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发生，唯有万籁俱寂。

猿猴蹈海而亡，再也听不见它们的啼声了。

浪墙退却，天空回归夜之黑色。

众鸟高飞尽，偌大的启明岛，只剩下枪炮之后七星将士的心有余悸。

然而奇怪的是，此时此刻，敌方再未发动元气波粒攻击，激烈的战斗戛然而止。他们像是在商量着什么。

袁泰忍不住问：“敌人怎么都静默了？”

关合也有点琢磨不透，难道敌人这是缓兵之计？他们正在有条不紊地谋划着撤退？

夏命九望了一眼汤成子，转头问关合道：“关兄，这都……什么情况？”

关合凝思道：“如果敌人没有撤退，必然在商议着什么。”

“撤退？”夏命九不敢苟同，反驳道，“仗都打到这份上了，哪能说撤退就撤退？”

袁泰补充道：“是啊！和谈的条件还没谈妥呢！”

关合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他仰头望向汤成子，不无担忧地说：“汤大师还能撑多久呢？”

袁泰激动地说：“大师服……”话刚出口，就被关合及时打住。

关合阴了袁泰一眼，接过话头说：“大师应该心里有数的，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一旦敌方再度攻来，夏岛主，我们一定要齐心协力啊！”

夏命九慌忙点头道：“这当然不在话下。”

他紧紧握着夏巨鲸的手，叮嘱道：“等会儿父亲出击迎敌，你要照顾好自己。”

夏巨鲸点了点头，呢喃道：“父亲，我想喝水。”

袁泰立即摸出腰间水壶，递给夏命九道：“九叔，给，我没喝过的。”

“谢了！”夏命九接过水壶，客气地说。

正当夏巨鲸咕噜咕噜地大饮了几口水时，大海像是感应到一般，又猛然掀起巨浪，倒是比方才的浪潮还高上不少。

这一幕把众人都看呆了，难道这意味着敌人的首领来了吗？

十恶兄弟会向来行踪不定，这招神龙见首不见尾更是玩得漂亮。

关合不由得叹道：“想不到，苍茫海域也有这般高手。”

他这话自是相对真元大陆而言，想当年，他还是合真境高修士时，就纵横天下难逢敌手，不曾想这一次海战，就让他见识到数位世外高人。

先不说跟他对攻的敌方那人的修为跟他不相上下，就是通过声音便识别出夏命九境界的另一敌人，也是不容小觑。

如今再度掀起浪墙的这人，境界应该超过了他，或许跟汤成子相差无几。

关合没有估计错，这次浪墙之所以高高扬起，正是因为来了另一高手，那高手朗声笑道：“汤成子，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汤成子愣了好一会儿，大感诧异道：“是你！你还活着！”

“首尾三鳞六十年，两角犊子自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那高手说了几句谶语，又朗笑道，“是不是很惊讶？为什么我死而不亡呢？”

汤成子蓦然一惊，回想起一段往事来。

在六十年前的一次祈雨仪式上，汤成子差点牺牲献祭，最后一刻才侥幸找到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替他受难。

那一幕像极了袁泰初到商岛时的情景，只是结果大为不同。

袁泰因雨水骤降而保住性命，也因拥有独一无二的太元血脉，进而当上了七星大祭司。

可是六十年前的那位少年就没那么幸运了，燔柴之时他就浴火同焚了。

一同被焚的还有一只被他紧紧抱着的海龟，那几句谶语就刻在龟壳上。

汤成子对此自然记忆犹新，他当时绞尽脑汁也没参透谶语的涵义，再看如今景况——相斗血成川——岂不是应验了么？

然而，汤成子亲眼见证他烧焦的尸体被抛入大海，他怎么还能死而复活呢？

他尽管还活着，却仍然保持着少年时的嗓音。难道他以某种形式获得了永生？否则难以解释这离奇的现象。

从依稀往事中挣脱出来，汤成子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诘问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高手神秘兮兮地说：“天机不可泄露，海水不可斗量。你只要知道这个结果就好，别的无须多问。”

汤成子又问：“难道你就是十恶兄弟会的匪首？”

那高手大笑数声，突然声色冷峻地说：“我十兄弟为何冠以‘恶’名？不就是你们这种人自以为是吗？”

汤成子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别告诉我，那些幸免于难的海商们都在撒谎？”

那高手轻蔑地说：“常言道三人成虎，我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但是清者自清的道理，想必你是懂的，我也不想跟你废话这些破事。”

汤成子于是直截了当地问：“玫瑰暗杀，枪炮攻击，你意欲何为？”

那高手也敞开了说：“血珊瑚乃稀世珍宝，既然不能为我所有，你们也休想得到。”

汤成子方才豁然开朗，严声质问道：“哼！血珊瑚被烧，果然是你们所为。你们这样暴殄天物，就不怕遭报应吗？”

“现报不可信，生报不可知，后报不可料。”那高手淡定地说，“如若我等完成大业，无报未尝不可期。”

汤成子好奇追问：“什么大业？烦请不吝赐教。”

那高手相当冷静地说：“天机不可泄露，海水不可斗量。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前提是你还活着。”

“放心！我还没那么快死。”汤成子讽笑道：“到时候是什么时候？我看，你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

那高手貌似不想跟汤成子继续纠缠这个遥远的话题，而径直拉回到眼前的和谈。

他掷地有声地说：“既然血珊瑚已毁，这座荒废小岛就归你们了。不过我奉劝一句，不要想着剿灭我们。如果我十兄弟中有一人罹难，其余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人活争口气，汤成子只觉这口气咽不下。如果他不战而妥协，怎么给七星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因此他铿锵有力地回应道：“战争既然开启，一切但凭武力说话。”

那高手无比轻松地发问：“这么说，你想跟我较量较量？”

汤成子大方提议：“不错。看在当年的情分上，我让你三招。”

那高手振声回道：“大可不必，你年老体衰，我该让你三招才是。”

两人磨叽一阵，却是谁也没有率先动手，可把旁观的袁泰给急坏了，他悄声询问关合：“关伯伯，他们俩这是打还是不打？”

“高手对决，不能犯任何错误。”关合判断道，“谁先出手，进攻的同时，已然将短板暴露无遗，所以……”

见关合蓦然停顿，袁泰紧忙追问：“所以什么？”

关合认为他已经回答完毕了，转而闭目凝神，辨听浪墙的声息，试图探寻出它的规律来，是以未作应答。

袁泰无奈，只好自己寻求答案。

他探出头来，望着巨大浪墙济济洋洋，浑身不由得又是一颤。

但当他转头看向坐在太极图中的汤成子，感应到那里的元气昊大，他颤抖的身体竟能骤然平静下来。

正当他寻思之际，敌方那高手恭然发话道：“大祭司老当益壮，在下佩服！”

汤成子也恭敬回道：“当初少年，已是显圣境界，怪老朽眼拙了。”

那高手笑道：“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握手言和。大祭司意下如何？”

汤成子简直脱口而出地回道：“正合余意。”

双方就此作罢，汤成子悠然落坐沙滩，海面上的巨大浪墙也随之消退。

一直定睛观察、期望看到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决战的袁泰却是一头雾水，内心惊道：“他们什么时候比试过了？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难道大决战已经在无声无息中结束了？”

如此看来，在真正的高手面前，袁泰的意念根本起不了作用。他将来的修真之路还很漫长。

众人之中，唯独关合喜上眉梢，他兴奋地对汤成子说：“敌人这一次应该把家底都露出来了吧！”

汤成子抬手擦拭额头汗珠，叹息道：“敌人如此，我们又何尝不是？”

关合猛然想起关怀汤成子，问候道：“大师可还好？”

汤成子摆手道：“不打紧，就是需要回去休养一段时间。”

关合唏嘘道：“看来敌人还是很强大的啊！”

袁泰几次想插嘴，都找不到可说的话。他对修真的认识实在太浅薄了。

于是他只偷偷地多看了关合几眼，好像在说：“关伯伯，你可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好好教导我。”

看到浪墙退却，最后一朵浪花的声音也没入广袤黑夜之中，虞聪华飞奔而来，向汤成子请示指令。

但见汤成子像是卸下一副重担般，一脸惬意地说：“整顿好队伍，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虞聪华大喜过望，立即转身开展整顿任务。

他命所有士兵都列队上船，又将不幸遇难的三个士兵的尸体重新挖出，带上了战船，只待回归后好生安葬。

所有人都笑逐颜开，唯独夏命九愁眉苦脸，他始终紧紧抱着夏巨鲸，爱子深情让人见之犹怜。

汤成子没有遗忘他们，命汤忆文、汤忆武兄弟俩就地搭建好帐篷，并留下来照顾他们。

此外，汤成子还贴心地预留了足够他们使用个把月的食物酒水。

依照夏巨鲸的要求，汤成子又命人把夏盾、唐枪等几个与他相好的小弟叫到身边，希望在众人的帮衬下，夏巨鲸能够快速恢复。

将这些善后事宜安排妥当之后，汤成子才拖着一身疲惫上了主帅宝船，而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的变成了关合和袁泰。

他们三人一气上了高楼顶层，坐下来享用美食的同时，都对今夜的战况难以忘怀，一番讨论下来，竟都有种庆幸之感。

而他们口径的一致之处还在于，他们都认为这次战斗取得了胜利，至少回到七星群岛之后，要以胜利的面目传示万民。

简单商定之后，关合留下来守护汤成子，袁泰则回到士兵船舱住宿。

袁泰刚一推开舱门，就被火神力、公孙无用、辛不弃、唐船生、虞小树、夏大海、汤黑石等七人团团围住，盘问战斗时的情况——只因袁泰一直待在汤成子身边，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应该对细枝末节更加了解。

袁泰不好扫掉七人的兴致，便从头开始讲起，讲着讲着备觉精神抖擞，把重重困意驱散得一干二净。

八人同挤一舱，你一言我一语地畅聊得好不痛快，直到凌晨曙光初现，亦然意犹未尽。

袁泰不禁然生出一个念想来，何不约他们七人也拜入关合门下？若是他孤独地学习修真，会像在汤成子手下学习时那般——没有比较，便难谈进步。

当他将这个主意说出来时，七人纷纷拍手称赞，但又唯恐关合不会答应。

袁泰拍着胸脯道：“这事就交给我吧！相信关伯伯不会不卖我这个面子。”

七人这才释怀，却猛觉倦意难挡，几声哈欠之后，都酣然入睡了。

翌日醒来之时，已是日照当空，除了给夏命九等人留下一艘战船以备不测，其余战船都已经扬帆起航。

袁泰记着自己的承诺，急不可耐地跑去询问关合意见。关合只想了一想，便爽快地答应了。

他并未过问那七人的身形相貌，也不在乎他们的性格品德，只认为几个毛头小子，定然能够拿捏得住。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因为，袁泰找的那个理由很有说服力。

两日后，出征船队顺利回归商岛港口。

遥遥便可望见，七星万民已经载歌载舞地列队迎接了。那一刻，只觉得天地之间，海面之上，到处洋溢着凯旋的欢声笑语。

伴随着激昂雄壮的音乐《大护》，汤成子巍然现身甲板上，向万民挥手示意，隆重宣告此次出征以胜利结束。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如船队刚刚出征时那般盛景。

而在人群之中，袁泰一眼就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汤燕燕。她本来就身材颀长，头上又戴着的一顶由梅花枝编成的花冠，让她显得鹤立鸡群，与众不同。

那顶梅花冠，却让袁泰蓦然想起康大晖讲起的江河口袁安来。

袁安把酒赏梅，袁泰却向来没这种雅兴。说不上来什么缘由，他油然而生出一种想结识袁安的念头。

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面对七星群岛的现实环境，袁泰深知，不知何年何月，他才能重返真元大陆。

但见汤燕燕一个劲地朝袁泰挥手，袁泰不得已，也向她挥了挥手。

汤燕燕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却与她的浓妆艳抹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汤成子也看到了汤燕燕，他原以为孙女是巴望着自己安全回来，等意识到孙女满眼里只有袁泰时，顿觉甘中含苦，有点哭笑不得。

回过神来，汤成子索性抛却这等无谓烦恼，率领袁泰、关合和虞聪华等人徐徐走下舷梯。

而在他们身后，则有十二名精兵抬着三副棺材。

三副棺材一出现，人群便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而音乐也适时换成了《九招》。

《大护》乃告厥成功的喜乐，《九招》则是为牺牲烈士招魂的哀乐。

所以，《九招》的音乐一起，人群中间就零星发出悲伤的哭声。

在岸上迎候的唐岛唐令勋、红岛火连山、绿岛公孙瑞、白岛辛抱石等人一个个地转喜为悲，低头默哀起来。

汤成子摆手示意众人肃静，苍凉地说：“余此次出征，虽然旗开得胜，却难免有所牺牲，有三位壮儿慷慨赴义。

烈士魂归故乡，让我们一起为他们祈祷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一片哀思之中。

约莫半刻钟过去，短暂的哀思礼仪结束，汤成子率领众人，护送三位烈士的棺材向七星庙沉重走去。

三位烈士的家属很快被找了来，他们哭作一团。所有人都不免生出恻隐之心，一时间又惹落了万民的不少泪水。

汤成子吩咐虞聪华发了抚恤金，又命人将三位烈士的棺材往各自家里抬去，才算了结了此事。

悲喜交错之间，汤成子忽感心力交瘁，一踏进七星庙门，就觉到一阵晕眩，又强撑着迈出几步之后，突觉天旋地转。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汤成子已经沉沉倒地了。

这一倒可把众人吓得够呛，原本井井有条的七星庙里顿时乱作一团：

有不知所措的，有处乱不惊的；有安排床铺的，有呼叫医生的；有放声痛哭的，也有暗自窃喜的……

这一刻，七星人的众生相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

作为唯二的外来客，袁泰和关合识相地退避三舍，两人就此事不由得分析起来。

袁泰难以置信地看着关合说：“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

关合亦是一脸惊讶，但他很快明白过来，感叹道：“看来那最后一战，汤大师已是强弩之末了。”

袁泰不以为然地反问道：“汤大师如此，敌方那高手又会怎样？”

关合怔怔地看着袁泰，半晌说不出话来，袁泰斗胆猜测道：“那高手估计也已拼尽全力，看到不能取胜，所以只好妥协。”

关合长叹一声，只囫囵说道：“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