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三年正月，紫禁城。

夜色渐起，宫女们纷纷关窗闭户，各项礼仪活动都在悄无声息的进行。

透过纸窗能看到各殿内人影绰绰，一切对话都在用眼神交流，秘而不宣。

孤月高悬，这些雕栏玉砌上，早已嗅不到战争的气味，太和殿前那铜狮子已警觉了太久，仿佛也想伸个懒腰，肃清身上每一处挤压的疲敝。

烛火抖动，紧张而轻快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这些声音让他今晚感到十分不安，一如童年时那些梦中惊坐的岁月，那些在梦中奔腾的瓦剌铁蹄。

心跳声愈来愈快，连心脏的主人也道不清其中的缘由。

香炉中氤氲而出的烟气，将这昏黄的大殿内部晕染成了一片模糊的酱色，坐上的尊者掩映其中，如豆的烛光只能将他的脸庞照出个大概，其余部分已全然与这墨色朦胧融为一体。

偶尔，火苗晦明变化的瞬间，能看到他的嘴唇在轻声咕哝着，眼神分不清是怯懦还是坚决。

门轴转动，皂靴点地，一少年模样的内侍轻推门扉，京城的初春料峭正浓，寒风未歇，一阵冷风灌入殿内，吹醒了朱见深这几月来尘封已久的心病。

【此事，还应从数月之前说起，南方流民叛乱，河套与辽东边防骚扰不断，正是国家多事之秋，皇宫内疑云四起，宫中曾多人目击黑眚sheng（一种由五行中水行所化的妖怪，通体黑色，吸食小儿精魄）出没，坊间亦有【妖狐】害人的传闻，一时间宫墙内外人心惶惶，甚嚣尘上，宪宗派锦衣卫协东厂稽查此事，最终将妖人李子龙缉拿归案，其人方术了得，修炼邪道，暗中勾结朝中鲍石，韦舍等一众宦官，伙同宫女，竟于万岁山造势已久，意欲谋害宪宗篡位，此事震惊朝野，牵连者甚众，后一一查办下狱，妖人已除，此事理应告一段落，但宫中风波却并未因李子龙之死而画上休止符，反而愈演愈烈，大有不可遏制之势头，而于统治后期，耽于声色，疲于政令的成化皇帝而言，宫中的特务机构已不成气候，急需培养一股新的势力充其耳目，西缉事厂应运而生，而年少入宫，机灵狡黠，深受万贵妃宠爱的汪直便成为了最佳人选。】

内侍刚要跪地行礼，断续的音节从尊者的口中龃龉传出，杂糅于一片烟气缭绕之中，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听觉还是嗅觉。

“免，免，免礼了，万妃已悉，悉告以我，朕命，命你出宫刺探，不可高调，事成速回。”

“内臣这就去办，谢陛下龙恩。”

年轻内侍并无多言，笑容可掬，鞠躬谢过尊者，在他起身的一瞬，烛火掠过他星星点点的双眸，透亮，沉稳，让人联想起那棋布星罗的黑白子，乾坤草木都能在他迸出灵光的双眸中寻见一丝踪迹。

轻和门扉，内侍的身影淹没于一片月色之中，当他踏出这神武门，便是这天底下权利最大的人。

脚步声渐远，大殿再次恢复了刚才的寂静，成化皇帝龙须微颤，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

自此，坊间又多了一个传闻，西厂都督汪直大人乔装成乡野村夫，于各省巡查办案，考核官吏，体察民情。

权利是最方便的办案工具，远比捕风捉影来的更加真实。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二月某夜，西厂驻地。

窗外马蹄声碎，杜鹃啼鸣，汪直伏在案上，并未睡去，翻阅着近期的调查卷宗，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夜好觉。

“厂公，锦衣卫飞马来报，说有要事相告。“一侍卫推门而入，拱手而立，身型干练笔挺，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如同一柄收起的折扇。汪直漠然，并无任何言语，下颌微动，眉头轻皱，长袖一挥。侍卫点头退下，一孔武大汉随即踏步迈入，此人面相霸道，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已然锦衣卫百户韦瑛是也。

大汉拱手作揖，环顾周围，凑近汪直耳边压低了声音，呢喃几句，讳莫如深。

汪直的双眸肉眼可见地化为一片阴狠，那团没有温度的烛火在其眼中愈燃愈烈，噼啪作响。

“确有其事？”

“回厂公大人，千真万确。”韦瑛信誓旦旦。

“带上你的人，抓个活的。”少年汪直一瞬间气场绽开，零星几字如离弦之箭，锋芒毕出，划破了漫漫长夜。大概，又有几人要掉脑袋了。

一袭人马奔袭过市，冷风刮面，让大脑变得清醒，汪直第一次觉得，腰间刀鞘碰擦的金属声，竟如此悦耳。

三更，董府。星垂平野，月涌江流。

宅院的竹林外，房檐上，不知何时已有数名黑衣人在此蹲守，见汪直一行人抵达，毕恭毕敬。

“人在屋里。”

“三杨”之一，已故少保杨荣的曾孙，杨晔与其姐夫董玙还沉溺于昨日美梦中，鼾声大作，随即被一股巨力猛然扯醒。

两人睡眼迷瞪，还未反醒，便是被一众黑衣人蒙上脑袋，押解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