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慢行

《路慢行》

第十四章 赶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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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坐在了考棚里,张辞略微环视四周,第二场县试的考生相较于之前少了近百人,汪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脸上挂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应该是名字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被几位考官黑着脸训斥了一通。

而随着那击锣声响起,众考生也再次拿起试题,题干不长,可解析为平天下。

修身治国平天下?

今年县试三考不出意外便是此三问。张辞没有着急动笔,他对于所谓治国行军两道没有什么热衷,但也并不是毫无研究。

而张衍就不一样了,看着考题,张衍意气风发,他想站起来拍着桌子对所有同行们,也包括张辞说一句:

我不是针对谁,恕我直言,在座各位都是垃圾!

这他娘简直是为老子量身定做!张衍自打识字以来看过的书很多,非常多!所谓儒家典籍和江湖志异的比例约为一比九,这个一甚至还有些许水份。

他忍不住的想仰天大笑,不过略作思量还是忍住了,今儿咱也学一回张辞,低调!奥,低调。甚至都没有如何构思,他提笔成章,龙飞凤舞,心中山河壮阔仿佛尽数倾泻于此。

诶?不对,这个字咋写?张衍突然愣住了,他娘的平时都看白话文,谁他妈闲的蛋疼用四书文啊?我靠!纸张已书写近小半,重新写他是真的舍不得,这一会儿心潮澎湃文思泉涌,挡都挡不住哇。咬咬牙,他用白话文字体写下那个不会写的汉字,继续奋笔疾书。

相较于张衍的如鱼得水,张辞写的很慢,很平静,行军之道不同于治国,作后者文章尚且还要挑挑拣拣,嗯,对皇室不敬的不能写,对政策不满的不能写。前者就要开放许多,但也不是毫无忌讳,他想起来自己看过的一本人物传记。

传记主人公是一位为国抵御外贼的大将军,国主无能,昏庸无道,面对外敌来犯,选择一退再退,割土求和。而将军却领军将外敌打的节节败退,生怕惹怒外主的无能皇帝竟然硬生生下令将军撤军回国,那背刺有精忠报国四字的将军忠于江山社稷,听命为之,回京以后便被国主以莫须有的罪名打入大牢,随后处死。

将军虽死,但他留下的一首词却成为千古绝唱: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当时读至此处,少年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平静,而今日考场,当初少年毅然提笔: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

——————

离南镇县有数百里的一处镇子上,街道两旁小贩无数,大声吆喝

“收茶叶,二十文一斤”

“收大茶,五文一斤”

……

汉中镇(注1)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镇,每年清明前后,茶树泛青,逢此时节,便有不少闲暇妇人结伴去往茶园采茶。一位手脚伶俐的妇人一天约莫能采到一斤近两斤的独芯茶,这种茶最为值钱,一斤往往能卖到十文到二十余文不等,而剩下的一叶一芯,大茶,就不那么的值钱。而且越往后,价钱也就越低。

镇里某处茶楼里,围坐大小赌徒若干,唾沫四溅,脏话连篇。

人群最里边是一方桌子,围坐四人。一中年男人身前码了不少碎银铜板,显然收获颇丰。他手放在酒碗边沿摩挲,不急着端起,对着对座一位年轻人笑咪咪的道

“刘老弟今日手气欠佳啊?哈哈哈哈”

对座年轻人身材修长,衣服陈旧,隐隐有股酸味,头发散乱,只以一根发绳将头发束着。

看着自己手上的一把烂牌,年轻人啐了口唾沫,身前已经没有多少筹码,年轻人满脸讪笑,嘿嘿望着那个喊他刘老弟的中年男人

“正哥,小弟这身上银子也快见底了,资助老弟点呗。”

“姓刘的,你他妈先把欠老子的钱还了再说。”

听闻此言,一众赌徒哄然大笑,却有一名老赌徒满脸怒容。

“邱哥,哎呀,你那就五两银子,回头回头再说,老弟今天手气还行,再搓两把。”

年轻人挠了挠后脑勺,毫不在意的推辞搪塞,原来他前些时日就输了不少银子,找这赢了他钱的老赌徒借了些银子,连本带利,一共五两。当日说好下月便还,结果年轻人一有钱就来茶楼打牌,提也不提这事。

中年男子笑容玩味,看了看年轻人腰间的莹白玉佩,顿了顿道

“借,可以,借你二十两,半年还清,五分利。”

周围赌徒吓得不轻,这可是大手笔!二十两银子,那是普通人家一两年的收入,更何况这利息都有十两!

“正哥大气!诶,多谢多谢”

年轻人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双手抱拳不停,嬉皮笑脸的从中年人身前拨走二十两,挑挑选选五两递给先前问他要账的老赌徒,接过钱后,老赌徒冷哼一声,再不说话。

牌局继续,身旁有人笑着调侃

“刘家小子,听说你前些年还出去读书去了,莫非那学堂,,就专门教些打牌的东西?”

一众赌徒哈哈大笑,好不快活。年轻人斜了一眼说话之人,埋怨道

“这是哪里话?读书人的话,那能叫赌吗?不能够,这叫君子雅兴!”

四周笑声更加欢快。

那年轻人脸上笑嘻嘻,手里拿着牌,眼神深处,一片木然。

——————

一处天外虚境,光阴长河源远流长,青绿色的河水庄严而又充斥着肃穆之感。

河岸坐着位男子,身着道袍,身旁横着一柄长剑,男子轻咦一声,他视线所及,那向来古井无波的河水竟变得有些激荡。

本应顺着河床流淌的某处河湾,有河水不停拍打河岸,河岸上有一处不小的缺口,竟是有些改道的趋势。

光阴长河河源在天地之初,河道流向天生既定,顺应天道,已经流过无数岁月。寻常修士修炼至化神才可神游天外,尚且难以见此真容,更别说出手篡改河道流向,无异于痴人说梦。况且篡改光阴长河必遭天道反噬,即便是无相境界的修士也只敢窥得长河一角,而不敢贸然出手。

心底略一推衍,又是与那所谓巫神有关?男子面上有些怒色,他当初远未得道时便与那巫教之人打过交道,据对方所言,巫神只是巫教为了蛊惑人心的噱头而已。

但他确实是算不清楚,追溯源头只有一片茫茫黑雾,沉吟片刻,男子轻轻伸出右掌。

掌心处有无数天地灵气汇聚而来,凝结成沙砾模样,下一刻,无数沙砾如获赦令,直奔那光阴长河河湾处,将已经被河水冲刷的出现缺口的河岸尽数补全,河流也重归正位。

男子身形出现在那处河湾,蹲下身鞠起一捧河水,勘验份量,再次推衍,片刻后,男子长舒一口气。

已经被他修补归位的当下和河道未改变之前的当下略有偏差,索性后续流向并无改变。只是平静的河面上偶尔泛起几朵浪花,是那被修补河道后出现的原来不曾有的“意外”。

男子对此没有办法也毫不在意,随手将掌中河水倒入河中,要想抹除已经发生的当下,他做不到,即便是天道本身,也做不到。

男子心意微动,长河上空出现一道与长河一模一样的幻境,与当初没有被他修补的长河分毫不差。他坐下来观摩那道本应该成为当下的河道流向。

改道之后河岸崩毁,大浪滔天,流经百年光阴后竟是在未来某处直接硬生生断流!

在那断流处,赫然是张辞做的那个怪梦的场景,只不过这一次,无垠虚空中唯有四人,先前一人不知所踪。

“好大的胆子!”

男子面色难看,拂了拂道袍长袖。随后并没有打散那道自己所布的幻境,冷哼一声,身形消散。

——————

县令官邸中的一处堂中,数名儒衫文士正在给县试第二考的考生评分。

“这写的是什么东西?简直狗屁不通!”

一名耄耋之年的老儒士看着手里的文章,面有怒容。

“两国交战,各择不同兵卒百人,一次相击,胜者进城或御敌而退,拜者愿降或引颈就戮……”

“他当战场是孩童嬉戏吗?都是些什么脑子?”

老儒士还在高声训斥,同行几人也是无可奈何,这也怪不得他们,数日以来他们已经见识过了各种奇葩文章。

有人所作:功敌国,斩其国主,声名显赫之士当纳入麾下,择达官贵女嫁之,或择姿容艳丽女子赠之……

你当读书人都是那些没有半点风骨的怯懦之辈吗?都是如你一般的精虫上脑的货色?

还有人所作:胜仗入城者,当斩尽敌方兵卒,城中男女老少,牛羊野畜,尽皆杀之,掘地三尺,寸草不留!

老夫批卷半生,所见活菩萨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今日倒好,让老夫好生见识了一回活阎王风采。

更有甚者:打仗一事,交由男子便好,应善待败军,以佳肴美酒诱之,城中妇孺与国民同等,当有人权地位,男子老少皆处以极刑,以绝报复……

不用看考生姓名老儒士都知道,这又是哪家本应该投胎公主却投错胎的女子考生。

……

披卷半日,众儒士气得是嚎啕大骂,愁的是大秦未来岌岌可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诶?此人所作文章倒是有些意思。”

一个中年儒士拿起一张试卷,老儒士闻言望去,看了两眼,漫卷黑色圆圈,字迹如鬼画桃符……

“虽然这小子字迹着实恶劣了些,还有些许生僻字有些遗漏,但文章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少数内容激进了些。”

中年儒士极为艰难的阅完了整张试卷,虽有些眉头微皱,但多少还是有不少认可神色的。

“纳贤士,结忠良,绝宦官当道之路。

胜不骄,败不馁,君民一心,战当为民……”

看完文章,老儒士眉头也舒展了些,犹豫着开口道

“此子所言倒是有几分儒将风采,只不过这所谓:「王在疆场,当奋勇力搏,与兵同坐」确实有些激进。”

“那就甲下?这字迹确实过于潦草了。”

中年儒士摸了摸下巴,缓缓开口。老儒士本想给评个乙上或者乙中,但想了想还是认可了中年儒士的说法。

字迹潦草些,可以改。

学生的作文信心若是没了,那学问一途也就算半途而废了。

老儒士不愿意这些年轻学生,因为一些琐碎小事,而被打击的放弃学问,甚至轻生,毕竟此事,不是没有先例。

为人师者,不可摧人心智。

“好啊,好啊!好一个不破楼兰誓不还!”

老儒士愣神间,忽然听到身侧一名同事的大笑声,笑的豪气满怀。其他几名同事也被吸引过去,一同观摩那让这位同事如此失态的文章。

“字迹工整,字势平缓”

老儒士在心里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学生答卷字迹工整之人不在少数,但能做到字势平缓的可不算多,时间有限,要先做好构思,再整理词汇,常常便有考生写到一半而语句不顺要纸重写的。

看到文章提及那位岳将军,老儒士也是有些认同,也算是涉猎较广了,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诗直接让所有儒士心神荡漾: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

“咕噜”

老儒士咽了口口水,脑海中不自觉的显现出一幅画面:

大漠黄沙,千军万马,那人身披战甲浴血杀敌,立下豪言壮语。

众儒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甲,甲,甲上!”

满堂寂静,无一人出言反对。

“此文章是何人所作?”

有人出声问道,那人急急忙忙看向卷首。

“张辞”

“是那个写出与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张辞?”

老儒士蓦地开口问道,那篇被他们定为榜首的文章作者就是张辞。

“好像还真是!”

“好啊好啊!县试过后定要让这孩子来县学里读书!”

老儒士开怀大笑,他对那篇中庸之道的文章念念不忘许久,本就想着要在县试结束以后就把这孩子找来,自己亲自教导。

老儒士是南镇县县学里的一位知名先生,年轻时颇有傲气,得罪过几位达官贵人,参加科举遭人打压,郁郁不得志,离开仕途,而后专心钻研学问,无愧于大儒之名,老家伙眼光挑剔,至今只有一位开山大弟子。

如今见着这行军篇也写的极有见解,老人越发动起了收徒之心,越有收徒之心,老人反而越发舍不得收他为徒。

老人唯一的那位弟子,因为老人树敌的缘故,参加科举时同样被打压多年。当时尚且年少的年轻人不骄不躁,温文尔雅,反而安慰他这老师起来,老人自责多年。

他也曾想过去与那人道歉,但身为读书人的傲骨容不得他向一位权贵低头,况且还是一位无理不饶人的权贵,就这样,他那弟子一考就是三十四年。

那权贵在他弟子考了三十余年时便去世了,其余几位也早已淡忘此事,远不如他那般小人记仇。

那年,那个不知不觉就已经天命之年的弟子中了乡试第七名亚元,老人当时正在县学教课,听闻消息竟是忍不住有莹热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而他那个弟子,被他寄予厚望的唯一弟子,疯了。

听他妻子所说,他那弟子那日向往常一样上街赶集,道贺的人一窝涌到家里,老母便央了个邻居去寻他,在街上找着了人,骤闻喜讯,就那么疯了。

后来还是被那个欺负了他大半辈子的屠户丈人一巴掌打醒的。

老先生不愿,不愿自己弟子遭此苦厄。

“周先生,您先歇一歇,完一人家中了状元呢?那还去哪门子的县学。”

周老先生缓过神来,听到几个人调笑他,大怒

“中了状元又如何?还不能与老夫探讨学问了?”

堂里,一群儒士笑的忍俊不禁,他们笑的,不只是失态不已的周老夫子,还有大秦的未来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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