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夜无话，江湖上并未记载的“安剑之屠”仅又还魂了一个子夜。
“笃，笃笃。”客房外响起轻微敲门声，卫白苏睁开睡眼，看见大漠的清晨，是一道金光，夹杂着风沙，与中原不同，这份金黄色彩中暗含了诸多不安险恶。
“卫先生，府外有人自称茶楼的小二，前来接您。”恭顺的声音对于刚醒的人而言，并没有太过刺耳。
卫白苏看一眼地上，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堆放在八仙桌上，陈一行已不见了踪影。穿好衣裳，别好发髻，吐出一口浊气，似乎昨晚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自己仍然只是一个被邀请至此的闲散说书先生。卫白苏笑盈盈的出去，门口站着一个低眉垂眼小丫鬟，貌似脸上还有红晕。
“劳烦带我前去见一见。姑娘，你来府上有些时日了吧？”卫白苏并非打探消息，只是闲聊几句。但小丫鬟像极了被惊动的小鹿，紧张得抬头瞄了卫白苏几眼，又觉得冒失，迅速低头，惶惶回道：“啊！先生，是奴婢哪里做错了吗？还请先生恕罪。奴婢这便带先生移步厅前。”
卫白苏哭笑不得，遇上这么一个怯弱的小姑娘，着实头疼。“小姑娘，无须惊慌，我只是好奇你如此可爱，家里人怎舍得让你来做丫鬟？”小丫鬟“腾”一下，脸红到了耳根，脑子里只听得“可爱”二字，其余的都抛到脑后，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将卫白苏带到厅前，退下时顶着红脸蛋意味深长的看着卫白苏，缓缓后退。这一幕，被厅前站着吹风许久的陈一行尽收眼底，咬得牙齿咯吱咯吱作响。一旁的苏管家还纳闷了，大白天的府上怎么还闹耗子，立马吩咐下人：“去圩场挑几副耗子药回来。去李记铺子，每两五钱，若是报府上名号可贱价些许，价钱可少不可多。记得撒的时候，做好记号，勿要大意害了大家。”一向精打细算的苏管家刚说完，陈一行的声音便飘了过来：“乡下土法子，礜石，性毒，蚀恶肉，可杀虫。市价只需要三钱，比铺子砒霜制成的耗子药管用。”苏管家愣了一会，吩咐下人两种都买回来试试。
王爷府坐北朝南，此时的日头从左侧斜下映着，厅前的石子路分割了大门和厅堂，一边是肃严的侍卫，一边是毕恭毕敬的仆人，众人皆在屋檐阴翳下，唯有陈一行站在中间沐浴暖阳，依旧吊儿郎当眉色翻飞，左顾右盼之下，见到韶音郡主并没有一同前来，便低落了几分，再看到小丫鬟对卫白苏那般羞怯和惦记，恨不得扑上去咬人，嘴里又开始不饶人：“卫先生呀！可把你盼来了，今个风大，生怕把你吹跑，小人没法和掌柜交代。掌柜的怕您乐不思蜀，沉湎王爷府上美酒佳肴，哦不，美酒佳人。为了不给茶楼丢人，他老人家特差遣我来接您回去。”
卫白苏也不让分毫，特意揪着陈一行昨夜那些胡话反讥：“小子来啦？风大不碍事，又不上房揭瓦的。况且在下上有老下无小，高攀不起漠北各家大户，更别说入赘一事。还请掌柜放心。”
一旁的苏管家还以为两人风趣打闹，笑呵呵说道：“既然是茶楼来人，便请到厅内稍作歇息。卫先生，此处风大，我们进屋来说。”管家在前，卫白苏和陈一行两人在后肩并肩，偷偷伸肘互怼，眼中火花飞溅。突然苏管家一回头，两人立刻收敛，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二位稍坐小会，我这便去禀报王爷。”
郑王爷此时正在里院整理文案，苏管家在门口将厅堂一事告知王爷，末了还加句：“属下思量，卫先生和茶楼关系匪浅，是否多留他二人住些时日，以示府上盛情。”郑王爷撂下纸笔，站起身来招了招手，示意苏管家进来说话：“此地多风浪，若是留他二人多日，以茶楼在垒城的热闹劲，这事多半会难消停，还是早日让卫白苏回去好。府上要做足地主之谊，只要摆上一桌晚宴即可。”苏管家转身去安排，离开时脸上却是不知名的阴沉。
下人去厅堂留下卫陈两人吃个晚饭。陈一行倒是挺乐意，搓搓手蹭顿美餐不说，兴许还能多见韶音郡主几眼。
眨眼间，日暮渐落，在远处山岗上拉扯出一条橘红色的暮霭，笼罩在郑王府眼前，看不清归路。饶是陈一行如此没心没肺的家伙也不禁喟叹怕是难走呀。转头又坐在了围桌前，打量着今晚的菜色。卫白苏、郑王爷、韶音郡主、苏管家......各自落座，气氛属实有点怪异。王爷和卫白苏装作不相熟的样子，就像烧饼摊前，摊主热情递过热气腾腾的烧饼。而眼前接手那人却是摊主请来的托，故意大声嚷着又香又酥，挤在众多顾客中间辗转腾挪，趁大家不注意悄悄将烧饼从摊下还给摊主。
陈一行和韶音郡主各怀心事，哪怕不小心的对视一眼也是匆匆穿过。韶音似乎有些焦躁，坐立之下双手捏着衣角反复捻搓，时不时回头望向闺房方向，嘴里小声嘟喃：“到底哪去了？”贴身丫鬟抱着那只异瞳白猫站在一旁，也替主子着急，凑过跟前咬耳细语，随后便退出厅堂，只留韶音盯着灯柱的火光发呆。唱一寸烛光，描一刻伊人，哪许春曲唱来年，唯有诗意留倩影。
罢了，换句话说便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
此时还有一人在大厅内格外怪异，眼睛盯着陈一行，略微沉重的呼吸，像是回想起了一些过往。手中端着的酒壶碰得咣咣作响，“叮”的一声，牢牢按在手中，走上前换上一如既往的恭谨替王爷续上一杯酒。
“苏管家，倒酒这事吩咐他们来做就好，你也一同入席吧。”郑王爷开口，苏管家也不推脱，把酒壶递给下人，落座在陈一行斜对面。陈一行这才发觉，从早上一句无意的插嘴后，苏管家貌似盯上了自己，心里不禁发毛。也不遮掩，直接问道：“苏管家，为何看着在下，莫非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苏管家是何等的老到，并未有半分尴尬：“非也非也，素未谋面。只是陈公子这等英俊，让我想起远在故乡的犬子。唉，留下他母子二人在乡里，但也没法子，漠北动乱之地。来来来，不说这些伤心事了，我敬陈公子一杯。”
陈一行愕然，莫名被占了便宜，只得悻悻举起酒杯一饮而下。放下酒杯，恰好和韶音郡主目光相撞，喉中烈酒反呛上来，连连咳嗽。让大家伙都笑了出来，氛围欢闹起来，推杯换盏。半载时，陈一行拉着卫白苏出去嘀咕了几句，听不见说了些什么，只见陈一行满是恳求，卫白苏最后才点头答应。只是二人都没有看见府中某个角落，一只信鸽趁着夜色往他们归途的方向展翅而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府外的夜枭咕咕乱叫，抱怨着浓浊的夜幕。此时，陈一行和卫白苏提着灯笼站在门前，郑王爷等人出门相送。
“路上不太平，卫先生和陈公子多注意注意。”郑王爷反复叮嘱。房檐上的灯笼被阴风带起，晃动在光影交叉的缝隙间。“还是我派些人手，护送二位回去吧。”低空，夜猫子那铜铃般大小的眼珠子扫过，不知看到了什么鬼魅阴影，扑腾着没入黑夜。
陈一行摆了摆手：“诶。瞧不起我们卫先生是不，就凭他这身手，等闲三五人不得近身。”卫白苏瞪了他一眼，大概意思便是你丫还想不想我帮忙了。陈一行赶紧闭嘴，乖乖站在一旁。卫白苏拱手向王府众人作揖：“劳烦各位盛情，路不远，不必如此麻烦。在此谢过。郑王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郑王爷和卫白苏走至一旁，这时二人或许用不着装作不相识了。陈一行扭扭捏捏地走到韶音郡主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符。原来晚宴上拉着卫白苏就是为了让他支开郑王爷，好与韶音郡主说会话，赔礼道歉。卫白苏虽无意帮他，但原本便是有些话要和郑王爷说，也就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陈一行半天才腆着脸开口说话：“郡主，此前多有得罪。我身上也没有任何赔礼的东西，也就我这个人值点银子，但要卖身，祖宗也不同意。我这有枚平安玉符，虽不说是价值连城，但我保证是灵验无比，能保郡主平安。”赔礼道歉也忘不了耍嘴皮子，也就是陈一行能如此不要脸面了。
“陈小哥不必负疚，救人心切，可谓是侠肝义胆。卫白苏能有你这般好友，也是让人徒生羡慕。那韶音就不客气收下了。这枚平安玉符易主，陈小哥岂不是立于高墙之下，置自身于险地？”韶音笑靥似桃，接过符箓，手中触碰到那缕缕的温度，融进少女梨涡中化成娇羞，朱砂游走的笔痕一勾一撇皆是情愫，隐约的轮廓下或许便是那一晚伊人发梢扫过剑锋的袅娜倩影。
“放心吧，俗语有云，傻人自有傻福。嘿嘿嘿，再不济我自个也可……”话还没说完，郑王爷同着卫白苏已经回来。陈一行立马跳出，拉开和韶音郡主的距离，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别离从不多言，只是离者牵马踏寒草。卫陈二人，一匹马，逐渐消失在王府视野里。
行至多时，陈一行借着月光找到了那块石碑。不知是从哪找来的工匠进行雕刻，或许原本就是村里给人做墓碑的石匠。经过曝日和风沙折磨，“石泽坡”三字更像是墓碑上的碑文，将整个石坡画成诺大一座无主荒坟。风过胡杨林，吹起一阵呜咽，像是亡者的低语。卫白苏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还未等开口，十道箭羽破空激射而来。卫白苏和陈一行应对不及，仓皇滚了一圈方才躲过，突如其来的偷袭，也有突如其来的默契，二人立即半蹲起身，贴背立起警觉，一前一后相互站架。这才发现前后各有五人将他二人包围。抬眼望去，这十人，身上衣物破烂不堪，脸上不仅用泥巴涂裹，更是蒙了一层黑布，叫花子的打扮却掩盖不住他们的邪气，手中十把弯刀流出冰冷的血腥气息，足以将生气吸食，皮囊也不过是它们的磨刀石，像是用血肉喂食的秃鹫，在这座坟前等待下一具腐尸。
“嗯！现在劫道的都那么狠了吗，下血本啊。卫白苏你是不是拿了王府的什么宝贝，把他们给引来了。”陈一行揉了揉心口，一阵惊悸。
“别大意了，他们可不是几个劫道的毛贼，制式弯刀还有如出一辙的握刀把式。恐怕你我被什么势力盯上了。”卫白苏看出了这些围截之人拙劣伪装下的原形。二人身旁没有任何武器，徒手实属下策，只得敌未动，我不动。风吹人未动，两方都在打量时机。卫陈二人死死盯着敌人，一旦起手便攻其破绽，突围而出。但对面没有给这个机会，领头一人厉声喝道：“起阵！”
卫白苏和陈一行暗叹：“糟了！”对方虽有十人，却毫不托大，已在人数上压制，依然结阵进攻。一旦敌阵成形，二人插翅也难逃出生天。相视一眼，闪电般各自冲出。卫白苏轻功步法称绝，不断移形迷惑敌方，使其阵眼跟着变动，借着马头，一脚垫出跃起。正要穿过敌阵，二名敌寇借着同伙肩膀已然出现空中，手中弯刀封锁出路，但未劈砍而出，只迫使卫白苏落回跟前沙地。卫白苏不歪不斜正落在阵中央，只得择一人出手，数掌连出，皆被刀背击回。
陈一行则起身一瞬间抓了一把沙土，冲至敌人面前，挥手洒出。五人预料不及，下意识捂住眼鼻，却是没有一人破口大骂，甚至脚下步伐都没有凌乱，依旧踏着阵位，这种精悍的功底显然是久经训练方可形成。但就算是这三息的刹那，也给了陈一行可趁之际，出手必是杀招，一手分筋错骨扣在一人手腕，发力卸下臼骨，弯刀随之掉落，抄起之后本想紧接横扫，敌人已经反应过来，四把刀刃直直下劈，陈一行不得不翻滚躲避。
场面再次凝固，卫白苏已被困在阵中，陈一行一人手持弯刀，弓步提刀面对敌人。箭步冲杀，往前佯装进攻，晃过眼前五人，一个转身反跑耍个刀花，避开几人，来到卫白苏身边：“如何？”
“点子硬，虽不入高手之流，但这配合与素养非一般杀手能相提并论。还有一点，他们并未下死手，像是以困住我二人为目的，又或是生擒。”卫白苏眼力尖锐，危境之下容不得半点拖延，几句话把情况交代清楚。此时，敌方十人已然合阵，将二人团团围住。卫白苏和陈一行，亲眼目睹那名手腕脱臼之人，将手掌垫在石板上，另一掌硬生生按下，闷哼一声就正骨复原。饶是将卫白苏震呼这等硬汉。
“没办法了，上吧。”陈一行将弯刀交予卫白苏，自己又从兜里掏出细长麻布缠在拳上。
顿时，人影，刀光还有沙土纠缠在一起，卫白苏和陈一行在圆筒阵中反复冲撞，企图突破这残缺刀阵。不断交手之下，二人都发现，敌人的进攻都是针对陈一行，而对卫白苏仅仅是压制防守。陈一行知道再拖延下去，二人势必要交代在这里，急忙交代卫白苏：“我来冲阵，你速速脱身！”此等情形，由不得陈一行再多做解释。
陈一行被卫白苏托起纵身一跃，对面依旧是人梯蹬空。阵形被拉扯开一个口子，卫白苏抓住机会仆步带刀，一记前空翻，刀身护住自己猛冲那名无刀敌寇。也该是那人走了背运，刀被夺去致使自己成了阵中唯一的弱点缺口，眼前卫白苏攻势猛烈，只得后退招架，同伙协同守御。奈何卫白苏身法诡谲多变，又加上弯刀护体，乍然一式转身劈砍直接破开阵法。但这群刀手迅速变阵，分出那无刀之敌追击卫白苏，剩下九人数刀并落架住了陈一行。
陈一行看着卫白苏匆忙跨马遁去，苦笑着：“这混蛋还真逃了呀，都不矫情矫情。”嘴上是这样说道，但陈一行心里清楚，卫白苏果断逃遁才是最好的选择，逃出一人便求得一个机会。若是上演一套“你先走。你不走我也不走”“要走一起走。”的戏份。那估摸着也不是不可一起走，只是走的奈何桥会窄一点，孟婆汤多一碗不多，少一碗不少。
“穷寇莫追，主上目标到手，不必节外生枝。”领头人从头至尾只有两句话，令人生疑，如此沉默寡言，是否怕人听出半点消息，那背后的人究竟又是何面目。十人眼神漠然地盯着卫白苏身影，对于他们而言，放走一只猎物，有的只是轻蔑，毫无失望。
刀架下陈一行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只剩下我就好办了，也不必再隐藏了。因为，呵呵，你们作为死人绝不会走漏半分风声。”语气中的傲然和杀气绝不是往日里那个吊儿郎当的穷道士所有。
可下一秒，一记刀柄击打在陈一行脖子上，刚放完狠话的陈一行晕倒在地，被人扛起。十一人消失在了石泽坡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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