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侠

《谓侠》

无名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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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未歇,风未停,天无日,夜无光。

一把米走在山路上,寂寥无人的山,阴雨绵绵的路。

乐宁在他怀中沉睡,紧闭双眼沉睡,无论他跌倒,还是爬起,乐宁都在沉睡。

他没有感觉饥饿,也没有感觉疲惫,只是孤零零一个人走在路上,不知去哪里的路上。

乐宁又一次从他怀里,摔到地上,依然没有睁眼,依然睡的很沉。

一把米咿呀着,想用双手抱起乐宁,可双手没有知觉,如两根断裂枯竭的木枝。

他瘫跪在地上,仰头望天,雨滴在那双眸子里,如深渊一样的眸子,连黑夜都吞噬的眸子,他咿呀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低下头,用牙齿咬住乐宁的衣襟,爬向不远处的山洞。

山洞很黑,却没有他那双眸子黑。他把乐宁放在怀里,渐渐睡去。

再次醒来,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乐宁睡了多久,只是山洞中弥漫着腐尸的气味,但他,已闻不出这气味。

他抬起手,那双手恢复知觉的手,手触摸乐宁的脸颊,脸颊很白,比雪还白。只是,那脸颊和身体浮现出了斑块,斑块像绚烂的桃花,紫色的桃花。他咿呀着摇了摇乐宁,她依然沉睡着,没有任何反应。

一把米走出山洞,外面已是烈日碧空,暖风吹佛。斜阳直射在他灰白的脸上,却没有带来一丝温度。黑色眸子如深渊一般,他四处张望,眸子里红色的血块还在。他转身向山洞咿呀着,没有声音,没有自己的声音,也没有乐宁的声音。

他没有在意,向林子深处走去。

夏雨绵绵滋润万物,树菇破土草木复苏。

一把米四处寻觅着食物,林子不远有一条山路,那山路不知通往何处,似乎是他来时的路。他没有在意,也不想在意,这天地间,仿佛没有任何事物值得在意。

不对!还有一人他必须在意!那便是乐宁,那是平小子嘱托他保护的人!所以,他必须要在意!

只是她似乎睡的太久了,一把米不清楚乐宁为什么会睡这么久?他只清楚,没有人会睡这么久。

他脱下褴褛的衣衫,将树菇包裹绑在腰间,那腹部紧贴脊骨,纤弱的身躯也能看到血脉在流动。

黄鹂嘤嘤,虫儿鸣鸣,淅淅沥沥好不热闹。暖阳透过密叶,散落林间,一幅美景尽收眼前。

一把米隐隐能听到西南方向,传来潺潺流水声。顺着声音前往,竟寻到一条小溪,望过溪水还有几株梨树。他趟水而过,采了几颗藏在衣衫里,正欲回身,却看到不远处地上一片鲜红。

霎时,他额头青筋暴起,紧握着小手徐行近前。

临近查看方发现,是猎户兽夹的痕迹,早已被清理干净,只有几根灰色的毛发。他呆了一呆,此时不远处草丛窜出一只幼狼,人狼四目相持片刻,那幼崽似乎有些低落,嗷呜的叫了两声甚是凄惨,看来这片血迹是母狼无疑了。

一把米将幼狼抱起,抚摸着它的脑袋,幼狼极其配合,依偎在他怀里。人狼转身离开伤心地,在溪边一把米清理面容,抱起幼狼看着水中倒影。

那犹如深渊的眸子里,出现了一道光,很细的光,十分明亮,好似黑夜中一颗孤星,唯独一颗,又好似眼前那只孤狼。

他哑笑了两下,空气很安宁,除了流水和虫鸣再无其他声,所以他不知自己笑没笑,只是倒影中升起了一轮白色月牙,与眼中那颗孤星呼应。

他们回到洞中,幼狼在旁边玩耍,一把米将梨子塞进乐宁的手中,那小手已微微发福。

星移斗转,日月交替。一把米一直在洞口守护着乐宁,不时跑去高地寻找平小子的身影,不时回去看看她是否清醒。不知时间流逝了多少,那只幼狼已不愿再靠近山洞。

清晨,山雾弥漫遮日蔽天,冷风萧萧入骨三分。

一把米觅食回来没有发现幼狼,山洞周围只是一片死寂。他拨开浓雾,四处寻找,张嘴咿呀着呼唤幼崽,却没有任何回应。空气很静,静的可怕,静的能听见他血液流淌的声音。

他越走越深,周围的林地已消失不见,眼前只有一片深灰。

又走两步,他被异物绊倒,回过神方发现是那条来时的路,一尺外,便是幼狼的尸骸,被车轮碾碎。

热浪涌出,将那束光湮灭,眸子里的深渊变得更暗。

烈日升起,一阵清风吹过孤寂的官路,停在茶摊的幌子上。茶摊不大,有七名客商在乘凉。

这时,一个和尚自远处走来,他手持九环锡杖,闪闪金光,身着缃色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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裟,进来寻得僻静坐下。几名客商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饮茶,和尚也不管他们,仿佛双方都看不到彼此。

老板煎了一盏好茶,走来放在他面前,转身,离去,如此自然,没有一句问答,仿佛知道和尚要来。

和尚用锡杖轻点两下脚底的土壤,然后掏出水囊抬头畅饮。

忽然茶具爆裂,里面的机关筒射出一根银针,那银针锋利至极,绝非血肉之躯可以抵挡,直奔颈部。

‘叮’一声脆响,银针竟被弹飞,和尚毫发无损。

同时,七把脱手镖迎面而至,脚下两束刀光破土,直刺和尚后心。金光闪动,锡杖还未落地,那脱手镖已成废铁,背后两名黑甲刺客也被击飞,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和尚还是坐在原处寸步未移。

老板则坐在柜前,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眼前的一切,看都懒得看一眼,似乎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七名客商未肯罢休,障刀出鞘,似饿虎扑羊。此刻时间像停滞一般,和尚微抬右手,碎裂的茶具如飞蝗般弹出,把客商击退数尺。黑甲刺客欲再次突击,却突然口吐鲜血暴毙而亡,老板见状布衫轻挥,客商携带尸首消失遁去。

老板坐到和尚对面,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说道:“从成都到西京,而今又到齐州,你没日没夜追了我三个月。我说过,手里没有你要的东西。”

和尚紧闭双目,没有看他,淡淡说道:“你怎知没有?”

老板道:“我若真有十二地支的消息,岂能活到今日?”

和尚道:“你怎知,我要的是这个?”

老板的脸上布满了愤怒和无奈,他缓缓道“那晚上章、重光都在,你为何偏偏与我过不去?”

和尚回道:“你错了,和尚从不为难人,是你跟自己过不去。”

老板气出了笑声,苦苦道:“恒绝,你莫欺人太甚。”

恒绝泰然自若,语气如常道:“哼,你又错了,和尚从不欺人。”

老板无奈道:“你究竟想怎样?”

恒绝道:“留下玉牌。”

那老板没有接话,他站起身回到柜前,重新煎了一盏茶,坐回来细细品尝。茶香四溢,好像春雨过后的青竹,又夹杂着丝丝香甜。

老板再次看向恒绝,眼神依旧冰冷:“留下玉牌,今后你便放过我?”

恒绝道:“和尚从不打诳语。”

言罢,老板自胸前掏出一块玉牌,置于案上。

恒绝缓缓睁眼,将玉牌拾起,此物由和田玉打造,通体雪白,上面金字题诗:阳气始萌,岁次昭阳;癸水:烟霏霏

刹时,老板只觉杀气四起,林间鸟惊虫散。自己犹如赤身露体,站在风雪中,又好似一只蝼蚁,立于西天罗汉前。

老板瘫倒在地上,声音一变,妖娆妩媚,眼里透出柔情万种,他竟是一个女人:“哎,我自道男人、女人都不可信,却忘了,和尚是男人,我是女人。”

恒绝金刚怒目,厉声说道:“宫若寒,你在戏耍和尚!”

江湖传言,这烟霏霏早在数年前因背叛伴月堂,被丙火堂主宫若寒击杀,如今她拿出这玉牌,只为作弄恒绝。

宫若寒娇滴滴道:“大和尚只说要玉牌,却没说要谁的。而今反倒怪起我来,好生奇怪。”

恒绝狠狠道:“你当真认为我杀不了你们?”

宫若寒柔声道:“大和尚刚说不打诳语,这便反悔了。小女子贱命一条,杀就杀吧。”说罢她侧躺在地上,男人的外表下,展现出本不会有,也不该有的娇媚姿态。

恒绝与宫若寒四目相对,虽说这女人以毒术、易容术闻名天下,没人见过她真正的面貌,可眼睛不会说谎,恒绝他能认出,那双眸子是真的看破了生死。

和尚没有动手,并非杀不死她,只要他想动手,宫若寒必死,世上没人能阻止,可他偏偏收了杀气,转身离开。

这时,忽然闪出三人,全是顶级杀手才有的身法。

其中一人手持银枪直奔恒绝,那枪法疾如闪电,身若银龙。恒绝回身还击,金银两色相遇,银枪被击退数尺。

再看那人,双目无瞳,山羊长胡,通身黑甲,英气外漏,他冷冷道“这银枪,还是敌不过他。”

另外两人,其中一个身着鹤氅,年近古稀,手持挂签幽幽说道:“煞东北,龙日冲狗,忌远行,下下签,和尚好杀气。”

余下那人则是鹤鹳:“贼和尚上次扰我雅兴,这又来欺负宫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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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绝侧眼一扫,转身离去,没人能阻止,也没人敢阻止,又或许这世上能阻止他的人本就不存在。

宫若寒娇声喊道:“大和尚,‘雾雨青竹’的解药。”

恒绝没有理会继续走着,宫若寒又从身上取出一块玉牌,转手一甩似暗器般丢出,和尚背身接住,定睛一瞧,翠色玉牌红字刻写:成都府检校都尉张放。

此物便是和尚想要的,玉牌还有身体的余温,散出淡淡清香,好似月下苍兰,幽雅宁静,穗上还包裹着‘雾雨青竹’的解药。

恒绝将玉牌收起,渐渐消失在他们眼前。

鹤鹳掩口笑道:“宫姐姐又多情了,那贼和尚几时怕过毒?”

老者缓缓自语道:“与和尚相关的单子就不该接。”

瞎子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和尚离去,好像是看着,毕竟他没有眼。

宫若寒坐了起来,娇叹一声道:“死了总比活着好。”那语气如此凄凉,似乎能把别人都扯进她的伤心事,她转头看向鹤鹳,语气一转冷冷道:“单子成了?”

鹤鹳弯腰搭手,轻轻一笑,道:“姐姐宽心,今年孩子的数量已补齐,成都府检校瞎子也都查清了。”

宫若寒起身道:“回去交单。”

风已停,天渐热,日更高,时过正午。

和尚走在孤寂的路上,一个人,一条路,由南至北不知去往何处。

他自幼百毒不侵,无论是那鸩酒,还是无色香甜的毒烟。恒绝很少动手杀人,并非和尚的戒律,是他只杀必死之人,在他来看宫若寒非必死之人。

山道陡峭,林木叠叠,两旁绿荫幽幽,鸟泣虫吟。

不远处,瘦弱的黑影瘫在路上,好似动物的尸骸,寒鸦围绕,蹦来跳去,似乎刚享受完美味。

恒绝走近惨景映入眼帘,他坚若铁石的内心抽搐着,并非被残食的幼狼触动,而是咫尺外的少年。

那眸子毫无生气,没有光芒,漆黑一片犹如深渊,流淌着血红的泪水。少年还活着,可他早已不想活,一丝气息在凭身体本能挣扎,而非他的意志。

这孩子不过几岁,究竟怎样的磨难才让他如此厌恶这凡尘。

恒绝不解,他曾认为自己也是个苦命人,什么骨肉相残,兄弟猜忌,他也见过饿殍千里,尸堆如山,可如今与少年相比,不过尔尔。

恒绝轻轻将少年抱起,过给他一丝‘天罡正气’,那天下间至刚至阳的真气,让少年的脉络流动稍急,恢复了些许生机。

少年口不能言,血泪已干,那如同深渊的眸子呆呆地望向林间深处,枯木一样的手臂微动。

他想去一个地方,那个一衣带水,却远似天涯的地方。

恒绝了然于心,他并非仙神,读不懂别人的想法,却知道少年何意。他也非佛陀,脸上却尽显慈悲。

和尚穿过树林,在不远处找到少年的牵挂地,山洞内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乐宁依旧如常,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恒绝把他放在地上,少年透露着安详,渐渐昏睡过去。恒绝将乐宁的尸骨与幼狼埋葬在山洞前,此去数日。

日暮夕阳,薄雾笼罩远山,呈现紫色。

恒绝采药归来,发现一把米正蹲在乐平的墓前,他将手中药材放下,走至身后缓缓道:“小子,你若感觉这尘世没有眷恋,执着求死,和尚就把你一起埋了。”

一把米没有回答,他转头看了看和尚,又看了看旁边的空坑。

小四叔、宁妹妹、幼狼都死了,平小子也不见了,世上哪还有眷恋?但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死?为什么只剩下自己?为什么那些官兵、侠士会杀害他们?为什么和尚要救他?为什么又要埋了他?

一把米不知道,他蹲在原地欲哭无泪、欲笑无声、欲问无言,刹那间他脸上竟扭曲出四五种表情,愤恨、绝望、无奈、悲伤,似乎还有欢笑?惨白的欢笑、无力的欢笑。

恒绝又道:“小子,你若想弄清为何受诸般苦难,那就活下去,活着去寻找答案。”他没有继续讲下去,走到一旁升起篝火,禅坐冥想。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恒绝念意回归,见一把米坐在坟前,无名墓碑下多了两个梨子,那空坑也被填平。

“小子,想好了?”恒绝收好行囊,矗立在他身旁。一把米起身点头,以示回应。“好,自今日起你便跟着和尚,和尚在一日,你便在一日。”

言罢,二人身披朝霞,脚踏日光,向西北方走去。这世上从此活了一个苦命人,多了两个无名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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