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一直闹到中午，张巡又将案几都抬上城楼，开始和百姓士卒进行酒宴。

颜从迁看着碟子中的麦饼，生生咽了口唾沫。

张巡笑了笑，大声说道：“大家敞开肚皮吃，此番贺兰大夫送来的粮食够咱们睢阳全城吃一月余。某闻贺兰大夫，许大夫还有各郡刺史都在积极调兵，用不了一月，便能兵临城下，解我睢阳之围！”说完，他夹起盘中的饼子，作势大咬了一口，美滋滋的咂了咂嘴，又抓起盘中一块腌肉放到嘴边。

所有人都眼睁睁的看着他，肚子咕咕叫，口水哗哗流，还得强颜欢笑，学他的样子抓起面前的食物，哈哈大笑着放在嘴边，虚空咬一口空气，再放回盘里。

但不能露怯啊！

雷万春和南霁云最夸张，除了桌上的吃食之外，一人还捧了个酒坛子，笑声直冲云霄。许远拂袖作诗，挥毫在城楼的柱子上写字。

“光吃还不够，再去找几个女子来唱些歌舞助助兴！”张巡大声说道。

南霁云一口水咽进了气管里，呛得一阵狂咳；许远手中的秃笔杆啪的插在城楼的柱子上；雷万春也从酒坛子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像看疯子一样看向张巡，很小声的嘀咕：“将军，这坛子里的是水啊！”

张巡瞪了他一眼，也同样把声音压得很低：“某没喝多！仅有吃喝，没有歌舞，你以为尹子奇会信？”

许远扔掉笔，哈哈大笑着小跑过来：“巡公雅致，某也以为该有些节目来助兴——城里百姓走路都走不稳，谁能替你唱歌跳舞——不如就由某先来赋诗一首！”

南霁云和雷万春相视一眼，也站起来：“某与万春（南兄），愿与大家舞剑助兴！”

张巡没答话，眼睛却瞥向了城下。

尹子奇被一群亲兵簇拥着站在三道壕沟之外，显然是在观察他们。

许远赋诗和南雷二人舞剑并没引起什么骚动，尹子奇依然站在城下，饶有兴致的样子，张巡“哗”一声扔掉了酒樽：“行了行了，一群军汉有何好看，还是找些女子来！”

许远和南霁云，雷万春三人面面相觑。

气氛凝重之时，颜从迁离席拱手，笑了笑：“既然巡公如此雅兴，令威公便不要矜持了，卑职这就去替诸公请来歌舞，去去便来。”

说完，昂首阔步向城下走去。片刻之后，果真看见一群长袖飘飘女人鱼贯而出。

“烦令威公替妾等奏乐。”换了女装的颜从迁微笑着说道。

张巡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爱妾冯氏，明明走路都在发飘，却还强撑着甩动着长袖，一副婀娜灵动之资，他感到心头有些发酸，连忙抓起酒坛，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咽着苦涩的雨水。

许远叹了口气，跪坐在琴前面，五指飞舞，一曲凤求凰响起。

城墙上，有歌有酒，欢声笑语不断，尹子奇的脸色也终于是变得难看起来：“连女子也能有歌舞之力，看来他们的粮食是真的充裕了。敢言，此战怕是不能继续打了啊！”

李敢言的心情也很苦闷，对方着实阴险，这几日明里暗里挑拨平卢卢龙二军乡思之情，各营之中怨声载道不说，逃兵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他根本就管不住，此时尹子奇都说不能战，他自然是更没有底气。

见李敢言闷着头不说话，其余的将校更加没人敢开口。他们和手下那些大头兵不同，都是为了各自的理由选择走上这条路的，若是燕朝不能获胜，等待他们的就是万劫不复。

燕军的士气越发低落，当天晚上各营各寨都出现了大量的逃兵。

赵铎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当石榴揪着一串逃兵回到赵铎面前时，他立刻意识到，时机成熟了！

月明星稀，不是适合夜战的日子。所有在旷野上行进的军队都将成为守军的靶子，尹子奇完全没有想到唐军会挑这中时候夜袭。

但就在第二天，九月初十夜，唐军再一次对睢阳东门的燕军营寨发动了猛攻。

火箭，弩车，投矛，所有的远程武器都被用上，那三千辅兵抬着皮盾走在最前面，临淮兵和滑州兵紧随其后。双方都有人不断地倒下，伴随着短促的惨叫，倒下的人便被新的人补上，开始下一次的对攻。

赵铎站在临时搭起来的高台上，面无表情。

他曾经还会为辅兵感到不公，现在却不会了。秩序崩塌时，没有一朵雪花能够置身事外，要么就不要打，要打就必须胜！

一百步！

七十步！

五十步！

攻到了第一道栅栏前！

双方展开了白刃厮杀！

零星的箭矢飞过了人群，落在手持陌刀的监军身边，他们如同磐石般一动不动，如果有人胆敢后退，他们组成的就是人间和地狱的分界线。

刘武和石榴站在赵铎身边，其余的亲兵都被投入了战斗。

贺兰霖光着膀子拼命擂鼓，什么贺兰家小郎君的风仪全然不要了，他觉得他那前二十年都是白活。只有这一次，他才真正像个男人！

陈耀，许高，徐鼎，萧钦，惠极宣全都和自己的士卒们在一起，无论是寒门还是世家，无论是朋友还是仇敌，此时此刻他们皆并肩作战！

虞章根本挡不住，半个时辰之类连派七个传令兵去向尹子奇求援。

然而，援兵还没来，紧闭了数月的睢阳城大门却缓缓落了下来，甲胄分明的睢阳将士在张巡的带领下呼啸着杀了出来。

全城百姓忍住每日只吃一口保命的粮食，而让他们吃了好几日的饱饭，为的就是这一刻！

“杀！”

士卒们将木板铺在壕沟上，张巡冲在最前面，南霁云、雷万春、颜从迁等人紧随其后，许远在城墙上擂鼓，百姓们能叫出声的都在替他们呐喊，没力气出声的便默默祈祷。

此战将是睢阳的最后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守了整整九个月，靠着吃草，吃纸，吃泥土活到现在，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他们就要开始吃人了！

就因为没人响应他们，没人接替他们成为通往江淮路上新的石头，他们连死都不敢死！

现在好了，既然有人敢冒死来就睢阳，那就定然还有人忠于大唐！

就算睢阳丢了，燕军也去不了江南！

终于可以痛痛快快一死了。

唯一可惜的是，他们的身体不能在这几天之内恢复到最好的状态，手中的刀剑也早就不那么锋利，可能杀不了太多的敌人。

“杀呀！杀呀！杀呀！”

拳拳到肉，刀刀刺骨。

等李敢言带着五千平卢兵赶来增援时，东门前大多数的营寨已经失守了，杀得红眼的唐军掉转刀口，从进攻者变成防御者，那森然的杀意将半圆的月亮都染成了红色。

李敢言感到自己身后的士卒开始颤抖，不是用眼睛看得出的颤抖，而是发自内心的。他们是在对面的战士们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看到了平卢军的前辈们。他们知道，那样的敌人，很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看见三杆大旗被竖了起来，做工样式皆是安禄山起兵之前的平卢卢龙军旗，左右旗帜正中写着“平卢”和“卢龙”，中间那面大旗上则是一个大大的“赵”！

旗帜之下，一群身材高大的士卒们簇拥着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就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