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先生躺在灵柩里,走的很安详,素衣素缟,棺头摆有一盆香灰,两根白蜡和三柱清香。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王县令,县令师爷,刘坤老夫子,县学一众夫子以及张辞,对于他们而言,周老先生亦师亦友,他们先后在老先生灵柩前烧过一沓黄纸,三叩首后便默默站在一起,无一人开口言语。
众同窗以及县学学生站在外边的庭院里,神色悲伤,几个小姑娘偷偷抹着眼泪,一个老道士手里拿着两块阴阳鱼,在灵柩前走来走去,嘴里不断吟诵着地藏经。
周老先生治学一生,无妻无子,他这一生,不过学问与县学教书两事,八十九岁高龄,几个孙侄辈的后生身着素缟,面容凄苦。
早晨,周老先生离去的噩耗传来,张辞便带着册子想要归还遗物,顺便想要再送一程这位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先生,张衍便跟着来了,同窗们也一同跟着。
“老先生也算寿终正寝了。”
王县令叹息一声,缓缓拜倒,屋内众人相继拜倒,庭外学子尽数拜倒。
“送,周进先生。”
……
众人都已退去,只有几位老先生的孙侄还在打扫屋内,张辞还在等人,张衍进来询问了两句,张辞示意无事,让他先回客栈歇着。
不多时,一位五十余岁身着官服的老人走进堂中,老人从外地赶回,官服绣有鹌鹑图绘。他跪在灵柩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接过旁人递来的黄纸,默默放在香炉正在燃烧的火焰中,张辞猜到他便是老先生口中提及的那位弟子。
做完这些,老人依旧不起身,静默无言。张辞叨扰一声,从怀里掏出册子,双手递向老人。
老人转头看了一眼册子,再看了看张辞
“你就是这次县试的案首,张辞对吧?”
老人并未伸手,语速平缓
“正是晚辈”
“我姓范,先生他与我写信提到过你,还想过收你为徒,不过现在人也走了,那便无需再提。”
张辞眼神复杂,他知道老先生对自己颇为看好,不然也不会将这本写有修行事宜的册子交付于他。
“先生把东西给你,那便是你的,收着便好。他老人家性子拗,要是知道你把他送出去的东西还想着还回来,非得指着鼻子骂你不可。”
老人说着说着,嘴角浮现一抹笑意,似乎是想起了多年前的点点滴滴。
“今夜便在镇上歇下,明日我会派人送你们回去。”
老人突然说了句话,张辞一愣,应道
“那便劳烦范先生了。”
张辞作揖告退,堂中,姓范的老人突然痛哭出声,再也绷不住那股情绪。
老夫子出葬时,队伍浩大,路有官兵护道,无数学生跟着队伍,神色凄楚。
雪白纸钱,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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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位上榜的张姓考生刚刚回到村子,在家中宴请邻里,脸上有止不住的得意神色,却听见庭中有推搡吵闹。
走出门便看见了一伙不相识的人,腰配兵刃,为首之人双手抱拳,笑问道
“可是南镇县县试上榜者张先生?我等特携礼拜访,若有唐突,还望海涵。”
“正是在下,不知……”
话没说完,一柄长剑末入胸膛,硬生生逼着他把话咽了回去,他神色惘然,难以置信。庭院里,鲜血横飞,眨眼工夫,前来道贺的邻里没有一个活口。
为首之人抽出长剑,在他脖颈划过,然后收回长剑,笑着道
“可莫要怪罪我等,下辈子投个好胎,莫要姓错了姓。”
张姓考生身躯无力坠下,鲜血如潺潺细流,眼睛里满是不甘,他死不瞑目。
大好河山,仕途高位,明明近在眼前。
同样的惨剧发生在南镇县周遭各地。
张家村
妇人将洗好的衣物晾在竹竿上,然后又将床褥抱出来晒着,做好这些后,妇人抚顺身后衣裙,坐在门槛上,头上已经没有了那只碧绿钗子,想着去往县里县试的儿子,笑意温润,倾国倾城。
前些日子儿子寄了封书信回来,她去寻了那鸾鸾小姑娘,小姑娘羞郝的坐在妇人身前,小脸微红,轻声为妇人念出信里所写,信的最后,儿子说再过两天就返程回家
一切安好
少女读完信件,眼神幽怨,信里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她。妇人轻轻握住少女玉手,嘴角含笑
“等鸾鸾的辞哥哥一回来,婶婶就上鸾鸾家提亲好不好?”
少女的小脸蛋儿腾的红透了,低下头去,朱唇轻蠕。
“怎么?不喜欢你的辞哥哥了?”
妇人笑着调笑道
“喜,喜欢的”
少女声若蝇蚊。
“那先唤一声娘亲听听”
妇人怜惜的摸了摸少女的青丝,小姑娘心底小鹿乱撞,憋了半天才柔柔糯糯的开口
“娘,娘亲”
妇人将少女脑袋埋在自己胸前,小姑娘紧闭双眼,面色羞红。
正出神间,听闻门外有吵闹声,妇人坐起身来,走到门前。
一群手持兵刃的山贼匪人正驱赶着邻里,有几个姿色清丽些的女子被几个贼人挟持在怀中,苦苦挣扎。妇人心里一沉,连忙跑回屋内,左顾右盼,打开窗户,就要翻身爬出。
“小娘子哪里去啊?”
妇人刚钻出一半身子,便听到一道戏谑声音从身旁传来。
绝望,缓缓在心底弥漫
村里空阔处,一众张家村村民跪在一团,神色慌张,百余名山匪手持长刀,刀尖指着他们,几个小孩被吓得嚎啕大哭,被身旁大人死死捂住嘴唇,生怕被这帮凶人注意到。
“大人,村子里就这些人了,真的再没有外人了啊!大人”
老村长跪在一名首领模样的山匪脚边,声音悲恸,苦苦哀求。山匪身后,十数名匪人怀里各裹有一名女子,笑声淫-邪。看的一些村里男子咬牙切齿,眼睛通红
那是他们的妻女啊!
那山匪头领笑意玩味,将刀刃横在老村长脖间
“老东西,你就不再好好想想?真就这么点人?”
老人吓得面无血色,想了半天才磕磕巴巴的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大人,大人,村里还有两个孩子,那两孩子现如今参加县试去了。”
“哦?参加县试去了,老东西你觉得那两个小子能考上吗?”
山贼首领笑的愈发阴森,咄咄逼人
“大人说笑了,小民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几辈子都没出过什么读书人,哪有那么容易。”
老人死死伏在地上,身体颤抖
“哦?照你这么说,那你就去死吧。”
老人蓦然抬头,瞪大双眼,长刀贯穿脖颈,血流不止。
“噗通”
老人尸首跌落在地
“头儿,你看?”
身后汉字的声音急迫不已,肥厚的手掌在怀中女子的衣服里蠕动着,女子哀求不已,眼角挂着一行泪水,见此情形,那汉子笑的越发狰狞。
“玩过记得处理干净,要是漏掉了,哼!”
山贼首领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带到别处去。
汉子闻言大喜,扛起女子就朝身后屋子走去,肩上女人死命挣扎,叫的撕心裂肺
“杂碎,放开老子女人!”
地上几名张家村的汉子再也忍不住了,眼里满是血红,看见自己妻女被这群畜生糟蹋,齐齐站起身来,不顾身前阻拦就要去把那畜生大卸八块
“噗”
“噗”
“噗”
起身的一众汉子各身重数刀,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妻女被这群杂碎掳走,身躯无力倒下,尽数死绝。
“既然就这些了,那就都杀了吧,想玩就自己挑,记得处理干净,谁要是放跑一个,自己拿命补上!”
山贼首领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村民,再看看身边笑的越来越淫-荡的兄弟,下令道
“谢老大成全!”
“放开!放开我!求求你!”
有女人哀嚎出声,汉子一个巴掌呼在脸上,一把便拖着女人走远了。
“娘!娘!杂碎,放开我娘!”
女人孩子泪流满面,站起身就要去追,却被其他匪人一刀捅死。
数息时间,这个本来安静祥和的小村子,哀嚎四起,尸横遍野。
“小娘子,走,咱们屋里去!”
在窗户口截住妇人后,汉子就一直把她拘在身边,见妇人不反抗,汉子也就乐的很,省心省力。
汉子的手一直在妇人身后蠕动,妇人脸色苍白,神色木然。
到了屋内,汉子把刀放在桌上,急吼吼就要脱裤子,妇人见准时机一把夺过长刀,双手紧握,身体颤抖,直直对着汉子。
“对嘛,会叫会反抗才有意思,小娘子”
汉子提起裤子,蓦然大笑,然后神色玩味的从身后再抽出一把小刀,明晃晃的刀刃流光随阳光闪烁。
妇人一咬牙,刀刃对着自己脖颈,紧贴着刀刃的细嫩皮肤浮现出一道血色细痕。
汉子见状笑的愈发开心,也不开口劝阻
“小娘子别逗了,你知不知道这一刀下去多疼呢?好好陪哥哥耍耍,把哥哥伺候舒服了,哥哥说不定还能带你回山上吃香的,喝辣的,哈哈哈哈”
听到其他屋子里传出的女人哀嚎和这群杂碎兴奋叫声,妇人终于绷不住了,她神色癫狂,嗓音嘶哑
“滚!去死!”
“咣”
长刀摔落在地,刀刃上大股血渍,妇人也缓缓倒地,雪白玉颈间血红一片,一道血槽,深不见底,她呼吸粗重,身体微颤
“辞儿,要好好的
相,相公,我来,寻你了。”
她缓缓闭上双眼,生机流逝,呼吸渐无。
意识涣散的最后,她看见自己躺在床上,怀里抱着婴孩,有个面色温润的男人轻轻抱住娘儿俩
“以后叫他蛋蛋吧?”
“好”
……
“娘的,晦气!”
汉子也被女人的果决吓到了,捡起地上长刀,啐了口口水便悻悻的离开了屋子。
“留两个人,守着,等那两个小子回来后做掉。”
离开村子前,山贼首领吩咐道。
他们身后,再无活物。
大秦历三十七年三月十七日,张家村上下一百二十八人,除张辞张衍外,尽数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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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硕大无比的法阵,不知何物的鲜红颜料勾勒出一副凤凰图腾,凤翅展开长达百丈,九根凤尾,凰首高昂,老人一身道袍,身形浮在阵法上空
二十七名修士跪在阵中,动弹不得,他们痛苦哀嚎,血肉渐枯,身体渐无血色。随着他们身体的枯萎,那凤凰图腾愈发灵动,血红燃料如沸腾般冒出丝丝热气,成丝成缕的红色雾气缓缓汇聚
一炷香后,阵中二十七人再无血色,眼神空洞,生机殆尽。
老人置身于一片红色血雾之中,下一刻他蓦然睁眼,茫茫血雾钻入体内,他散发的那股气息也越来越凝实。
他满意的笑了笑,阴神,阳神法身先后离体,三者对视一眼后方才重归一体。
许久不见了,无相。
沟通到巫神意志,对方轻轻点头,他轻呼一口气,抬头望天,身行拔地而起,直奔天幕,道袍猎猎作响,地上只留下一团道法涟漪。
天外虚境,老人小心翼翼的动身前往那条波澜壮阔的光阴长河,确定已经再没有上次的那道莫名威压之后,老人缓缓落地。
与上次所见,此时的光阴长河早已改道,大浪不止,河水滔天,他想鞠起一捧当下的河水推衍一番,略作思量后还是放弃了。
莫说他这短暂恢复的无相伪境,承受不住这份道意之重,便是他数千年前境界巅峰时也只能掬起河水片刻。
他盘坐在那改道起始处,闭目推衍当下
有人身死道消
殿下即位登基
大秦马踏中洲
……
老人缓缓睁眼,遮掩不住的兴奋神色,至于再往后,以他的境界,推衍不出来。
但他还是有些疑惑,上上次冥冥中感应到巫神意志,他身形落在当时还未改道的长河渡口,只能看见一截光阴流水,推衍出殿下之死
至于上次,被那道莫名威压逼迫的不敢靠近,什么都看不到。为何这次能够看到这么长的光阴长河?甚至还有那断流之景,只是他再好奇也推衍不出那断流处发生了什么。
思来想去,他只好把这归功于巫神这次的首肯所致。于是便不再停留,身形消散,回章台宫禀报殿下。
就在老人身形消散以后,虚空深处,有一道人影缓缓浮现,那人冷哼一声
巫神意志?
看来又得去找师妹了。
想到某位女子,那人痛苦的揉了揉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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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先生昨日已经下葬了,诸位同窗收拾好行李便打算返乡,少年少女们站在县城城门下,回望那座短暂停留了十余天的城镇,再联想当下,不知不觉,总感觉物是人非。
揣好那本册子,张辞与众人打了个招呼,准备离开。虽然不是很能看懂,但多少对于此道也算是有些着落,更何况还考上了秀才!
娘亲应该会很开心的吧?
少年嘴角,微微上扬。
就在众人刚准备走时,一阵急促的喧嚣声传来,回首望去,是整整五辆马车!
相比于来时路上遇见的那辆,这五辆马车显得寒酸许多,但再寒酸,它也是马车。一辆马车,按照大秦市价至少也得值五十两银子!更别说这马匹费用,好马劣马一看便知,这马浑身腱子肉,嘶吼嘹亮,能是便宜货?张衍在心底默默盘算。
众人恍惚间,一位头发微白的男人从第一辆马车上走下,脸色黝黑。赫然正是周老先生那位姓范的学生,只不过今天换了一身便服,看着倒是更像个老儒士。
老人黑着脸走到张辞跟前,不说话,张辞有些尴尬,他本以为昨日这位范大人只是看在周老先生的面子上说了句客套话,不曾想……诸位同窗也是悄悄打量二人,张衍脑瓜子转的最快
嘶,这狗日的什么时候结交的达官贵人,也不知道带上老子!唉,人心凉薄啊!不对,这等贵人又怎么会如此紧张一个只是秀才功名的读书人?难不成是有那家里女儿,见诗思春?这可不得了,得回家告诉鸾鸾去,哼!
张辞所作的两句诗,诸位同窗都已经知晓了,此事简直就如星火燎原一般,到处都有书生年轻人议论,甚至都有不少女子眼里直冒小星星。在幻想着是怎样的气魄男子才能写出这般诗来,不知不觉间,芳心暗许。众同窗看过诗就服了,他娘的心服口服,当时张衍爆了句粗口
“糙!羡慕死老子了,写的这么牛-逼!”
“见过范大人”
张辞没有使用秀才特权,老老实实行礼
“哦?本官还以为张大案首是贵人多忘事呢,原来倒也不是,怎的,是觉得本官昨日说的客气话?”
范大人眯着眼,面对张辞行礼,坦然受之
“回大人的话,草民是怕叨扰了大人,所以才……”
“哦?是吗。”
范大人没有给他瞎编的机会,冷笑一声。张辞尴尬的不行,挠了挠头。
“罢了,本官顺道送送你们,与你提及一句,那本册子,等你以后有机会进了那咸阳城的永安书院,届时自有人会为你解惑。”
张辞明白了,范大人或者说是周老先生,都希望他在学问一途能够再进一步,能够去那座永安书院?那至少也得过殿试吧,周老先生对自己还真是……别出心裁。
范大人接着拿出一个包裹,递与张辞,笑着说道
“包裹里有六十两银子,你权且收下,本官打听过你的家事,这些银两,足够你娘过上好日子,也足够你接下来这几年的科考盘缠了。”
“范大人,这钱晚辈不能收。”
张辞心里有些温暖,但还是开口回绝,但老辣的范大人早猜到这小子会开口回绝,于是笑眯眯的道
“实不相瞒,这银子原本是先生的意思,我这做弟子的也只是代为转达罢了,你若真要回绝,那便先问过先生吧,本官可以带你前去。”
张辞一时语噎,这读书人!这话我怎么接?推脱半天,张辞还是收下了这笔银子,范大人脸上满是欣慰,他蓦的想起来那年中了举人,一位贵人送了自己五十两银子和一栋宅子,自己也是这般诚惶诚恐,摇摇头,不再想这陈年旧事,他笑着开口相送
“这车送你们到你们镇子上,路上若是偏了,与车夫言语便好。”
张辞作揖行礼,与同窗们解释一番,诸位同窗依次作揖行礼,再各自登上马车。
看着远去的马车,范大人双手背后,有些感慨。
少年风光无限好,只是今已近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