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许镜台赶去上课。

这是他第一次上主课，是仲思明教习先生的百经文学，包含诸子百家，中外文学。由于许镜台是秋末入学，比同一年春季的学子晚了三个季度的课程，只能是靠自己去补了。

到了教院，比通史院大了一倍有余，扫眼一看，约莫百十来座，崭新的那个，许镜台知道是安排给自己的。不过许镜台也注意到，主课还是有旁听的，可能是补习或者温习，总不至于是挂科吧，那属实有些惨了。

百经文学是一上午的课程，至于下午，彭姨交代过是考核。不过是季考，也就是小考。心月楼每年有四季考，一年终考，结业有结评考。

刚考完外院考核的许镜台一时间有些苦涩，合着自己赶着巧，就来考试来着。

打开桌上的书籍，是《大学》，全本的大学并不厚，却是原本《礼记》中极为重要的一篇。儒家的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具体理念，基本是出于此。

许镜台先到的教院，人还很少。按照书籍的次序来看，春季是《中庸》，夏季是《孙子兵法》，秋季挑着《礼记》却讲了《大学》这篇，如今也是篇末了。三个月教一本，确实不算快，可要讲通讲透是很难的，更多的还是自己品读去悟，仲思明就像个疏渠的老农，只管去通，不管最后结果如何。

一周算下来，百经文学排了三次，术算八卦两次，古文一次，古武和药理各两次。一次差不多就是三个时辰。

按照这进度，《大学》这篇讲到篇尾是有点慢的，大伯讲给许镜台的时候也才只是月余。

直到真正听仲思明先生讲解才知道，是怎么个讲法。讲着讲着，忽然就把胡渣一捋，老气横秋的说道：想那潭秋之，一介寒门入高阁，当了千秋宰相，娶了尚书令的千金，真可谓将读书人的意气吞吐的淋漓尽致，他那篇《学子记》，老夫至今读来还是三个字，不当人呐。

潭秋之，许镜台仔细想了想，似乎是大唐时期的人物。

仲思明走下台，表情生动的展现了什么叫复杂，他说：“潭秋之心不正，意不诚，所以高学鹏不收他，将他拒之门外。可科举不管这些，你有本事就能上，违心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最后金榜题名的还是他潭秋之，而高学鹏却被天下人唾骂，潭秋之假意猩猩的说不怪不怪，可天下人只知官大，不知人微言重，一代儒家夫子以死谢天下罪，而潭秋之洞房花烛，千金一夜。”

“于人来说，他不配做儒家子弟，可治国，确实是当世先手。”

仲思明摇头叹息，不知是叹天下人的愚昧还是高学鹏的可怜。他劝告道：“不可学潭秋之，更不可学高学鹏啊。”

只此一句告诫，却再无下文。有人不解，有人不屑，还有的学子此刻已经想着之前讲到了哪。

之后仲思明先生接着讲，中间还有些书外话，不过都没有给许镜台太大的触动，想来先生也只是随口一提，没有说潭秋之时那么深刻有触动。

三个时辰加半个，才算收篇。

到了饭点，和山下雷同的惊人，鱼贯而出的学子把能供两人同时进出的门槛都要踩踏了。许镜台不着急吃饭，何叔送饭也还有半刻钟的样子，索性翻看些《孙子兵法》，这是许镜台之前没有深究过的。一来许家是文儒世家，二来许镜台确实没时间去学。

许镜台正看着作战篇，忽然有一道人影盖在光上，许镜台这才知道仲思明先生还没走。

“先生，挡到光了。”许镜台头也不抬，轻轻说道。

非是无礼，而是先重学，再重礼，这是许家的规矩。

仲思明也不在意，笑着侧身和许镜台一个方向，没有迟疑的问道：“知道为什么不学潭秋之吗？”

“潭秋之重道不尊师，所以失礼失德。天下大定是能臣，天下大乱是祸害。至于意诚不诚，心正不正倒是其次。寒门入赘娶千金，摆明了和儒家寒门一脉划道，不当人。”许镜台也不迟疑的给出答案。

“那高学鹏呢？”

许镜台合上书，院外何叔已经到了。许镜台起身拜礼，说道：“高学鹏识人不救人，自视清高，活该此劫。可有劫不解不度，以死逃避更是沽名钓誉，只剩学问。”

许镜台起身离开，身后掌声三响，喃喃一句：“江湖上说潭秋之不可恨，但高学鹏可贱。史书上说，潭秋之心胸之小容不下一个教书先生。”

孰对孰错？仲思明回忆起那个还是女孩时期的喻馨止，她说：“潭秋之也好，高学鹏也好，都不足为道，不足学。”所以仲思明今日说两不可学，可许镜台不说学不学，只说心中所想，算是就事论事，就人看人吧。

许镜台自然不知身后已有人把他拿来和喻馨止比对，要是知道的话，大概出口的就不是几句还算保守的话了。

随处找了个荫凉处，许镜台开始用餐。

这时候许镜台看到了盲眼老人，急忙走上去搀扶他落座树桩，何叔也是直接把自己的那份留给了盲眼老人，先一步离开了。

“您怎么这个时候下来了？”许镜台好奇问道。

老人不答，反问道：“下午季考？”

许镜台点头，好像忘了老人是盲人这件事。老人不在意，说道：“考完就去通史院，我可没耐心等你太久。”

说着自顾自吃起来，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吃得比许镜台还香。

一老一少安静的享用完午餐，许镜台靠在树上，翻看《孙子兵法》。而老人则闭目养神，也不想打扰许镜台，其实他想说话来着，都被许镜台翻书声打断，索性不说了。

考核在两点，地点限定在心月楼范围内。

许镜台也不知道是个怎么考核法子，地点不限的话就在这大树底下好了。

两点准时，只见心月楼上有无数道流光飞过，其中一道就直指许镜台，一直到了跟前才摇身一变，成了一道书卷。

百经文学的考题，问的不是别的，就正好是今日仲思明课上说的，为何心术不正得上学之道，学问渊博却只剩教书一途。

再准确些，说的不就是潭秋之和高学鹏嘛，无非是小而大之。

只见考题消失，浮现白纸状，可许镜台手上无笔，也不知道手指有没有用，干脆捡了树枝用，却不知道用刀用枪的大有人在。

略一沉吟，许镜台写下自己的答案。

心术不正非小人，形而上学而已。学问渊博非君子，不器而已。

取自《易经》：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这一题答过，流光飞回，再有片刻，才等来下一道流光，是术算八卦的题，考心算，难是不难，就是计时。

许镜台用了三分钟才捋清文言文的拗口，交上答案共计五分钟，也不知道有没有更快的。

再下一题是古文，类似翻译，取的是红楼里的一段。许镜台常听柳如卿讲，还算熟读。

至于药理，许镜台半知半解，最后的古武就很有意思，流光落地是一个木桩子，只需要全力打上去就行。也不限武器。

马步扎起，许镜台扭身右拳轰出，重重轰击在木桩上，掀起的烟尘都足够许镜台吃一脸。

季考没有辅修，年终考才有，五考下来也用去一个时辰多。

许镜台拍了拍不落灰尘的云纹玉镜，越看越觉得老太的手艺好。偏青的束带由于许镜台腰肢还细，耷拉的有些长，不过何叔裁下来做了手带和头带，才显得更加合身。

正准备去通史院，才发现一旁的盲眼老人居然没走。

“您还在这。”许镜台搀起老人。

老人点头抱怨道：“小小年纪没个眼力见，不知道收力搞出那么大的尘灰。”

许镜台讪笑不敢接话，不过也因此注意到老人身上的白褂也没有落上灰尘，但肯定不会是材质，许镜台可以用自己的手感作担保。

进了通史院，许镜台却没看到浇花喂草的喻馨止。

作为第五学年的喻馨止，考不考季考许镜台不知道，但是不像是轻易会旷课的人。

“怎么，心疼了？”老人玩味的转向站在院内盯着花的许镜台，虽然看不到许镜台有没有失魂落魄，但这份少年心性，老人虽然盲眼，但心眼不瞎。

许镜台回道：“那倒不是，只是觉得冷清了些，她至少也还算合格吧？这么退掉可惜了。”

盲眼老人老神在在的翘腿，诱惑道：“你开口求我，我考虑考虑拉那小妮子一把，顺风顺水走惯了，会出岔子的。”

“呵，感觉您憋着坏，但我没证据。”许镜台坐在老人对面，毫不客气的怼道。

“啧，小镜台啊，你要知道，老夫教人可是要求高的很，你一句话就能让那小妮子受益良多，这个人情都不要？”老人古怪的探头，显得很是惊奇。

喻馨止，许镜台默念这个名字，心月楼首席弟子，她也才只是第五年。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的路在第五年就走到了头，需要寻求变通，最简单的莫过于辅修，最难的莫过于舍弃。舍弃已有的部分学识，停止钻研，一心放到某一面上，争取突破。

可她放弃了最简单的路，要走最难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刺激。

“您这么看，她选择走是一种态度，求道的态度。可我让她留总也要拿出一种态度，又为了什么？”

“情啊！还能是什么，你当是过家家呢。”老人无情嘲讽。

可许镜台没有觉得嘲讽的不对，只是情为何物，许镜台看过父母的恩爱，看过房恒海和阿英的情怨，却始终体会不到情之一字。

“我不懂，情为何物。”许镜台盘膝倾身，以示请教。

盲眼老人迟迟没有开口，对着眼前的孩子忽然眼眶转花，他看不到许镜台的面貌，但感知告诉他，这是个玉树临风不输韩山迟的少年，一如当年不知情重的他，踏过山河无数，身后忘却沧海种种。

“情啊，从无具体。可以是一生难报的恩，可以是相濡以沫的爱，可以是匹夫冲冠一怒，可以是烽火戏诸侯只搏一笑。有剑客报知遇之恩死守怀阳关，却误佳人；有夫子忠义两难全自退山隐，却辜负天下人；有江南才子香火不断门当户对，拆散无数鸳鸯。一个人有情不难，不负最难，无情最伤。”盲眼老人不像是对许镜台说，但许镜台听进去了。

“那喻馨止还是别来的好，我怕我担不起这份情。”许镜台认真道。

老人破泣为笑，骂道：“这小兔崽子怎的就跟我一样不知脸红。“

许镜台耸肩，不以为意。也不再去想喻馨止，毕竟只是一面之交，帮与不帮都不一定是好，倒不如随水静流。

……

半个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

许镜台搀着盲眼老人回去，也许是七宫家宴吃下的那条鱼逐渐起效，许镜台搀着老人越来越轻松。

两个一路上说了很多趣事，都是许镜台从书上了解的，比如苗族魂尸，云南虫谷还有江湖问剑的糗事。盲眼老人不仅说，还爆出很多有记载的能人异士之间的爱恨纠葛，让许镜台听的是津津有味。

一直聊到了藏书阁前，许镜台才回味过来已经走了很远。

“小镜台。”盲眼老人喊住要转身离开的许镜台，说道：”世间事世间评，唯有你自己的情，对错都要你自己受，不要学我。不懂便不懂，至多是个凡评，还小不作数了就。”

许镜台讶然，辅修本就无季考，怎么到您这想考就考，还评的理所当然。

回到心月院，许镜台得知百经文学上上评，术算八卦上评，古文上评，药理中上评，古武上评。

其中古武气力一项要多亏了那七宫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