人模，覆盖着黄色的被服，三维打印机正塑造它的脸部，湿软的脸部慢慢凝结成型，眉眼显露出来，竟然和小野雪奈长得一模一样。

“雪奈女士，你准备好了吗，”画外音说道，“迎接你的新身体。”

“好了。”小野雪奈轻轻地应了一声，走到右侧床边，她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孔，拿起旁边的一支笔，在自己的额头，点了一个朱色的点，然后走到左侧床边，慢慢地仰面躺了下去。

从屋顶伸下来一台机器，白衣护士上来为她注射了麻醉剂，然后把机器导管的一端插进小野雪奈的头颈部，另一端插入了人模的身体。

[正在进行脑部信息的传送

[人类可以进入仿生人的身体

[等一下活过来的是人还是机器

无数的弹幕信息出现在屏幕上，卡佳留意了一下这条视频的点击量，已经突破十位数，超过了联合国大会的六亿条。

小野奈雪睁开了眼睛。

准确地说，是仿生人小野奈雪睁开了眼睛。

不，原本的小野奈雪不再会醒来，她的所有脑部信息都已经扫描传送到右边的仿生人体内，所以醒来的仿生人才是真的小野奈雪。

白衣驼耳护士从白床单上扶起来的，站在屏幕面前的她穿一件金黄色的菊花和服，青丝在头顶盘成一个发髻，面容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美丽端庄不可方物。

“由于骨骼使用了轻合金材料，”画外音说道，“新生体要比你原来的身体更重，多余的脂肪去除了，有些肌肉组织还需要你锻炼和磨合。”

小野奈雪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庞，眨了眨眼睛，活动了一下手脚：“不太习惯，但似乎比原来的身体要轻巧。”

“奈雪女士，”画外音问道，“说说你的感觉。”

“嗯，视力也好了很多，”小野奈雪渐渐习惯了新身体，在原地打了一个转，舔了舔嘴唇，“这个新身体妙不可言，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婴儿。”

“恭喜你，”画外音说道，“你已经拥有了永生，从此后再也不会死去。”

“荣幸之至。”小野奈雪走到屏风前，在刚才的榻榻米上跪了下去。榻榻米前摆着一个净瓶，瓶中插着三枝花。

小野雪奈伸出纤纤玉手拎住三根花枝中的一支，把它从净瓶中抽离出来，然后捏住瓶底座，旋转了一个小角度。

再看瓶中，只剩下两根枝条，一后一前。后面的那根枝条转承起折，遒劲有力，宛似远处山影，前面的一根枝条向前伸展，花朵含苞，一蕾一叶清晰可见。

整瓶花再看起来，竟和刚才的感觉完全不同。刚才花在瓶中时，三根枝条各有异趣，一荣一颓一枯，搭配在一起，显得自然淳朴，好像是路边未经采摘时天然的模样。而现在经奈雪妙手减去一枝，剩下一新一旧一前一后。粗看去稀松平常，但仔细品味观感，竟和刚才截然不同，隐隐有远山近水的天地气象。

卡佳关闭全息投影，从自己一点八米的私密空间中攀爬出来，二十四人共用的房间过道里充斥着一股汗臭味。卡佳推开房门，从公用楼梯快步跑上屋顶。

屋顶站满了人，从九十九米高的屋顶平台望去，另外二十三栋板式高层的屋顶也站满了人。卡佳仰头大口呼吸着，她的身边有两台巨大的风机，正在把公用卫生间和新风系统置换来的浑浊气体，轰鸣着排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