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图

《落叶图》

第十五章 街口、桥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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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登山便有人下山,从来下山容易上山难,但为什么世人都喜欢上山。

说高处不胜寒,说万仞摩天鸟道横绝,未上山的人听上过山的人讲述山顶的风光,说那里鲜花满目,万物向阳,于是没上过山的人便心向往之。

吴晴川的背影在楼口一转,噔噔的下楼去了。不知为何陆无恨觉得他更像是下山。

裸露着精壮背脊的男子俯身拾起刚刚在打斗中掉在地上的青布袍子,抖了抖灰。顺手拉过搭在床脚的腰带,他一边结束着,一边走出房门,推开了隔壁赵子年的房门。

空荡荡的房间明亮而洁净,只有床铺上略显凌乱,向街的窗子大敞着,陆无恨甚至可以想见赵子年翻窗而出的身影。

一阵和风穿堂,清新舒朗,窗外已可见街道两旁柳条柔曼。

“后街.....”陆无恨望着窗外,眉头微蹙默声自语。

盏茶之后,陆无恨已背着个包袱皮,站在了一楼的厅堂中,说大不大的店旅社兼酒楼,一楼西南角落一张曲尺形的柜台,柜台后摆着两只硕大臃肿的酒缸,以及一个和酒缸差不多的掌柜。厅堂里略显拥挤的摆着七八张油亮亮的木桌子,每张桌都配两条同样油亮亮的木条凳。令陆无恨没想到的是吴晴川此刻正坐在一张桌前大口大口地吸溜着一碗面条。见到陆无恨下楼也不过仅仅挑了下眼皮便继续自顾自地吞咽着碗里的面。

老人的吃相完全不输一个二十岁刚锄完地回来的小伙子,吸溜的声音在无人的厅堂的格外明显。看得陆无恨肚中也不由开始咕咕直叫。睁眼便是一番打斗,想想也确实该吃点东西,索性便也要了一碗葱油面,和老人面对面坐下。

老人只是继续吃面,没吭声。

陆无恨右手一双筷子,抄底挑起,一边晃着筷子,一边呼呼吹着气。

老人的面前是一碗面,陆无恨的面前也是一碗面。两人之间便隔了一层厚厚的雾气。透过这雾气,陆无恨觉得老人面上每一条皱纹都似乎在跳舞。

面很劲道,葱油也很香。

“您尝口我的?”陆无恨朝老人推了推碗。

老人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翻眼皮打量了陆无恨几眼,便接着吃自己碗里面,“你这后生倒是有趣的紧。”

陆无恨嘿嘿一笑,也没有说什么。

“想说什么就直说。”

陆无恨大口嚼着面条,含糊不清道:“我就是想问问您‘后街’,那是个什么地方?”

自打陆无恨往这一坐,吴晴川对他想问啥其实就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对此他也没什么想隐瞒的,但实事求是,他来店头镇也不过才五六日,对于当地很多人都不甚了解的后街老人自然更是所知甚少。而且对于眼前这个也不知道是真的心胸宽广到没心没肺,还是存心想羞辱自己,故意就一屁股杵自己眼前的年轻人吴晴川也属实没那么大耐心。

于是简单直截道:“不清楚。”

语气中陆无恨也能听出老人对自己的不耐,等了会儿不见下文,陆无恨只好接着问:“那在哪?”

老人刚要张嘴,不料陆无恨接着道:“我这人不记路,要不劳烦您领个路?”

老人终于抬头看向眼前这个不过及冠的青年人,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半晌,道:“你不像是个傻子,给我个理由。”

陆无恨微笑,把筷子往面里一插,目视老人道:“赵子年没有落在您手里而是去了什么‘后街’,显然后街有您都难以解决的棘手麻烦,晚辈我自知不如前辈,所以斗胆劳烦您,实盼望前辈能助我一臂——至于理由在下也确实有一个。”

“铁箭也欠我债,倘日后相见,陆无恨愿做螳螂。”

老人冷笑道:“当我听不出来你小子拐着弯骂我是老雀。”

陆无恨咧嘴嘿嘿笑道:“岂敢。”

吴晴川没有再说什么,又开始自顾自地低头吃自己碗里的面。陆无恨便也挑起一挑面用搅了搅,再一筷子塞进嘴里。老人的面前是一碗面,陆无恨的面前也是一碗面,没有了厚厚的雾气,面已有些凉了。

只几口,碗便见了底。

“走,去后街”

吴晴川背起刀弓,大步走出了福顺客栈。

“老先生,您面钱还没付呢。”那酒缸一般的掌柜在身后嚷道。

“记姓陆的账上!”

陆无恨苦笑,只觉得若骂他作老雀还真不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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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头镇除了这条东西向的主路,其余小路很杂,很密,像一根主干上横生枝桠的树杈,小杈上再又生了蛛网。

吴晴川都开始有些佩服自己的记忆力了,各种错综的巷弄,自己不过一来一回便已走的轻车熟路了。

一路上穿街过巷,在陆无恨询问之下他也总算弄明白了昨晚发生的事,在了解了赵子年可能受伤且多半是被什么地头蛇的帮派扣住了后,本想加快点脚步,但奈何带路的吴晴川只是慢慢悠悠,自己略一催促。老人便立刻回道:“再催就自己走”。陆无恨也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地跟着。

所行渐偏僻,所见随之亦愈发荒败,不说破箩筐,断扁担之类的废旧物什随处堆放,便是那便溺之物竟也屡见不鲜,满目黄沙灰土覆物,其间不乏新绿,触景便是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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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苍黄。

空气的味道是可想而知的差,贫穷和脏乱往往并生,大抵是败于生活的人也早已认了败于生活的命,无能为力,便以冷漠答复冷漠,也算是一种可叹的生活态度。

路遇了几个面黄肌瘦的饿汉正聚成一撮合计着下一顿去谁家蹭饭;在路过一家门前有一大株柳树的人家时,正巧遇到那个多半是个货郎的男人推出板车掩上房门;还遇了几个瘦的跟猴子似的皮包骨头的小孩子正蹲在地上撒尿和泥乐在其中。

陆无恨试图从他们眼中寻得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但很遗憾,除了那几个衣不蔽体的顽童其他人在发现这个青衣男人如炬的目光投向自己时都会在目光接触的一瞬便立刻避开。

敢于正视的人,才敢说,敢想,敢做,敢当。在这一点上,这些大人竟反不如孩童。

在这里,幸有街边树发新绿,荒柳垂绦;幸有街口稚童眼眸泛光,天真未染尘。

陆无恨忽然感慨,可能只要树还能发芽,小童还敢于直视,那么这世上的贫穷,饥馑也还都没那么可怕。

绕过一个堆满小山般劈柴的街角,眼前是一条清冷但勉强能算干净的小街。至于原因第一自然是因为人所罕至,那第二则可能是因为左手边这一排生意惨淡装潢失色的小饭铺。卖吃食的地方不管多不在意但至少表面上的卫生还是会或多或少的下下功夫。所以这条街上的腌臜物也应该会有人不时打扫清理一下。

开门做买卖几乎是天下所有店铺的规矩,陆无恨略略打眼一扫,除了那家老旧木板上红漆三个大字“炸酱面”的小铺里坐了一个独享珍馐的食客,其余店面里便只剩下闲极无聊的掌柜跟他那几张忠实的桌椅板凳相对无言了。

走在陆无恨身边一直没什么话的老人此时指了指右边不远处那与一家米粉店隔街相望,横着辆破板车板车旁还立着两三柄农具的巷口,道:“到了。”

陆无恨点头应了声“嗯”算是答复。几步的距离眨眼便至。

小巷口并不宽差不多一人横卧而已。

此时正有个邋遢的闲汉卧在这,正正好好将路塞得满满当当。

这人衣不蔽体,上身一件褐色破衫子四敞大开,露出搓衣板似的肋骨条,下身一条粗麻灯笼裤,裤脚残破,右脚上蹬着只破草鞋,左脚干脆光溜溜的搁外面透透气,露在外面的塞满污泥的大脚趾还不老实的抓挠着地面。

他左手举起枕在脑后,右手抚摸着自己干瘪柔软的肚皮,那惬意的神情就仿佛他轻抚的是某个小娘的白皙肚皮一般。

这人瘫在冰冰凉的青砖地上,晒着近午暖洋洋的太阳,享受着微风拂面,做派,相貌都是标准地道的无赖相。

这种人做事十有八九是那种敲一敲走一走死皮耷拉筋还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劲头。这不,一老一少两大活人就杵在身边看着他,你只要不开口,这位爷那就是权当没看见,继续八风不动岿然而自适。

陆无恨也明白这种人的脾气,心中好笑,嘴上还是客客气气地问道:“这位兄台受累稍微挪下脚。”

无赖这才翻翻眼皮挑了一眼眼前这俩人,当看到那个银灰长发马尾辫,背大弓挎猎刀的矍铄老人时忽然像一只中了箭的兔子般窜了起来,“老杂毛你还敢来!来人呐,昨——”

“晚”字还没喊出口就被吴晴川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捂嘴一肘抵胸摁在了墙上。

昨晚街里暗的像个黑窟窿,此时这人一开口吴晴川立刻便听出他就是昨晚对自己屡次出言不逊的那个泼皮。

俩人现在几乎就是脸贴脸的距离,老人看着被自己顶在墙上的无赖大睁的眼睛里满眼惊惧,无赖则胸口剧烈起伏着紧张的看着自己眼前这个眯缝着眼绷着嘴须发银白的瘦削老头。

这小老头,手上的力量大的吓人。

终于,无赖一开始还有点不信邪的挣扎渐渐变成了认清现实的惊惧不安,手也从一开始徒劳的推搡抓挠终于变成了哀求的轻拍。

吴晴川见此方才松了手上的力道。

岂料那无赖汉才脱束缚立时便张嘴嚷了起来:“有外人来寻麻烦!快来人啊!”才喊两句小腹便骤然吃痛吃痛,吴晴川一记崩拳丝毫不留情面。无赖汉五官瞬间便缩到了一起,整个人抱腹蜷缩着跪倒在地。

吴晴川居高临下,冷笑道:“昨天晚上就想揍你。”

但这无赖一声大喊也立时见效,一阵嘈杂,开门声持械声呼喊声抢步声,眨眼间眼前便多出七八条体型各异手持棍棒农具的汉子,一个个都像是炸了毛的猫,警惕而紧张。

几个人往上一围,那兀自趴在地上的泼皮强忍痛苦裂出一丝地头蛇的狞笑,“老杂毛,碰碰?”

吴晴川不作声,右手下意识抚上了悬在腰后的刀柄。

陆无恨见此赶忙上前:“几位兄台,误会,误会。我们就是想来找个人。”

立时便有一汉子跃众而出以手中枣木棒子点着陆无恨鼻子厉声质问道:“找谁?!”

陆无恨见棍子一晃,向后略闪,脸上依旧陪笑道:“我这叔叔脾气火爆,几位老哥莫怪,莫怪。”一边说着一边做着双手下压的动作,以求对方息息火气。其实陆无恨也觉得吴晴川骤然出手打伤了人家多少有些蛮横不讲理,惹得人家群情激愤也是自己这边理亏。

“找一个叫赵子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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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年?”那人重复了一遍,棍子依然保持着指着陆无恨鼻子的状态,扭头以目光询问身边人,人群中忽然又有一个矮胖的汉子问道:“是昨晚倒进我们我们后街的那个小子吗?”

陆无恨赶忙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他。”

见陆无恨确认,那矮胖汉子和持枣木棍的对视一眼后,那矮胖汉子这才又转向陆无恨,“等着,后街我说了不算。”然后留下对峙的众人,自己转身走进了巷子。

那持棍的忽然又上前一步,依旧棍梢指着陆无恨鼻子,大喝道:“退后!”

陆无恨依旧面无愠色,陪着笑脸,口中答好后退两步,心中甚至还有一点为了这帮人外强中干的做作感到好笑。

那人见陆无恨还算听话,扭头一棍子又点向了半个身子站在巷子里的吴晴川,“还有你,老头,退后,退到街上去!”

吴晴川眼眯成一线,冷着面,睨着眼前这个比他足足高出一头的壮汉子,不动。

眼看鼻尖几乎贴在棍梢上的俩人就要僵在这,陆无恨赶忙打圆场,劝说道:“叔,过来吧,等等不就完啦?”

老人这才看了看棍梢,又抬头看了看壮汉,一脸不屑的转身走到了陆无恨身边。

陆无恨正好趁机打量起了这群黑压压汉子身后那条也就是他们口中的所谓的“后街”。后街说是街,其实便是一条悠长深邃的窄巷,窄巷两边是两排一人多高的破旧瓦房。陆无恨一眼望去就眼前这几家,不是窗纸破损就是屋瓦残破,他毫不怀疑这两排屋子十个里得有七个夏天漏雨冬天灌风。至于街里情况如何因为前面挡了一群人的缘故陆无恨也看不清,但想来多半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盏茶光景,人群忽然向后望去,而后齐齐闪向两边,人群开出现出两人,较矮的那个自然便是刚刚说去找人的汉子,他旁边那个衣着绝谈不上光鲜锦绣,但一身素朴无明显污垢的布衣,头上一只精巧地竹冠在这群衣尚且不遮身的汉子堆里已显不凡,再加上三绺短髯,一身书卷气,便是鹤立鸡群了。

“二位,得罪,”那人上前抱拳,声线粗沉,透着一种克己的内敛。“在下裴倦,在这后街勉强算是能说上两句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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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土路自旷野一路蜿蜒,跨座石桥入店头镇。石桥斑驳沧桑,不高不陡。他弯腰驼背横跨两岸,驼过一程又一程的旅人,载过一批又一批的行客,遍看风雨,亲历触簸,半句无怨。

桥腹之下水面之上,有一剑垂悬。

桥下悬剑是北方多见的习俗,有人说悬一柄剑乃是为了斩水中走蛟,防洪水泛滥保一方平安;也有人说桥上过鬼魂过路投胎,溪水阴气太重阻隔阴阳,故悬剑以斩之。但这些无一例外悬的应都是无鞘剑。似这般悬有鞘剑的却从无先例。

但镇上凡是偶尔出家门走过两圈的人应便都知道这柄剑的来历。

这石桥下的剑一不为斩蛟,二不为斩阴,所以悬挂在此,乃是九年前有一年夏天有一麻衣老者于桥上垂纶,三日竟一尾不得,而后于第三日子夜弦钩忽动,老者起竿视之,只见鱼钩之上赫然勾着一柄柄长剑,不知为何老者见过此剑面容凄怆竟半晌无语,而后席地而坐折草演卦,似有所悟,连连长叹。而后便将这柄刚刚钓上的长剑悬挂在石桥之下。据后来有一个晚归的货郎说,那老人雪发银须仙风道骨铁定是个神仙。。

从此仙人钓剑成了店头镇上街头巷尾口耳相传的故事。

那原本无名小桥也因此得了个秀气的名字:垂纶桥。

桥下流水如飘带,桥外远山似笔架,巍峨绵延的山青葱苍翠,可能它并不高峻却在漫长的岁月里成了无数人一生也踏不出半步的画地为牢。

是不是画地为牢不知道,但眼下它确实成了这一十八条人命的绝命地。

此刻,垂纶桥畔,绿柳堤上排着一排整整十八具死尸。

这十八具死尸俱是今晨为人于河中发现,自上游顺流而下。

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尸体早已被溪流带走则不得而知。

十八具死尸,十六男,两女。仵作验明,无一例外皆是死于剑伤,且致命伤都在咽喉,更有七具是除喉咙之外周身上下再无伤痕,一剑封喉。

看客一类大抵是无关今古的。

堤上桥边连男带女,人头攒动,可能这不大的镇上所有的全部人口此刻都挤在了这里。

惯了麻木无趣的度日过活,偶有变数,便是事不关己者不容错过的盛事。

已有人报了官,但县衙门离这小镇终究还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管事的人不到,好事的人便不会散。或与身边本不太熟识的人低声议论凶手的手法之残忍,或与身边的侪辈高谈自己对这些死者里为什么偏偏有两名女性的看法。

人群中有个身穿一袭宝蓝色棉布长衫的人抬手压了压竹笠,悄悄转身离去。

背上是一只棉布包裹着的,三尺七寸长的条状物什。

“滚刀陈同碧,拦门掌郝旭,燕子穿林齐四海,甚至还有‘百剑’之上三十七,七十七,八十和八十一的高手......是剑吗......此时此地在这传闻有青衣的店头镇上......有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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