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寻迹

《史海寻迹》

第十三章 九枚银币

上一章 本书简介 下一章

(1)

第一枚被窃于无知妄作之人手中

一枚银币在他的指尖跳跃,灵活得像是他的肢体。

在他鞋底藏着一串华美圆润的珍珠,右手边的口袋是一枚小巧的宝石戒指,而他浓密的发中隐匿着一枚蜂鸟的宝石胸针。

罗伯太喜欢狂欢节了,在这个国家里,他或许才是对平等最为渴求的人,他希望那些拥有无限财富的上等人,能够一直愚钝傲慢地涌动于人潮中,因为只有被他窃去一些过度的凌凌波光,才能达到那些平民演说家口中的民主。

伴着节日的音乐,他如同游鱼在人流中穿梭,那枚银币像是他的鱼鳍,荡开波纹,剖开那些五颜六色的鱼的肚子。在节日的漩涡里无人会感知到,大家都是沉醉欢乐之海的鱼。

踏着轻快的步子,那些闪烁的珠宝在他的指尖,如没入海中般消失,只偶尔有鱼群会看到莫名的片羽吉光。

就像他一样,也不过是会没入海中的刹那光点,激不起涟漪,可这样就够了,他只需要短暂的一生,只需要欢愉地游动着,无需考虑未来。

可惜他并不是一尾鱼,他有着自己必须背负的事物,那些必须背负的重担,层层累加在他的肩上,让生命具有了不该有的漫长。

自从父母离世之后,他就肩负起照顾妹妹的责任,诚然妹妹非常自立,她会每天做好饭等自己,甚至会督促自己找一个像是木工,泥瓦一类的工作。于是罗伯满足了妹妹的愿望,告诉她自己成为了木工学徒,指给她那些裸露的木制结构,告诉她这些都是他的作品,而未来,他会带妹妹离开这个贫民窟,去几条街外。在那里天空不会被矮小堆叠层层落落的房屋困住,在那里,妹妹的人生也不会。想到妹妹,他忍不住笑了,只要他游得更快,总有一天,那白得透明得皮肤会染上血色,她会像普通的女孩一样,在阳光下自如的微笑,而自己也不需要在深夜的巷子中寻觅那些掉队的鱼。哪怕他不需要未来,哪怕他已经没有未来,哪怕他想要未来,可是只要生命短暂,就不必奢求未来。

罗伯像往常一样,找上了销赃者蛇口。蛇口的店铺藏在交错的深巷中,每次进入深巷,罗伯总是会看一眼天空,晴朗的天空被贫瘠局促的巷子吞噬,只剩下浓重阴影,把蓝色隔绝在那一侧。

蛇口不会说话,据说是曾经敲诈了某位大人物,虽然不知达成什么交易得以脱身,却失去了舌头,因此他总是把自己佝偻的身体缩在柜台后,唯有看到新奇的物件时会用那双如蛇般的眼镜,紧紧地盯着来人,而后伸出手指,代表价格。所有人初见蛇口时,都会被那双眼镜摄住心魄,但罗伯第一见蛇口,却被他那双手迷住了,光滑细嫩洁白,与那张遍布皱纹地脸完全不同,哪怕是带他来的老大喊他,罗伯仍然紧盯不放,直到那双手迅捷地戳向罗伯眼睛。罗伯躲开,蛇口却咧开不剩几颗牙齿的嘴笑了笑,又伸出了一根手指。

蛇口从柜台后抬头撇了一眼罗伯带来的东西,用指头把缠在一起的项链拨开,甚至没认真看其他的珠宝,只伸出五根手指。罗伯露出一个笑容:“多谢您了。”蛇口一边从柜台低下抓出一把银币,一边指了指那些珠宝,罗伯立刻会意:“这不是节日,有多少就顺多少嘛。下次我好好挑挑,找找像上次那把宝石骨杖一样的宝物。”蛇口抿嘴一笑,把银币放在桌上后,又多抓了几枚,罗伯开心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坚固的皮革袋子,把每一枚银币认真地装入其中。而后他想了想,准备把刚刚把玩的银币也一起放进去,但蛇口伸出了他的手。罗伯还未回神,蛇口的双指间就出现了那枚银币。那枚银币的一边被磨出锋刃,其上是与其他银币相同无二的花纹。蛇口看了一眼,而后把这枚银币投入了罗伯的袋子中,做了一个送客的动作。

罗伯走出了店,缓慢地向前走去,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朝家里走去。

他朝着热闹的市中心走去,在几个街道外有着没有阴影的天空。

可惜,当他看到带着斗篷的人从前面靠近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那些贫穷,疾病,罪恶的负担将永远地离开自己,自己的生命终于不会困于无妄的漫长。

他感觉到血从身体里争先恐后地流出,就像是自身变成了一片海洋,欢欣地从海口奔向自由。

银币砸在地上,在耳边溅起一片水花。他逐渐无法从空气中汲取氧气,眼中的蓝色突破了四周闭塞的巷道,向他包裹过来。

他终于成为了一尾拥有短暂生命的鱼。

(2)

第二枚被系于无枝可依之人颈上

莉可讨厌自己的哥哥。

她讨厌每次哥哥带回家那些昂贵的药时自豪的笑,讨厌哥哥藏起那些闪烁的珠宝时不安的笑,讨厌哥哥指给她看那些楼房时悲怜的笑,讨厌哥哥和她说那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时纯粹的笑。她把自己掩埋在摩肩接踵的屋檐中,只想在这方寸腾挪出一片小小的天地。她想过她可以嫁给临街的铁匠,虽然他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但这样即使自己身有病症,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对兄妹,虽然身着窘迫,却看得出被人贴心对待,并且两个孩子都会勤快地帮忙家务,甚至早早出去挣钱,而铁匠也有些手艺,如果有自己搭一把手,想来换一间不会漏雨的房子应该不算太难。

考虑着这些,她常常会和那两个孩子聊天,也送些蔬果过去,有时也会做一些家常小菜,那时的铁匠总是会给自己一些做好的小手工作为回礼。

但那一天,她如往常一样去到临街的铁匠家时,铁匠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接过她手里的布袋,反而叹息着说道:“莉可,这些日子太麻烦你了,下次你还是别送了。”莉可抱紧了怀中的布袋,扬起脸露出一个笑容:“艾尔大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之前还要多谢你帮我大忙。”铁匠连忙摆手,只皱紧了眉头:“那件事我也不敢说绝对,最好还是找……”莉可打断铁匠的话:“艾尔大哥,我只有哥哥一个人,这我怎么能去找人呢,这件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最近早就听上面说好像有假的银币进入市场,你就算去报官,也不会有事的。”铁匠安抚着看起来极为担心兄长的女孩。

莉可叹了口气,手腕上那一条细细的碎金链子硌手不已,她只能眼中含泪:“谢谢艾尔大哥,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这些日子我……”“莉可,我们家负担不起你的病的。”

“艾尔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我这个病不要紧的。”莉可像被打了一巴掌一样涨红了脸,她担心自己的念头被拉到阳光下曝晒,更担心之前的种种化为泡影,她第一次口不择言地说:“我不需要你负担,我可以干活,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不是……”后面的语句被那双带着怜悯与不耐的眼睛阻止了,莉可止住了刚刚那些喷薄而出的词句,就像是咽下那些苦涩的药。

“艾尔大哥,我懂了,这些时间是我打扰你了。”本就病弱的女孩子,楚楚可怜地看着艾尔,明明是自己被拒绝,却乖巧的牵出一个笑容,而后转身离去。铁匠握紧自己手中的锤子,却强忍住没有去挽留,他负担不起这个女孩的病,并不是这个病有多么凶猛,只是因为他太需要一个有劳力的妻子了。“莉可姐姐!”铁匠的女儿从角落跑了出来,她很担心地叫住莉可,这个温柔的姐姐一直关心着他们,虽然她很想让莉可加入这个家,但是看到父亲拧紧的眉头,只能叹息。莉可停下脚步,把自己的脸缩到布袋之后,只听得见声音:“尤妮,你都听到了呀。”“莉可姐姐,虽然我爸那么说,但是我,一直都觉得莉可姐姐是最好的姐姐了,我觉得莉可姐姐又温柔又漂亮,虽然身体稍微有一点虚弱,可是尤妮最喜欢姐姐了。”尤妮的眼圈有点红,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带上颤抖,她握住脖子上那条链子说道:“姐姐送我的四叶草我一直都带着,我觉得比我爸爸做的还要好看,我永远都是姐姐的妹妹好不好?”莉可从布袋后探出头来,微笑着说道:“好的尤妮,我永远是你的姐姐。”

“哥哥,听说最近艾尔大哥赚了一大笔钱呢,所以对我们这些邻居都爱答不理的。”莉可认真地磨着那一枚银币,借着哥哥进门时的光,感叹着那枚银币的锋刃,细碎的银灰在她的指尖纷纷落下,像捏碎了一片脆弱的月光。而后她举起那枚银币,笑着看着不远处的哥哥:“都不知道哪一天他就会突然离开呢,你说是吧,哥哥。”她的眼里全是灯火在那枚银币上的璀璨,而哥哥则笼了一片夜的暗蒙成为了最为合适的背景。哥哥顿了一下,将屋门关上,随意接话道:“我好像听斯里兰大婶提到过,好像是艾尔大哥接了一笔大生意。”“不知道是多大的生意呢,”莉可叹了口气:“要是有更多的钱就好了,这样我也可以到外面去了。”“说起来,最近尤妮是不是找了一份晚上的工作?”罗伯接过莉可递给他的那枚银币,吹了吹,而后放到耳边。“是吗,我没有印象了,自从上次她说我得病是个拖油瓶,我就没和她在说过话了。”灯火下,莉可像是微红了眼眶。罗伯听到这句话,一愣,而后怒道:“她居然敢这么说?她靠的不也是艾尔大哥而已吗?我现在就找她理论,之前还装作和你要好的样子,虚伪!”莉可轻轻拉住罗伯的手,摇了摇头:“哥哥,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不能在阳光下呀,可是你已经很努力了,都是我太没用了。”罗伯看着微垂着头的妹妹,叹了口气:“会好的,莉可,会好的。”罗伯抱了抱莉可,而后起身,他捏着那一枚被打磨锋利的银币,背对月光,笑着说:“哥哥突然想起今天还有点事找师傅,莉可你先休息吧。”

莉可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看着桌上的灯火颤动飘忽,低声呢喃:“靠的不也是······艾尔大哥。”

第二天,莉可如往常一样做好了早饭叫哥哥。哥哥在餐桌上有些讪讪,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按下不提,喝完最后一口蔬菜汤,他就慌忙起身,拉开门,然后转过身,定定地看着莉可:“妹妹,今天是狂欢节,我今天会赚很多钱的。”莉可听到这句话,微笑着看向哥哥:“好的,哥哥,没关系。”

是的,没关系的,莉可收敛了笑容,想起今早上在排水渠见到的四叶草的项链,在水流冲过后固执地不肯罢休,只泄出些红色,还是莉可找了棍子才把链子弄走。一直叮咣乱响的铁匠铺也安静许多,不像往常令人烦躁,她满意地哼着歌做起了家务。

直到深夜,哥哥也没有回来。

于是莉可熄灭了那盏为哥哥留的油灯,孤身一人睡去,就像是没有闻到窗外的灯油味一般。

(3)

第三枚被藏于无处可藏之人口中

蛇口曾屈服于最极致的力量之下。

真正的力量是无法逃避的,它不会激起你的愤怒,你的硬骨,甚至无法让你挣扎,它像是世界运转的规则,你无从抵赖,无处可藏。

在街头,蛇口向来看不起那些只会用蛮力的愚人。愚钝之人总是会在某一天横尸街头,在死前都不曾知晓自己惹了何人不快。

蛇口不是这样的人,他聪明且好用,于是他成为了某位贵人手中的一把刀,日复一日中,清扫着贵人周边的尘埃。直到他的扫帚碰到了房间的轮廓,他如芒刺背地抬头,那个男人的面容烙印于蛇口眼中,遮盖住了世界的边界。对蛇口来说巨大空旷的房间,也只蜷缩在男人掌中。

被按倒在男人面前时,蛇口没有惊慌失措,长期从事这一行,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绝没有善终这条路。高档烟草的香味弥散在空间中,将私牢隔绝出一块孤立的空间,把血腥味拒之门外,那个男人看着蛇口,吐出一口烟气,说道:“你的舌头就算是代价吧。”那个男人说话时还带着贵族特有的那种温和,语句中装饰着怜悯和尊重,丝毫感受不到任何的恶意。这才是真正的贵族,他们不吝于将贵族的礼节溶于每一滴血液,也不会为这些底层或者无足轻重之人扯下自己的面具。蛇口被压在地上,两侧的亲卫听到这句话,立刻沉默地伸手把蛇口的下巴脱臼,强烈的疼痛让蛇口忍不住叫出声,耳边却传来一个字:“吵。”那瞬间,这个字轻飘飘地穿过蛇口惨烈的叫声,捂住了蛇口的嘴。

直到被切下舌头昏死过去,蛇口仍然未发一声。

绣有金色的徽章的丝帕并没有被刻意遮掩,那个男人看着被冷水浇醒的蛇口,挥了挥手让两边的亲卫退下,或许是刚刚的冷静引起了那个男人的兴趣,他把自己的丝帕亲手塞进了蛇口的衣袋中,带着笑意说道:“我不太喜欢你自己在城里散播的谣言,第七王子已经死了,但是还有人不满不是吗?”蛇口听到这句话,突然清醒了,那是从灵魂深处一寸寸被浸入冰水的清醒,他想要开口,却发现无法说话,舌头的痛楚让他只能点头,把惶恐用疼痛遮掩。

面前的男人知道真相吗,或许知道吧,但他全部不在意,在他的世界里,规则只是为他存在的便利,除了他自己无人能够更改,除了他自己无人能够违反,除了他自己人人皆戴镣铐。

蛇口回到自己的店铺时,下着雨。

他想起自己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天遇到了贵人,那个贵人每次见他都会以纱覆面,但看着她身上考究的面料和那独一无二配饰压出的痕迹,蛇口也知道了她到底是谁。毕竟这个城中,只有蛇口有这个能力和资格触碰到那些深藏的秘密。

直到有一次,那位贵人给他看了一枚银币。或许是因为过于急躁,也或许是以色惑人,甚至可能是某种自负,那位贵人第一次没有以纱覆面。而蛇口也看清楚她无名指上镌刻了家徽的戒指。

她让蛇口把那枚银币的存在以流言的形式传播出去,蛇口看着她艳丽的容颜在极度的兴奋中略微扭曲的模样,产生了难以宣之于口的愉悦。

流言散播的非常迅速,但是就在官僚们后知后觉发布有大量假银币流入市场的时候,第七王子的死将一切拉入无声泥沼。

在这之后,蛇口再也没有见过那位贵人。

随着存在大量假银币的谣言的消亡,以及第七王子拥趸图谋不轨的流言兴起,蛇口成为了那个男人忠诚的狗。

蛇口常在深巷选出那些合适的配饰密藏带给那个男人,而之后城中总会有某户人家莫名地消失,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蛇口屈服于那股力量,并且产生了崇拜,他近乎渴求般地为那个男人做事,就像是那股力量本身成为了蛇口的信仰。只有那枚银币,像是钉在十字架上的钉子,丑陋地撕扯着他的狂信。

可过了很久,他依然没有听过过那枚银币的下落。

直到他手底下一个名叫罗伯的盗贼的出现,他甚至冲动地出手夺过那枚银币,但之后,他只是摆了摆手让他离开。

蛇口第一次想要说话,可他后知后觉般发现自己的舌头已经被割掉了,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他是想救罗伯的,那是个有趣的年轻人,为了妹妹一直在努力,可现在他们两个都只能死了。是的,因为他被那股力量夺取了说话的能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他颤抖着从柜台里拿出一枚绿色的哨子。无声的哨子召唤着无声的死神,而在这之后死神将会给他送来银色的圣经。

蛇口张开嘴,扯动着自己半截的舌头,他眯起眼睛,模仿着那个男人温和的声音,却只发出来了啊吧啊吧的声音。而他身上烙下的家徽在层层疤痕下,隐隐作痛起来,如同燃烧。他想起那些枉死的愚人,终于说出了含混不清的话语。

“轮到你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存书签

热门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