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一人策马乘风而去，云破月白炊烟渡川；这夜，一人驾马提刀逃回，风萧马鸣凄然北望。可不再是那人，听见狼狈不堪的马蹄声回荡在长河中，一度回到十三年前。
天幕被鲜血喷洒成刺眼的暗红，底下是无尽的火海翻滚着，主峰的牌楼在火苗侵蚀下，断开双腿轰然跪倒；房屋的脊梁也被刀剑所伤，露出嶙嶙白骨；门派的旗幡被砍下首级，被恶鬼们攒手中把玩。纵然是这地狱绘卷，也没有呼救声，众人毅然赴死，唯有留下的几颗种子披上浸湿的棉衣躲进了山洞的暗道。其中一人死死捂住嘴，血泪在绝望的眼眸中打转，一刀一剑刻下复仇二字。回头一眼，这双眸子猛地睁开！
“呼！”陈一行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石板上，微弱的火光从火把中透出，阴冷的地气丝丝缕缕往上渗透。此时他意欲起身，却是无法动弹半分。
“以毫针刺入足少阳络脉以及脾之大络，再封住大包穴，就算是当今武林第一人也得乖乖就范。”带着几分喑哑的声音似鬼魂般从耳边飘出。陈一行虽说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被这声音吓到。“没有将你捆锁吊起，便是希望你明白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有些事不得不当面请教一番。希望陈少侠能理解我们苦心。”
“你们？这么说来，我算是落在绝非一般人手中了。那可得先问清楚，我能指教你们何事？”
“桀桀，陈少侠，套话就免了吧。指教一事，还等大当家亲自与你交谈。”说完，一双枯槁如骨的手抓住陈一行肩膀，将他扶起盘坐。
由始至终，陈一行并未看见那人长相，待到眼前景象稳住，才将此地看得清楚。分明是挖出的一座地下土牢，暗红色的沙石壁不时抖落阵阵沙屑，插在上面的火把成为这里唯一的光亮。
简易的刑具随意扔在地上，隐约能看见锈迹斑斑。尽头洞口处，三四名蒙面大汉散乱蹲坐，但手掌一直按住腰间的弯刀，随时都可出鞘夺命。
扶起陈一行后，那老人裹着一袭黑布飘出洞口：“看好这人。”
陈一行注视老人离开后，便开始作妖。对着洞口那几人不遗余力地嘲讽：“呦，哥几个，听见没。你们几个加起来才能看住我一人，老话怎么说来着，百斤面料蒸寿桃——一群废物点心。我告诉你们，别瞧你们人多，我一手一个不在话下，你爹怎么揍你，我就怎么打你，不带重样的......”
饶是泥做的菩萨，也有几分火气，还没等陈一行说完，几名大汉过来捏着陈一行张嘴恶狠狠威胁到：“闭上你的臭嘴，别以为主上留你有用，我们就不敢动你。断手断脚一样能问话。”
陈一行嘴皮子功夫哪能认输，且是咬定这群人拿自己没法子：“来来来，今天我要是指甲盖都没崩掉，你们都是我孙子。”换来了叮咣五四一顿暴揍，鼻青眼肿的陈一行被一人抓着头发便往地上磕。疼得他呲哇乱叫。
“臭小子，现在倒是给爷爷们磕头了。”几名大汉肆意的嘲笑道。
“别动老子！我手下十来号人可在石泽坡找我呢，你们等着，等他们到了，我叫你们跪下求饶也没用！”陈一行唬人的劲头十足。
“嗤。石泽坡离这足足十六里，纵是天兵天将也救不了你。”为了套出这一句，陈一行前面垫补了如此之多的腌臜，也吃了顿皮肉之苦。
脑中开始浮现以石泽坡为天元点的地势。方圆六里：北上垒城、南下王府、西出绝峰山、撒格荒漠以及东入石林。垒城，王府绝无可能，唯有东西两向，但往西直出绵延千里的险山荒漠，将近九州边界，别说人了，猛禽毒兽也踪迹罕见。
剩下唯有东边的石林，但眼前脱身并非上策，对方组织严密，落入追逐战对自己毫无优势。想到此，陈一行干脆闭目养神，并非坐以待毙，只是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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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颠簸，卫白苏逃回垒城，直奔义品茶楼而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守夜的小二吵醒，骂骂咧咧地将铺面泛黄的门板墙卸下一块，屋里有微光溢出。眼前满身泥土，刀痕遍布的卫白苏着实把店小二吓到：“卫......卫先生？您这是怎么了？”紧忙搀扶进来，随后去叫掌柜的。
郭罪和无一踏着碎步，从楼梯口望向卫白苏的一瞬间，暗道不妙。
水哗哗倒向茶碗，一杯一杯往喉咙灌去，算是缓了口气的卫白苏，晃了晃脑袋。无一急了，抢过茶碗：“说话！”半晌，卫白苏嘴皮子带着不安开口道：“陈一行遭绑了，对面有备而来。”将石泽坡之战粗略一说，又拾起另一茶碗倒水喝下。郭罪一言不发，食指不停敲打着木桌，那枚玉戒碰撞出噔噔，活似若有若无的心跳声。
无一抄起剑冲出去，被郭罪喝止：“回来！你想如何救人？”并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单刀直入点中无一的念头。是的，怎么救。无一心里也没有底，杀人他只需要时间，地点和目标；救人，时间也错过，地点早已空空如也，人是死是活更是难料。
无一愣在原地，着急得身体微微颤抖：“难道就不管他死活了吗？”罕见的，语气中流出了一丝哭腔。
卫白苏平静得吓人，冷冰冰说道：“生又如何，死亦如何。一入此地，就该有觉悟，遑论性命。”
“混蛋！他可是去救你的！”剑再次出鞘，指向卫白苏的脑袋。
“所以你杀了被救下的我泄愤？况且我并未求他来救我，反倒是他多事罢了。”卫白苏眼神没有一丝波动，像是谈及一场冬雪一般平常，丝毫不将无一的剑放在眼里。生性凉薄不过是错付风月的楔子，若求情义，倒不如先教那轮凉月舍去阴晴圆缺。
“无一！够了！生死就是一剑距离，一剑不过三尺。你剑再快，能快过生死吗！”郭罪在一旁阻止他们的闹剧，虽不情愿，但他知道卫白苏说得一字不差。
略晓陈一行秘密的他，深知陈一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的仇恨悬而未决。“眼下更为重要的是，弄清此事来龙去脉。敌暗我明，有多少条小命都不够丢。”
转身便走向阁楼内，一座古朴的塔钟静静悬挂中央，通体遍布云雷纹，虬龙游走于钟身。郭罪抬手推动木桩，毫不留情地撞击这座铜钟。刻在外壁那晦涩的梵文颂唱出声声哀叹，一抹霜，一缕尘，剥落了寸寸安宁。
垒城八方，众多黑影激射而来，一一跪伏在郭罪面前，这些仅是义品茶楼旗下的探子。密密细语传入他们耳中，命令，任务，要求......烂熟于心。随着屋内烛火燃烧殆尽，义品茶楼的渔网洒向整个漠北。一潭死水之下，风云暗涌，不知磨耗多少血肉才能将其沸腾。满目山河浮生裂，顷刻马鸣杀气溅。
安排妥当后，再次面对卫白苏和无一，郭罪抽起旱烟：“丝—呋！既然有人已经开始动手了，干脆我们就将它搅个天翻地覆，这边越乱，陈一行也就越安全。等燕雀（探子）回巢，带来消息，卫白苏你即刻便动身前往峡口。这盘攻杀棋局，你且细看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不必一昧求生门，以休门养息精气，再持开门破局。”
“传下去，今日起，义茶闭馆，只留下暗门处理钱财来往。再去收拾间客房，卫白苏就呆在这吧。陈一行已经被人盯上，住处也不安全了。”
卫白苏呆滞地注视着木桌上的茶碗：“替我把马牵去喂喂草料。往后的日子指不定得吃多少苦头。”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还是马。郭罪见他没有异议，挥挥手吩咐下人做事。“无一这孩子，性格冷僻，唯有陈一行那混小子能和他说上话，所以对他比较在意。”
“无妨，这事也在我。咳咳”卫白苏接过郭罪手中的茶碗，狠狠灌下一口才发现是烈酒。“咳！未曾料想，有人会在途中伏击，如果我不在场，陈一行或许能全身而退。”
“如果的事就不要深究了，时日和酒终会有个先见底，就看这双手能抓哪一个了。”郭罪道。
几日过后，老顾客纷纷在义品茶楼门前留步看着告示，少不了交头接耳的议论。
“这下都不知道何时才能开门。”
“诶，告示不是说休整，择日便迎客吗？”
“告示是告示，你要是多看几眼，会看不出这是要出事了吗？”
“嘘！噤声呐，脑袋不要了？”
“要我说，咱还是囤点东西，少出门吧，走走走。”
垒城愈是临近大市，愈发杀机遍布，各方势力的暗哨不断交锋。亲王府也派亲信过来询问陈一行一事，得知他被劫走之后，府上便多了几个破碎的碗碟。
同是半空月，何故映一人。
陈一行正蜷缩在土牢里，裹着那身夜行衣，呼呼大睡。感觉被人踢了几脚，迷迷糊糊醒来嘟囔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几名大汉不由分说将他架起，抬到了门外，眼前所见非常见。
月是惨白的月，泼洒在山壑中，延绵数千里，一望皆是岁月风尘。土牢不出百步，立在石峰边缘的老树旁，便有一人独自坐在算是平整的石块上，身边那壶酒看得出刚烫，壶口还冒着热气。
“过去。”陈一行被推搡一把，慢悠悠地走了过去。见那人，厚锦裹身，缕缕银发披在脑后，长须无修，嘬一口酒送一声哀叹。陈一行未等他发话，取过石块上多出的酒杯，自顾自斟满，入喉。
“呼~这大冷天的，还得是醉仙坊的酒暖人啊。老头，你说是吧。”陈一行还是那般自来熟。
那人并未搭茬，递过酒杯示意倒酒。陈一行愣住了，头回遇到这么随性的绑匪，实在摸不清这群人到底有什么意图。
“当年一别，恍如隔世，你也成人了。”一股沧桑的气息顺着回眸，扑向陈一行。“你就不好奇，我，我们究竟是谁吗？”
陈一行见到了那人的样貌，并无太多的惊讶，也突然明白了这场祸事的缘由。只是缓缓蹲坐在一旁：“有些话，不必说，不必问，对大家都好。当年一事，也只有我们这群余孽记得，死也不会忘的记得。”酒杯中载着一轮残月，月牙尖尖勾不起太多的回忆。
男子开口道：“这次找你来，是互通一下消息。这些年我们也仅仅摸到了半丝残缕的线索，一本不知名的剑本。”
“剑本？剑谱？”陈一行满脸不解。
“并非剑谱，上面记载了什么，无从得知。只知道是和剑有关，几把神秘的剑。”男子纠正道。
“那剑本现在在何处？”“关外。”
“在谁手上？”陈一行继续追问。男子这时却回避了：“十三年前，你还记得是哪些人领头的吗？”
“我问你剑本在何人手中？”陈一行话语满怒而溢，一身内劲自丹田而起，暗暗流转。不远处的随从大汉们意识到气氛不对，抽刀将陈一行围住。那名枯槁老人就站在二人中间，罕见的蛇瞳死死盯着陈一行。男子依然邀月小酌，丝毫不担心陈一行会不会突然暴起：“你凭这般天真，报得了哪门子的仇。”
陈一行赌气般席地而坐，两手交叉抱胸“十三年前，尚且年幼，唯一记得便是那面旗子。”
“那面旗，我也记得，印着青龙。”男子接话。
“我能说我记得的是白虎吗？”顿时两人都愣了，不知是谁记忆出现了偏差。也不知两人交谈了多久，待到天光大白，男子留下一句：“这便送你归去。”
陈一行刚想客气客气，后脖颈被刀把敲击，晕倒过去。枯槁老人看着手下人将陈一行装进麻袋，开口问道：“主上，剑本这事他日后必会发现真相，到时候，恐怕我们又多了一方敌人。”
男子把玩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壶：“只要仇人一日不灭，他绝不会与我为敌，此为其一；我们借势将消息散播出去，陈一行所在的垒城势力是最有力的风舵，此为其二。不论二者，我们什么时候还怕多了一两个敌人了。”说完，酒壶在地上摔个粉碎。
鸡鸣三声，月落日升。
卫白苏被楼下嘈杂的声音吵醒，粗略收拾一番，踱步下楼。眼看着三傻大个瓮声瓮气地围着郭罪不停嚷嚷。
“掌柜的，你就瞧好了，俺们三兄弟绝不尥蹶子。”
“大哥说得对，俺们可不是吃素的。”
“大哥、二哥说得对，俺们，嗯！”老三支支吾吾，中气十足的结个尾。怀里的猫还附和道：“喵喵。”
要是陈一行在此，必能认出这三人便是那天前来算命的虎愣三兄弟，以及亲手提名的花猫梨包。郭罪见到卫白苏像是见到了救星，手指连连点向卫：“就他就他！咳。”这三名大汉一溜烟跑到卫白苏面前，上下打量。
“卫先生果然气质不凡。”
“卫先生果然深藏不露。”
“卫先生果然细胳膊细腿。”老大老二齐刷刷看向老三，眼里却是无比赞同。
“掌柜的，解释解释？”
如此这般过后，卫白苏终于知道眼前这三人是与自己一同前往关外山谷的帮手。帮忙还是监视，大家心里都清楚，也无须点明。
“什么时候动身？”卫白苏端起茶杯，淡茶漱口。
“今夜戌时，所需的物品你列份单子，让小二去备好。”郭罪回头瞧见三名傻大汉在逗弄着狸花猫，无奈的摇了摇头。此次前去，也只是稍作打探。如此紧急关头，关键人员都得留在身边备用，不然也不会找来这么三个活宝随卫白苏出关。
卫白苏走向三人，从地上抱起梨包，端在手臂上顺抚。梨包半眯着眼睛，一脸享受，丝毫不怕生人。卫白苏开口询问了三人姓名后，便告知他们必知事项。
老大三郎不声不吭抢回了梨包，瞪着卫白苏没好气的说道：“先生说的，我们自然知道。我们也得赶紧完事，回来给梨包带好吃的。”
卫白苏也不在意，只是提醒三人：““在我们家乡，有个不成文规矩，出门前不立香，立香必然倒下出事。所以这话，你还是收回的好。”又留下三人惊慌失措的在原地呸呸悔话。
戌时，四道人影搭着夜色在马上疾驰而出。谁也没料到，就在四人离开不到一个时辰，一条长型麻袋被扔在茶楼后巷里，里面赫然躺着的是陈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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