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图

《落叶图》

第十六章 我是个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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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郎姓范,家里排行老三,都叫他范三。

虽然如此但没人见过他那两个哥哥,据他自己说,他那两个命苦的兄长早在他未及冠时便离他而去了。

天生苦命的人不得不做了能吃苦的人。

范三就是个很能吃苦的人。

每天推着板车,在镇上贩些小货,出去的比鸡早,回来的比狗晚。九年如一日,风雨不怠。

但这几日熟悉他的人们都发现他忽然懒惰了。每天再也不像原来那般起早,也不似原先那般戴月了。

至于原因则可能只有范三自己知道,他那婆娘病了,病得很重。

他从未主动跟任何人提起过他的媳妇,虽然他媳妇真的很漂亮,也很能干,这本是一个像他这般一辈子都不会有啥大出息的苦命人可能这辈子最值得炫耀的事。

但他就是不想让人知道。

就连给他媳妇看过病的郎中都说他小子是闷声发大财。

所谓给范三媳妇看过病的郎中指的便是千草堂的赵郎中,他是小镇上公认医术最高明的郎中,但即使是他在给范三媳妇耗过脉后也只能是连连叹息。

“这病,没得治,热毒侵五脏,非要说可能只有冷香丸或可能救。”

于是范三便苦求赵郎中发发善心,开一副那什么冷香丸。

但赵郎中只是苦笑,冷香丸?传说中的仙药罢了,他哪里开的出。

在一番询问之下,范三也终于知道自己媳妇的病多半是没得治了,但几副汤药总是要开的,未能根治,但拖延时日已是康健者所能为病患者尽的全部心力。

有些心力多是无能为力。

生死如是,爱恨如是。

但有心者求无愧,无心者求无累,共哭笑一场,留不住别时,可是坦荡。

范三很爱他的妻子,但他也从赵郎中那里他也知道,自己的妻子恐怕已时日无多。所以他现在除了每天必要的维持生计的出出摊,大部分时间便都是在家里给妻子煎药,陪妻子说话。

今天他将近中午方才和妻子轻声道别后推车出门,才出门,看到一老一少两人恰好路过,那个看起来比自己小个十来岁左右的青衣男子恰好也看向自己,范三下意识地赶紧将头低下。

现在的他早已不敢和人对视。不对视就省了很多麻烦。

索性那男人也确实仅仅是路过,并非想找什么麻烦。

范三锁好房门,推着板车,心中一边挂念着妻子,一边耷拉着脑袋上了路。路很坑洼,但所幸已走了九个寒暑,深一脚浅一脚,走的倒也习惯。

两顿饭的功夫,范三已推着板车来到了镇中相对而言最繁华的长街——也就是福顺客栈对着的那条长街。

福顺客栈若放在别处可能并不起眼,但在相对偏僻落后的店头镇一座带门楼挂灯笼的二楼建筑便算得上是难得的高峻风光了。

板车停在福顺客栈街对过的那棵垂柳之下。

柳下一块大石,范货郎正坐在上面。道有野芳,街畔柳长。纵春深如许,范货郎也早已无心相顾,又哪问今年花,可似去年红。

春风拂柳,像吹起少女的发,拂在脸上。范三忽然想起,自己那年与她初遇的情景,正是那女子的一缕青丝拂面而过,蓦然相望,面若桃花,也不知是一线青丝还是一线清风牵了因缘,这一晃,已十二年了。如今那女子虽已沉疴缠身,难离床褥,但你那张如花的面容在自己眼中可曾有丝毫变过?范三的鼻子忽然一阵发酸,眼眶竟在不觉间红了。

岁月,风尘,太匆匆。

恍惚间人声嘈杂,范三忽然发现镇上似乎多了很多外乡人,不说衣着之光鲜,便是那种精气神便是从这闭塞小镇镇民脸上所绝难见到的。

眼前人或伸着脖子缓缓挪动脚步作观望状,或埋头急行急不可待,所向的方向却大抵都是向西,范三一开始只道是垂纶桥那边来了弄猴的飘乡客,抑或是那半年才来一次的洗银饰的。但直到听见那嘈嘈杂杂的议论中夹杂的几声既有些讳莫如深又有点好事显摆神气的“据说垂纶桥那边死了人”后才大致明白那边出了什么事。

坐在柳树下,大石上。看着目前奔走者事不关己才有的好奇与躁动。“死人”竟都死出了赶集的气派,范三心底不由升起一阵没来由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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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称裴倦的中年男子,人如其名,确有几分倦气。

眼角皱纹如鱼皮刀刻,条理分明,束在顶上的黑发间夹杂着数缕扎眼的银白,嘴角肌肉紧绷,唇角微抿,则愈显此人沧桑多思,谨言稳重。

至于他的一双眼,也不知是睡眠不足,还是万事不入眼的缘故眼皮常年低垂,总是眯缝着,但你若细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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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便能见那一双眼的深邃与疲惫。

陆无恨抱拳道:“在下姓陆,此来乃是为寻我那位兄弟,还望裴先生通融一二。”

裴倦眼光依次扫过面前少长二人,当看到吴晴川时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二位是——闯街?”

陆无恨眼见误会加深,赶忙上前解释道:“裴先生误会了,我二人绝无得罪之意。”

见陆无恨谦恭守礼,确实并无恶意,裴倦顿了顿,转口问道:“外乡人?”

陆无恨道:“是。”

裴倦这才点了点头,道:“这就难怪了。”

陆无恨没有接口,等着他说下去,果然裴倦很快便解释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拜佛有拜佛的讲究,后街也有后街的规矩。”

陆无恨一早就觉得这简简单单的一条小街巷似乎有着什么不容僭越的规矩,不说外人踏足时这些升斗小民表现出的强烈领地意识,就是他们内部似乎也有着森严的等级秩序,见此时裴倦主动提起,便顺势问道:“初来贵宝地确实不知道什么规矩,还望裴先生见告。”

裴倦看了看陆无恨,而后目光缓缓挪到了他身后那名挎刀背弓箭的老者身上,道:“后街的规矩只有一条,佩刀执剑者不得入内。”

陆无恨恍然。

怪不得吴晴川略一靠前那些人便一个个像受了惊的猫,是以赶忙又是一揖,“原来如此,我叔侄二人多有得罪,还望裴先生海涵。”

裴倦微微颔首,算是领受。

陆无恨向四周望去,见不远处便一株槐树枝干遒劲盘根错节,便走上前去,将装着自己兵器的青布包袱挂在了枝上,吴晴川见状便也过去摘下弓刀和裹着羽箭的包袱摆在了树下。

而后转头目视那蕴藉深沉的中年男子问道:“如何?”

裴倦闪身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肃客道:“不携寸铁,来者是客。”

见裴先生发了话,身后那八九个衣服都穿不整齐的泼皮无赖此时倒是很自觉地给那一老一少俩个外人闪出了一条去路。

人分左右,似一条甬道。

陆无恨却没有急着踏进这悠长的街巷,而是转头道:“吴前辈,前面的路可能不太平整,斗胆请您带路已不胜惶恐,不敢再劳烦前辈随我涉险,恳请前辈回转。”

吴晴川一辈子在江湖里滚扑,见惯了绵里藏针的阳谋话术,看了眼眼前这青衣后生情真意切,确不是欲擒故纵的幼稚计量。心中对这小子不由便生几分好感。但面上只不过唇角一勾,冷哼一声“矫情”,便径直越过陆无恨向那街口走去。

陆无恨见此也不好强求,紧走几步赶上了老者。

见二人通过,甬道般的几个泼皮便立刻跟在了后面,裴倦在最后,看了眼街外面便也转身进去了。

那眼神,像一只井底的青蛙望向井外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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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街口斜对过,一家店面门口一把木头椅子上斜立着一块漆着红漆的破木头牌子,红漆字歪歪扭扭长虫爬似的,别说风骨,但就笔画而言,倒确实有几分由繁入简的意味,几个字绝谈不上什么筋骨气力,但认清它写的是什么却也并不困难——三个字“炸酱面”。

时近午时,小铺子一半阳光灿烂,一半乌漆嘛黑,很有那阴阳割昏晓的雅趣。一个男人一人坐一桌,面前一只挂满酱渍的空碗里盛着半碗冒着热气的面汤,碗边是七八颗白白嫩嫩的大蒜,和一堆刚剥下的蒜皮。

那人也正在嚼着蒜,手里半颗,嘴里半颗。

嘴里嚼得起劲,眼睛却穿过门盯着街对面。

街口那边一老一少,先是那上了岁数的动手打了一个看起来就是个无赖的家伙,而后那无赖吃了亏一声吆喝立刻便招呼来七八个帮手,紧接着那年纪较轻的上前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伙人里便有个矮矮墩墩地跑开了,看样子是去寻主事的,剩下几个留在原地,内中还有个壮汉,拿着一根棍子指指点点咋呼个不停。那一老一少尤其是那年轻的似乎并不想惹事,便退后了几步,再往后街口里果然出来一个深沉内敛面有倦容的男子,几人交谈几句,便见那一老一少走到那边的槐树下挂包袱,解弓刀。

男人看的津津有味,就半口蒜,时而再来口汤。原汤化原食,那惬意悠闲之态就似是在看一出好戏。

终于,老少二人和那群汉子先后走进了街口。

男人这才端起那碗已有些凉了的面汤一饮而尽。而后就像围棋终了数目一般一颗颗数起面前桌上的大蒜,还有三颗。

男人已准备吃完就去结账。

他两口一瓣蒜,但每次都嚼的很慢。

索性小店根本除了他没别的客人,他不着急,掌柜更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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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看他吃蒜也不失为打发无聊时光的一种消遣。

就在男人吃光第二颗蒜的时候,小街那头忽然快步跑来一个浑身脏兮兮,头发打着绺的小孩,那小孩跑的很轻很快,蹑手蹑脚,还不时四下张望,好像生怕惊动了什么人。男人心下好奇,便又抬头看去。

当那小孩走到那株槐树下的时候便停下了脚步,再次四下张望,男人也很配合地低下头,不去正眼瞧他,果然,在确定没人注意到自己之后那小孩便俯身去解包袱。

小孩子解开第一个搁在地上的包袱之后,略略看了几眼,翻了翻,除了七八支羽箭,一只铜水壶竟别无他物,已然饿了半天肚子的小孩,狠狠啐了口唾沫,满脸写着“晦气”两个字,之后摊在地上也不去管它,至于那柄牛角大弓和那口缠着布带的猎刀,小孩更是一眼都不多瞧,举起手,踮起脚尖摘下了挂在自己头顶树杈上的那只青皮包袱。

刚摘下来,便是一坠,要不是这野孩子成天在街上混比同龄人力气要大得多,这一下非得砸在头上。

但这小孩在感受到这重量后,并未有丝毫后怕,反倒是喜形于色,两只滴溜溜的大眼睛一下子冒起了光。

把包袱往地上一丢,迫不及待地就解了起来,刚解开一半,便见到里面一堆黄澄澄的东西。

“是金的!”小孩子差点直接惊呼出声,自己在街上偷鸡摸狗虽然也偶尔发一笔小财,但在这偏僻的镇上几时见过金的?更别说是这么一包。

就在小孩刚要揉一揉眼想看个仔细的时候,忽然头顶被人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干什么呢?”

小孩子骤然一惊,猛地转身结果摔了个屁股蹲。顾不上疼,爬起来就要跑,但他再快又怎么能快过那个人。

那人一猫腰一伸手就把这小孩拦腰抱住。

“你你,你放开!我没偷东西!我不是贼偷!”小孩子又惊又惧,不住地踢打挣扎,但男人的手就像是一只铁钳,牢牢地扣住了孩子,任由他拼了命的挣踹也是无济于事。

男人笑着问道:“我说你偷东西了吗?不打自招。”

小孩一怔,但立刻又是连嚷带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个坏蛋!赶紧松开我!松开我!你,你再不松手,我,我可打你了!”

男人心中好笑,故意板起脸,阴森森道:“打我?叔叔是个剑客,杀人不眨眼的那种。”说完还不忘故意向着小孩后脖颈子吹了口自以为是凉气实则是蒜气的气。

也不知小孩是被吓得还是被熏的,反正终于不敢再闹了。

见小孩终于不闹了,男人这才抱着孩子问道:“为什么偷东西?”

“我我,我”小孩子嗫嚅了好半天,这才带着哭腔,吐出了一个字,“饿......”

男人默然,半晌小孩子忽然感觉男人把一把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塞到了自己怀里。心下一惊,猛然回头,却正好对上了那人的笑脸。

小孩惊愕地看着那人,不过四十多的年纪吧,两鬓却已斑白,黝黑的面色却笑容和煦,如沐春风。

“拿着,买个饼。”男人对着孩子的脸,又是一口蒜气道。

小孩愣愣地看着男人,仿佛傻了,男人便也笑着看着孩子,好半天小孩忽然抱紧怀里的东西,转身狂奔。

也不知那个爱笑的男人,有没有发现他已泪流满面。

看着孩子的背影愈跑愈远,男人笑了。

剑客,自己确实是个剑客。

不过嘛,是不受待见,身无分文的那种。

“剑客。”他又重复了一遍,终于摇了摇头,有些自嘲,又有些落寞。

他转身想去收拾一下那两个包袱。但目光一扫,男人的笑忽然僵住,他迅速俯身,比刚刚那孩子还迅速的扯开了那只扯开一半的青布包袱。

男人的瞳孔一瞬间放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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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茶之后,两个包袱已原模原样,一个挂在枝上,一个摆在了树下。

男人转身又走进了那个门口木头椅子上斜立着一块红漆“炸酱面”的破木头牌子的面馆。见男人回来,掌柜便起身道“一共——”

不等掌柜说完,男人一摆手,又坐回了桌前。

“掌柜您别急着算账,估计晚上我还在您吃,我这也不走了,估计晚上我一兄弟就来了,我俩一块。”

掌柜也是一怔,吃完午饭直接在店里等晚饭,这样的主顾还真是少见。

这时男人看了看空碗和只剩下一把蒜皮的桌面,忽然又开了口:“掌柜,蒜和汤不要钱吧,再来两头蒜,三碗汤。”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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