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回觅仙踪初游金陵访古迹结交寒士

（太白编年：玄宗开元13年/25岁）

李白从五老峰下来，逢人便问胡紫阳仙踪。胡紫阳是何等人物，所到之处拜谒者不绝，往往人未到而名先走，因而不难探问其行踪。有人告诉李白，胡紫阳已往金陵去了。

蜀中名山，李白皆已踏遍，出蜀以后，更是心系名胜，此行正好借机探访古都金陵，特别是那瓦官阁，据说高二百四十尺，蜀中散花楼与之相比，自是小巫见大巫。

他再次登船，顺江而下。

瓦官阁已经在望，果然巍峨雄伟，壮人胸襟。李白下船，健步向这个高大建筑行来，望去真个是飞檐高挑，上接云天。走到下面，仰头望，阁上是玟瑰色的云霞，但闻风吹檐廊响，屋角传筝鸣。他整整衣襟，正要登阁，一位老道人从阁上飘然下来，须发皆白，目光如电，束发盘髻，头戴九梁巾，下着道裤道袜，足登十方鞋，脚步轻捷。李白怦然心动：

“在下蜀中李白，敢问可是胡紫阳道长吗？”

老道士将李白打量一下：“年轻人好唐突，逢人便认胡紫阳，有道是：千里有缘来相会，对面无缘不相逢。他与你故旧？”

“不是。”

“与你新识？”

“不是。”

“老道士摇摇头，打完偈语，擦肩而过。”

李白找寻心切，一路逢人便问，这样尴尬事，亦是遇到过，叹口气，自向阁上登去。这里上上下下的人不少，两廊间设有法鼓，有游者上阁，便由人敲响。李白从下向上攀登，看那檐角，皆挂有铁片，随风不断轻轻撞击，发出令人神往的“叮叮”之声。终于登到阁顶，这里的风很大，衣襟冠带皆吹得猎猎而响。极目阁东，金陵城尽收眼底，葱翠的钟山正好与北门相对，往南望，亮亮的秦淮河水如玉带一般，仿佛被翘起的阁檐挑起，又似贴着它的下面流过。站在这里，自有一种天高地远的感觉，仿佛处于霄天云汉之上，好像仰起头，一伸手，就可以驾月驭日，巡行于万里云天。据说梁武帝时，云光法师在金陵的聚宝山上讲经，天花纷纷降落，那是仙人从这里撒下去的吧？此处曾是王霸之气屯聚之地，从春秋楚越相争开始，朝代更替，直到六朝灭亡后，金陵城便不复为王城，想到这些，心底不由生起古远而苍凉的感觉……

“相公！你不要这样啊……”阁下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喊声。

李白顾不得观景，急忙回头，见冲上来个男子，也是二十四五岁年纪，跑到窗口，就要纵身往下跳，李白一把将其抱住。他娘子抢上前来，紧紧拉住道：

“相公，我再不敢逼你放下书本挣钱去了，横竖他索钱催债，咱们变卖家产就是！”

那男子满眼含泪，并无哭声：“想我王六堂堂七尺男儿，饱读诗书，上不能赡养父母，下不能养活妻儿，只靠借贷度日，常致债主上门催讨，不活也罢，这一跳，便一了百了啦！”

李白到此才听明白，敢情这是一位落魄士子，劝他道：“王六兄，男子汉大丈夫，连死都不怕，焉还怕活？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来，咱们萍水相逢，也算有缘，有我的，也自然有你的。”

女人听如此说，立即转向穿着阔绰荣光满面的李白道：“今天我们遇到活菩萨了……”又对自家男人说，“是你造化，还不快谢谢这位恩公。”

王六瞪妻子一眼：“读书人的事，似你这样像话嘛！”愣了半天，转过来对李白道，“哎，不怕你笑话，事情说起来话长了，听我慢慢给你谈吧。”

王六拉着李白找一坐靠之物，先撵妻子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回家弄些酒菜准备着。”

王六妻子见丈夫不再寻短，连连点头，急急忙忙下阁去了。

这王六是个健谈之人，与李白互通姓名后，便慢慢说起。李白很同情他的遭遇，看来果真是饱读诗书的士子，可叹造化弄人，让他沦落到如此地步。谈起此阁与当地风物，王六道：

“历史苍桑，世事无常啊！只说那六朝时的阊阖门吧，如今那里只剩隐隐约约的‘阊阖’两字。凤凰山上的凤凰楼呢，站在它的前面，也只能分辨出‘凤凰’的题名……哎！不说了，谈得投机，不知不觉，时已向晚，走，到寒舍去，咱们一边喝酒一边叙谈。”

李白随王六起身，最后凭窗往外看看，但见辽阔的天空，云铺如海，放眼金陵城，一片旷远迷茫，古时帝王的离宫别馆，悄无声息地笼罩进暮色里。这时，不远处响起雷声，在阁里听来，却是山摇地动，高挑的飞檐，仿佛有神灵护持着，才不致震塌下来。精通典籍的李白想起鲁地有名的灵光殿，据说是汉景帝之子鲁恭王所建，历久不废，岿然独存。但与此阁相比，也不算什么。瓦官阁啊，你就这样，将在此长久镇守着金陵城！王六见李白出神，正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忽见李白张口成吟——

晨登瓦官阁，极眺金陵城。

钟山对北户，淮水入南荣。

漫漫雨花落，嘈嘈天乐鸣。

两廊振法鼓，四角吟风筝。

杳出霄汉上，仰攀日月行。

山空霸气灭，地古寒阴生。

寥廓云海晚，苍茫宫观平。

门馀阊阖字，楼识凤凰名。

雷作百山动，神扶万栱倾。

灵光何足贵，长此镇吴京。

听到此处，王六不禁喝彩：“呃，如此诗才，真个令鬼神皆惊！前面只听我鸹噪了，敢问白兄，听你是蜀中口音，缘何到金陵来了？”

一句话触动李白心事，笑笑说：“金陵本是我想象中的圣地，可没想到来得这样早。”

“何以见得？”

“说来话长，我从江陵追一个人，一直到此，仍然没有遂愿。”

“到底什么样神仙人物，让李兄如此费神？”

“就是方今天下名道士胡紫阳，我有许多事情亟待向他求教。”

“胡紫阳？”王六睁大眼睛，又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瞒白兄说，我来这里的路上，正好碰到胡紫阳，被一些金陵名士簇拥而去，听他说，是刚从此阁下来的。”

李白立即睁大眼睛，问其形容相貌，果然是上阁时碰到的那位老道人，后悔不迭。有诗曰：

对面相逢未相识，

口出偈语几成迷。

他日见面对杯盏，

方笑当初心未许。

不知李太白随王六归家还遇何事，能否顺利找到胡紫阳，请看下回。

【著后手记】

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云：“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本回写太白初游金陵，解囊助寒士王六，即据此演述，地虽不是扬州，却属太白所为也。本回所录李白诗，原题为《登瓦官阁》。王六属虚构，是本书故事链上的一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