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过了不到一个月，果然就开始传唱这般文人的诗词，先是仇远带节奏，说什么“山村布被正酣卧，愁杀门前卖炭翁。[a1]”其他人便都跟着一起说稼穑之苦，一夜之间，这些文人，无论贫富，都突然惦记起了穷苦百姓。

怨声载道之际，有传言说，张炎词中“几时归去，剪取一半烟水[a2]”两句，是说色目人搜刮钱财，卷走了百姓一半的财富，真不知道他们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走。

待到被称为“邬泥泾被[a3]”的布匹上市，开始有人翻出蒋捷曾写的“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a4]”两句，说这是前朝谶语，句中的“白白”指的是银子，而“红红”指的就是这邬泥泾被，将来邬泥泾被这种布匹，恐怕要比绸缎还贵，所以官家才拿它用官银定价。

一时间，各种流言四起，有的说这是南洋传来的布匹，有的说这布匹现在还没流传到大都，等过了新年，估计就会被定为皇家专用贡品，民间不再流通，想买都买不到了。

说来也巧，几个有专卖资格的钱庄，竟然轮番断货，没有机会卖的钱庄看着眼馋，断定是这些钱庄近水楼台，自己偷偷在囤货。后来有这些钱庄的伙计证实，他们的老板就是在偷偷囤货，所以才会出现断货的。

尽管这些钱庄的老板众口一词，拒不承认，那些市井的商人哪里肯信。都是市面上滚打多年的老油条了，专卖的货物水有多深，哪个能不知道？偷偷囤货这种事情，从来没人会承认的，这都是惯用的套路。

先是杭州路的商人，紧跟着其它几路的商人，都纷纷筹措银两，开始抢购邬泥泾被。然而他们刚一行动，那些专卖的商号就贴出告示，说是限量购买，每人每天有限购数量，不接受预定。

这告示一出，专卖的商号真的是被推上风口浪尖，任谁都相信他们囤积居奇。有和按察司套的上关系的，开始举报这几个专卖的商家，说他们囤积居奇，祸乱市场，都被徐琰已“并未涨价，无从查办”给对付了回去。

他们看既然告不成，那就去疏通。有些门路走得远的，竟然派人走严忠济的门路，看看能不能批条子，多进些货。而从严忠济那边得来的回复是“僧多粥少，确难调剂”。

于是有人得到消息，严忠济幕僚窦师爷负责操作此事，便有人来走窦师爷的门路。这窦师爷果然好说话，还真就给一部分商人搞到了些货，虽说是小批量，但也比每天雇人排号拿到得多，况且那排号的基本都是各路商人雇来抢份额的，没多少是百姓自己去买的，搞得组织排号的混混头子们，这阵子倒是个个都发了笔小财。

那些没从窦师爷那里拿到货的商人，自然就不满，于是去严忠济那里告窦师爷，说他徇私枉法、中饱私囊。当然最后是“查无实证”，众人便都知道这窦师爷是惹不得、搞不倒的亲信。

尤其是一旦窦师爷给几个商人搞到一批货，专卖的商号马上就有几个断货，布匹的黑市价格也应声上涨。

虽说专卖商号的价格一直没涨，严格按照官府规定的价格售卖，但依旧是限量，每天只要一开市，马上被抢购一空。想要多进货，都得去黑市交易。只不到两个月的功夫，黑市价格就已经涨了两三倍。

这一天，窦天章又来到按察司，徐琰随即将他引到书房，和赵孟頫三人一起密谈。

窦天章道：“我这里近来日子不大好过啊。”

徐琰笑道：“你还不好过？有知道我跟你关系好的，都有跑到我这里来找门路的，想通过我引荐你认识呢。”

窦天章道：“说的就是呢，最近一阵子，来贿赂我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了，要不你介绍点儿生意过来？”

徐琰道：“嗯，你不说我也知道，因为最近也没什么人找我了。”

赵孟頫道：“那是自然，黑市价格这阵子已经不涨了。虽说还是高居不下，但已经没了涨势。”

窦天章笑道：“所以我也就没生意了呗。”

赵孟頫道：“他们恐怕是买不动了，虽说每日的限量还是能被抢购一空，但是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徐琰道：“这么说，该可以收网了？”

赵孟頫道：“从黑市的价格不涨来看，是可以收网了，就连雇人排号的人工费都下来了。但是，具体是不是最好的时机，还得看看窦师爷那边的情况啊。”

窦天章道：“按照我的计算，也差不多了。”

赵孟頫道：“窦兄可有依据？”

窦天章道：“当初让各钱庄售卖的时候，给他们一个特别的要求，就是把售卖布匹的银两单独存放，整锭的也罢，散碎的也好，也无论成色，上缴的时候不必换成统一成色，收的时候是什么样，交的时候也是什么样子。”

赵孟頫道：“你这招好厉害啊。”

徐琰对财政不很了解，问道：“你们这是在说什么暗语？”

赵孟頫笑道：“还是让窦师爷自己招认吧。”

窦天章也笑了，喝口水说道：“好，我招，我招。”

原来这窦天章收拢了各商号收来的银子，既不让他们化零为整，也不让他们兑换成统一的成色，虽然在统计入库的时候比较麻烦，但是他却可以每天统计银子的出处。

那时的银子，凡整锭的，上面都有产地的印记，能够知道来自什么银号、钱庄。经过这几个月的统计，他看到最初的银子，从最初的本地，逐渐周边各地开始增多。

中间有段时间，各地都有，来路纷杂，但最近一段时间，只是集中在几个地方，看来最后只剩下几个大的财阀还在大肆收购，其它商号已经竭尽了全力，无力再囤货了。

不仅如此，几乎从刚一开始，所有的交易就都是大额交易，很少出现琐碎的银两，可见买家几乎都是干投机行当的，买了布匹自用的不足一成。

徐琰听了，惊叹道：“幸亏你们没和这些奸商沆瀣一气，否则我们这些穷书生还有活路么？”

窦天章道：“嗨，谁还不是穷书生来的？”

徐琰一指赵孟頫：“他，他不是！”

三人一阵哄笑过后，赵孟頫道：“如此说来，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了。”

窦天章附议道：“对，机不可失，必须马上。”

徐琰道：“你俩又有默契了？”

窦天章道：“现在的时机，是能让那些大户倾家荡产的时机，如果错过，他们可能就能躲过这一劫，最后破产的反倒是些小商号。那些小商号虽然也都是投机份子，固然不可同情，但放跑的大鱼，就没能起到惩戒的作用。”

见徐琰仍然一脸雾水，赵孟頫解释道：“如今黑市价格稳定，说明已经到了这些投机商人承受的极限。而窦师爷说，现在购买的银两主要来自于几个大的商号，说明小商号已经停止购买，而大商号的囤货量已经相当巨大。”

徐琰道：“只要官价不涨，就让他们继续囤货，囤到他们也买不动，岂不是更好？”

赵孟頫道：“这些商人也都久经沙场的，岂会坐等那么久，咱们持续不变的价格已经时间够长了，倘若再这样几个月，他们自然看出名堂，肯定会想办法在黑市出货，将风险转嫁出去。那时候他们反而会赚的盆满钵满，小商户会叫苦不迭。”

窦天章道：“他们囤货也是为了获利，现在黑市价格稳定，他们自然觉得是要到了出货的时机，所以我们务必赶在他们出货之前，将价格一下子打下去。”

徐琰道：“如何能把价格一下子打下去，让他们来不及高价出货呢？”

窦天章道：“这个简单，只需三步，这些奸商就会倾家荡产。”

“哪三步？”

“第一步，找个良辰吉日，一早开始的时候，不仅在商号门口，在各大闹市区，以及茶楼、饭庄，还有混混组织人的街巷，都贴出告示，宣布取消限额，任何人，可以任意购买，如果现货不足，可交定金，三日内交货。”

“那第二步呢？”

“只要第一批订货的交货，黑市自然狂泻，只需几日之后，可再于上述各处发布告示，接受长期预定，仅需九成的价格，就能在三月后交货。”

“第三步呢？”

“第二步发出后，那些大量囤积的商人必然急于出货，会以低于九折的价格提供给买家现货，但此时大家已经知道无法囤积居奇，所以即使九折，他们也很难成交。到那时候，专卖的商号就可以发出告示，以八折，或者七折的价格回收现货，那些当初囤积的商人，为了减小损失，必然会赔本出货的。”

◇◆◇本章注释◇◆◇

[a1]出自仇远《晓雪》

昏昏惨惨窗映月，索索飒飒风吹叶。

青童开门忽惊笑，昨夜庭心一寸雪。

东方日出雪渐融，檐花滴滴皆春风。

山村布被正酣卧，愁杀门前卖炭翁。

其实原意并非如此，只是被故意曲解，后面两处也都是一样。

[a2]出自张炎《念奴娇》纵使如今犹有晋，无复清游如此。落日黄沙，远天云淡，弄影芦花外。几时归去，翦取一半烟水。

[a3]乌泥泾被，通过黄道婆推广和传授的“错纱配色，综线挈花“之法，后来松江一带织工发展的技术更加精益求精的织被方法。因黄道婆曾经是邬泥泾人氏，因此得名。

[a4]出自蒋捷《昭君怨》

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

帘外一声声叫，帘里鸦鬟入报。问道买梅花？买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