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爷子可够干脆的，一点都不浪费时间。
光听前半句话还以为他是要帮忙，听了全部才明白，合着他是来给高爽和王玄志做说客的，赵铎脸上恭敬减了几分，不卑不亢的抱拳拱手。
“老丈，义兄正臣少年从军，在薛公帐下时是靠自己的战功升任游奕使，之后数十年游奕于辽东，柳城，卢龙诸地之间，亦是战功赫赫，另胡贼丧胆。安禄山起兵范阳，诸郡郡守，兵马使，都护皆不敢出头，也是义兄斩吕知诲，李归仁，与郭公合兵范阳。如今他忠于家国战死城下，妻儿却因此受人凌辱，若换做老丈您的家人如此，您可愿意宽恕？”
老头也不恼，抚着胡须：“所以，你是不愿？”
赵铎挺舍不得李家的帮助，但让他放了王玄志那就更不可能了，且不说忍不忍得下那口气，单就闹到这个份上，难道还要放他回去重整刀兵在于卢龙打一场？
“那高家本就该将逸淮交出，而不是以此为条件，要我们放过行凶之人。”
老头皱起眉头，眼瞅着要谈崩。
赵铎脑子里正飞速旋转着，忽然又听见那老头呵呵笑起来：“嗨，老夫就随便问问，不愿就不愿，这么气鼓鼓的作甚。傻站着干嘛，进屋喝杯茶。”
赵铎愣了愣，穿越以来都是他不按常理出牌，忽然遇到个比他更不按常理出牌的老头，还挺有点不习惯。
但还有得谈就是好事，他跟着老头进了屋子，看见临窗摆了一张胡床，床上有两个蒲团，蒲团中间的案几上摆着纸笔，纸上画了一串憨态可掬的小王八。
老头笑了笑：“人年纪大了，就喜欢画点讨吉利的。赵都尉可有字号？”
“表字君声。”
“君声，倒是有些意思。不知是君子之声，还是君王之声啊？”
赵铎吓了一跳，感觉上这好像有点越制，但老头看起来很轻松，他也拿不准唐朝对“君王”二字管得有没有那么严格，闷了两息才笑道：“吾父希望我能造福一方，想来应该是君子之声。”
本以为老头是要开始拉家常了，没想到他撩起袍子跪在坐榻上，长长叹了口气，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君声啊，你道我让你放了王玄志，是在为他做说客？我是要保你的性命！也亏得这是平卢，否则以你的行事，坟头草怕都有三丈高了！”
赵铎愣了愣，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他跟着这话往深里想了想，以李家的身份地位，好像还真犯不上为王玄志求情，除非是高家求到他们头上，想请老李做个和事佬。但以世家的尿性，和目前卢龙的实力来看，高家想要谈条件，直接来找自己才是正常做法，何苦还要欠李家这么大个人情呢？
他重新拱了拱手：“请李公赐教。”
“王玄志乃朝廷命官，是你说杀就能杀的？在密云妫川二郡劫掠富户，尚且能以他们不忠于朝廷为由；擅自开府库将武器粮食分于百姓，亦可以说是战事需要；即便是大闹柳城，也能推做年少冲动，担心嫂子和侄儿安危。但如今你私杀王玄志，是要将天子和大唐律置于何处？”
老头这一席话说得赵铎陷入了沉思。他承认他没往这边考虑，但与其说是考虑不周，还不如说他就是没把大唐天子和大唐律放在眼里。他的行为来自于他的认知，唐王朝的律法再也不会踏上平卢这片土地了，甚至汉人的统治都得等到姓朱的老乞丐头子上台，才会重新光耀辽东。
可现在李老爷子的话提醒了他，平卢可以不归大唐管，但他赵铎还要在大唐混饭吃啊！
不尊重大唐的皇帝就等于是拒绝接受统治，若他产生这种想法，怕是阳惠元，刑君牙他们都会拎着刀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大唐人心未失，他本来也不想要割据称王。
赵铎想了想：“李公所言甚是，是小子疏忽了——此事可有两全之法？”
“噗——”
老头一口水呛在自己的小王八上，气得差点没跳起来骂人，他苦口婆心的劝这小子行事要慎重些，不要为区区一个王玄志给人留下天大的把柄，他倒好，问自己有没有“两全之法”，那便是铁了心不给王玄志活路，此小子倒不只有菩萨心肠，拧起劲来，更胜过那军中武人。
老头忽然岔开了话：“赵铎，你可信佛？”
“啊，不信？”赵铎再一次被打乱了节奏，“李公，您这是……”
“那道宗呢？”
“也不信。”
“胡人的袄教，长生天或者其余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的教派？”
“这……小子不太明白李公的意思……”
“好，那就是都不信。你上不畏天，下不敬地，不惧官吏君王，亦不尊世家门阀，明明就是个无家无国，无法无天的狂徒。却又为何不趁机吞并平卢诸郡，竖旗称王，反倒要将到手的兵权分给侯家后生，还勒令守言爱惜民力，不要强行征募丁。老夫说你所图甚大，你可承认？”
“啊？”赵铎没反应过来。
老头一掌拍在桌面上：“赵铎，你想要谋反！”
赵铎这下是真的傻眼了，他张了张嘴，想要继续跟老头辩论，却到底是一个字儿都没说出来。
虽然老头的结论不太对，但前面的话还真是让人无法反驳的。每个人的想法和行为方式都跟自己成长的环境密不可分，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在皇权社会中可不就是无法无天，无家无国的狂徒吗？
这老头能看出来，这个时代的弄潮儿更加不可能看不到。只是有些人会觉得这是一种胆魄和才能，落在十五岁的少年身上，可以用一句锋芒太过来掩盖，只要好生琢磨就能改正；但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是飞扬跋扈，离经叛道，是格格不入于时代的怪物！
欣赏他的人多想他成材，看不惯他的人就有多希望他去死。
这位李老爷子把话说得这么明，倒不像是想让他去死的那批人。
赵铎其实挺无奈的，他是一个三观已经成型的成年人，忽然坐上历史的倒车，想要一下子就适应时代节奏，这着实太难为他了，他苦笑着摇头：“李公，小子所想是世间安乐，百姓富强，少年奋发向前，妇人免遭欺凌，老者得以善终，周遭百族皆以身为唐人为荣。若您只以对圣人的忠心来论，我的确不及义兄，甚至连手下那帮弟兄都比不过。但小子确实没有谋反之心，若您不信，小子也无力辩驳，任凭您发落便是。”
他决定摊牌。
唐朝是世家政治向绝对皇权过渡的重要时期，若是穿到明朝，这话他就是睡着了也不敢说出来，锦衣卫分分钟砍了他脑袋去喂猪。
但在唐朝，特别是盛唐之后，偷偷在私下说些大逆不道之言，后果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
李老爷子半晌无言，脸上的表情都消失了，那双眸子就像一口无波的古井，一直盯着赵铎，似乎能将他从里到外全部看穿。
过了许久，老爷子淡淡的开口道：“好，我相信你。寻常人被人道破心思，定会有那一刹的惊疑，老夫眼睛不好，并没在你身上看到。”
这一次，赵铎背后是真的起了汗。
他发现在窥探人心这方面，自己竟然只是井底之蛙，老爷子根本就不在意他说的是什么！
果然，任何一个时代，那些身居高位者，都不是靠几句嘴炮就能搞定的。
是人是妖，人家打眼一看心中就有数。
当年团里的指导员跟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叫做“话说得好听不如事做得漂亮，面子上恭谨不如心底里端正”。如此看来，领导诚不欺我！
赵铎暗自默念一遍，顺便将自己刚刚飘起来的小得意凌空掐断，别以为自己对天下的大事知道得多些，就以为自己也能顺利把身边的小事处理好。
“好了，老夫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刚说过的话，也都是喝口茶便忘得精光。咱们还是来说王玄志吧。他密谋徐知昧谋反，又欺辱上官妻子，其罪当诛，就由赵都尉你遣人送往长安去吧。但高爽必须要还给高家，还有王玄志妻，也应由她带着膝下儿女回高家去。如此安排，赵都尉又以为如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