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走进这酒馆的拱形大门后，发现已置身于一个装有老式壁板的、矮阔且迂回的入口处了，穹顶的样式使人想起自己是被压在一顶巨大的帽子底下，中间异常凸起，四面向下倾斜，到了墙角那边就没有办法蹲人了，墙上挂着的油画也像是黑漆的帽子，尽管是被什么东西熏成黑色的，就连喝酒的也至少有一半人都戴着脏兮兮的帽子，这种帽子看上去很结实，不是用来抵御寒冷而是拿来抵挡坚硬物体的，它类似一种头盔，在帽子顶上镶着许多铁片，这多少都影响了戴帽人的心情，不过他们才不在乎呢，因为大家都戴这种奇怪的帽子，也就没有人评头论足了。

皮特四下一望，看到一种形容不出的气泡似的东西在晃荡，这挺像酒的液泡，它以一种无限的、难以辨别的生长方式迅速繁衍，然而，这种液体式的气泡不是一直存在的，它们容易破裂，有时在墙上破裂，有时在油画上破裂，有时甚至在人的头上破裂，这些人不是应该惊叫着站起来骂上两句吗？但是他们好像都看不到气泡，被气泡碰到的人反而变得迟钝，再碰到一下就打起了瞌睡。

事实上，这里原本就没有什么气泡，一定是皮特想象出来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那些不可思议的气泡果然就不见了，但是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它飘到一个脸上长着雀斑、头发棕色、穿一件袍衣的女人头上，最后也破裂了，至于这个女人呢，就和众多伯沙镇的其他女人一样，长得不算好看，脸色蜡黄，可是她的脸忽然让皮特想到某个人，这两个人长得很像。

此时此刻，这个女人正在快嘴快舌地痛骂一个没穿上衣的男人。

“你给我滚出去！”她对那个男人喊，“没有钱就不要喝酒！不会再有下次了！”

接着，突然从各个角落里冒出一堆人来，这些人的身上全都纹着骷髅形状的刺青，不是眼睛瞎了就是小腿瘸了，不过这不妨碍他们痛打一个人，仿佛痛打别人就是他们应尽的义务。

我们的冒险家可不敢过去帮忙，他看到这个人的骨头被踢得粉碎，脑袋变了形，唯一的一件裤子也被扒掉了，然后像标枪似的被众人抬起来从门口射了出去，可怕的是那个人还活着，还很有力气，且具有一种不屈不挠的还想回到酒馆的精神，使人想到那种顽强杀敌的战士，不过他得到的又是一顿更加惨烈的痛打，最后只好像死人一样自卑地匍匐在肮脏的巷子里，与那些发臭的、腐烂的垃圾住在一起了。

皮特摸了摸口袋，他和那个被打的人一样身无分文，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坐在台子椅子上、长着一副卑贱模样的男人朝他喊道：“喂！来这边，说你呢！”

皮特看了看四周，确定那人是在叫他。

“你怎么了？像是饿了好几天，过来吧，我这儿刚好有剩下的牛肉，虽然老了点。”那男人的手里捏了一小块老牛肉，左手的刀子无声无息地切着它，大口地咀嚼着，他可不像个文明人，如果噎住了，他就用猛打胸口的方式把它吐到盘子上，再吃下去，他的右手边还有一小碟鸡爪，一些涂上黄油的腔骨，他所吃的东西好像并不能解决他的饥饿，他要让饥饿在自己的肚子里永垂不朽吗？当然不是，他并不是真的来这吃东西的，好像是为了把食物分享给别人才来到这里的。

但是，他没有把食物分享给刚才那个被打的人，尽管就坐在身边。

皮特面对恐怖苦斗似的走过去，他刚要抓起别人盘子里的食物，那男人却又反悔了：“我可没说这块是给你的，”他掏了掏鼻孔，自顾自吃了起来，“我只是想叫你过来，如果你听我的，我就分食物给你。”

这是个十足的混蛋，皮特一面想，刚要起身，那人就用强壮有力的手摁住皮特柔软无力的肩膀使得他彻底站不起来：“别走，等我先吃完这个，嗯？”

皮特竟像个任人宰割的奴隶，可怜巴巴地看着对方把所有的食物吃完。

“在这里几乎很少见到像你这样健康的、年轻的、四肢都健全的，”他两臂一甩，用填饱肚子后的无比快活的口气说，“你是从哪里来的？不，不，你不要说，让我猜，你来这是要干什么？你是孤单一个人吗？好像是的，我猜中了，而且你身无分文，哈！我又猜中啦，你需要工作！”

这或许是个喝得烂醉的好人，皮特一面想，一面点头。

那人用跳跃的眼神捕捉冒险家身上的每一个动作，就好像要从别人的头发里找到一只虱子，他问：“那么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除了坏事什么都做，不过做最久的还是水手，你知道吗？我过去是个捕鲸人，我去过四大海……”

“等等，等等，我没问你你就别说，你刚才说你是个水手？这可不行，这儿是个盆地，没有一滴水，除非你想把船开到山上，这绝对不行。”那个人假象似的托了下腮帮，继续说，“不过我有个朋友，他刚好缺个人手，在盆地里就要干适合盆地的事，知道吗？”

“没有我不能干的活。”

“我想你一定会这么说的，那好吧，你听说过灰蒙蒙的角都平原吗？”

皮特摇摇头。

“天呀！居然没听说过角都平原，那真是太好啦！”然后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小，“角都是离盆地最近的一个平原，那里不算大，往北过去五十公里就到了，然而你不能因为它小就瞧不起它，它很有故事，首先，你肯定知道人类历史上的大撤退，角都平原是大撤退的最后一站，为了掩护同类，很多士兵在那儿战死了，尸体永远埋在泥土里，多么可惜啊！”

皮特隐约觉得这是一份见不得人的工作，他果然猜中了，那人又说：“我的朋友需要好好开发那块无人居住的土地，他会雇人把尸体挖出来，看看上面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有就拿走，如果没有就把尸体的脑袋割下来，反正是尸体对吧？我的朋友能够把肮脏的头颅洗干净，再剥掉皮制作成标本，卖给有特殊嗜好的种族，一颗头颅一百卡布，要是能挖出一颗漂亮的头，那么你就发财啦！”

“可那是为王国献身的战士啊！他们本来就没有安息处了，你们还要挖掉脑袋？”

“你说什么？你的脑袋不好了吗？”那男人露出凶神恶煞的眼神，“听着，我才不管他们是为谁而战的，我只要钱，高尚的人全被饿死了，你应该早已习惯盆地的生活方式才对，除非你是从外面来的，啊！你是从外面来的！怎么啦？你觉得不舒服？见鬼去吧！砍掉死人的脑袋就像吃顿饭那样简单，简单又容易赚钱的活你真要拒绝吗？”

“我拒绝。”

“胆小鬼！”那人说着就起身了，离开前还朝台子椅子上啐了一口，“你以为多个抱有希望的人，人类就会胜利吗？胆小鬼！蠢货！你难道就看不出来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的吗？留点心，小伙子！你的想法很愚蠢，你会被强盗抓住，活生生地做成标本，我和我的朋友至少没有大胆到那种程度，胆小鬼！”

皮特大概是饿昏了头，竟看到一具行尸走肉从门口走了出去。

‘如果我现在屈服给饥饿，或许又会想到求助那个可恶的女人，我绝不回去！我是个冒险者！’皮特想到一些关于童年的经历，肚子就好像不那么饿了，他抬起疲惫的眼皮，看到一个女人站在跟前。

“丽莎？”

可她不是恶梦之女，皮特看到的是刚才那个泼辣的女人，女人把一碟食物推给冒险家，说：“可怜的孩子，吃吧。”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东西后，用感激的眼光看着女人，忽然发现她比刚才漂亮了，尽管脸色还是有点黄。

她显然是这儿的老板。

皮特不好意思地摸着口袋，说：“谢谢你的款待，可是我没有钱，你该不会像对待刚才那个人一样叫人打我一顿吧？”

这女人机灵地歪了下脑袋，刚想笑又止住了：“我刚才都听见了，你想要找工作，可是在伯沙，工作是很难找的。”

“也许你这儿需要人手。”

“你会杀人吗？”

“不会。”

“那就不需要。”她说的话十分刻薄。

“可是我还没有付钱呢，我可不是小偷，我不会占你便宜的。”

“啊！还真是个英雄。”她一面收拾碟子，一面说，“但是在盆地，只有强盗和小偷能活下来，我们管英雄叫做傻瓜。”

她把碟子收拾完，又爬上木架的梯子，从上面拿酒下来：“我刚才听你说，你以前是个水手？”

“我还捕过鲸鱼呢！”皮特填饱肚子后就开始得意忘形了。

“也许你该和我详细说说，我有认识的人，或许他能帮你的忙。”女老板说着，她的身上又浮现出那种不易察觉的气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