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寻迹

《史海寻迹》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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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四枚被埋于无法安眠之人棺中

玫瑰夫人咬破指尖,用深红涂抹出红唇,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倨傲地挺起胸膛,像是踏上皇位一样端庄尊贵地走向了国王,而后她抖开破旧灰败的裙摆,完美无瑕地行礼,就像是当初她一袭华美红裙走到国王面前时一样。

“只要是花就会有开败的那一天,但也只有花能盛开。”母亲的面容已经有些模糊,但是她说的话却清晰地在耳边,像是撕咬着,让她的耳膜都痛了起来。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如同洋娃娃,一双如天空般澄澈的蓝色眼眸映照出那个女人的身影,摇晃的模糊的却可以被称之为娇美的身影,仅仅只是不带颜色的形状,却勾着人的心。

“陛下,我是玫瑰夫人。是您最偏爱的红玫瑰。”玫瑰夫人抬起头,仰视着国王,曾经耳鬓厮磨的恋人只存在于无人知晓的床第之间,但是她依然像那时一样,用炽热的目光呈上浓烈到极致的情绪,将君王扯入她构筑的浪漫幻境:“但您不是我的偏爱,是我的唯一。”国王看着她,眼里是化不开的寒凉,可她并不在意,她甚至有些傲慢地勾起嘴角。半晌,国王低下了他的头,他眉间是岁月的趟过的刻印,谁能不畏惧冷漠的岁月,它无论贫穷富有都毫不留情,因此他眷恋这些年轻的躯壳,以及那之下滚烫的青春活力,可是他更畏惧地是手中的权柄的旁落。于是他像是想要恶意作弄抑或是想要证明什么一样,说道:“我们的孩子已经死了。”

国王没有看过玫瑰凋谢。他发现原来玫瑰的凋谢仅仅是刹那,它仍然保持着自己的花型,但颜色迅速消亡,如同干涸的血液。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是青春消亡,预示着他的命运,他召来侍从,无需言语,对方便理解了他的意思。当玫瑰夫人被拖下去的时候,玫瑰夫人终于开口:“陛下,那是我的孩子。”

“我为我的孩子,挣一条出路又如何!”玫瑰夫人凄厉地喊叫着,她的身上有着一种绮丽,是易碎的琉璃,云销雨霁的虹光:“您不信吗,我没有骗过您,那枚银币曾经在我的身上。”

“孩子是无辜的。”

或许是玫瑰夫人临走时的那一眼,让他想起过往,抑或只是君王的平衡之道。

他下令,清查。

踏着最爱的情妇的血与儿子的死,他有些恍惚,经年的风霜呼啸而来,而后又呼啸而去,他是人间的帝王,也仅仅是人间的帝王。

(5)

第五枚被祭于无妄冠冕之人碑前

神,从来不会怜悯世人,他们高高在上,俯瞰人间,碾碎蚁群。

但是身为神的使者,伊约从来没有质疑过神的必要性,否则自己怎么能从一个平民,变成万众瞩目的主教候选。他甚至想过,神的存在就是为了自己攀登到权利顶点所构建的假物,沉溺于背德与无信仰的真实与众星捧月的假面中,他越发觉得快活,众人皆是愚钝,众人皆是虚妄。他与众生一样肮脏又恶贯满盈,所以他心安理得。

可他见到了天使。

那天下着大雨,他撑着一把伞,一边咒骂着无常的天气,一边推开教堂的门。风席卷雨滴而入,卷起了伊约的长袍,他慌忙地整理衣服,这时,他听到了一声轻笑。他抬头,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白衣的金发男孩,虽然是阴雨天气,些微的光透过彩绘玻璃为他镀上流彩,他保持着双手合十的期待状态,转过身看着伊约,眉眼带笑。是春天沾湿了他的唇角,攀扯出新芽;是夏夜坠入他的眸子,闪烁出群星;是秋水浸透他的皮肤,波动出透明;是冬阳温养了他的头发,飘动出流金。他又转过头,看着圣母像,低头祈祷。伊约感到喉咙有些干涸,他甚至不明白此时溢出的什么情感,它是简单到了极致的欣赏,反而让伊约惶恐,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会拥有这么简单纯净的感情,他巴不得自己其实有那些个奇怪的癖好,总好过他感觉被一束温暖的光灌入心中,黯淡的天光都被剥去薄膜,露出真实温暖的世界,不带有任何恶意的,赤裸地躺在他地面前。他向前走去,那个男孩转过身来,笑着看着伊约:“神父,你的衣服湿了。”而后他拿出一块丝帕递给伊约,离开了教堂。伊约抖开那丝帕,看着上面皇家的刺绣,想到了来人是谁。

玫瑰夫人的儿子,第七皇子。

伊约曾经听过很多次第七皇子的名字,无论是施粥还是赈灾,去孤儿院或者是养老院,他的名字总与善行挂钩。伊约总觉得这不过是为了皇位或是其他东西的权谋之术,但是当他见过第七皇子之后,他相信这不过是善心罢了,就像他毫无芥蒂地把带有自己标识的丝帕给一个陌生神父一样,他对这个世界有着近乎孩子般的天真,或是纯粹。皇太子需要教会的支持,正如伊约需要皇室的认可,但是双方总是留有余地,但在伊约遇到七皇子不久后,皇太子也见了伊约。

皇太子一直是一个温和的人,或者说他对待任何人都是一样的态度,彬彬有礼温文尔雅,无论是奴隶走卒还是王公大臣,在他的眼里都是一样的尊贵,或者,一样的低微,反而因为这样的态度,他在平民中也颇有人望,可那次见面,皇太子不像之前一样,他单刀直入:“伊约牧师最近见过第七皇子吗?”“是的。”伊约并不好奇为什么皇太子知道,他只是好奇毫无继位可能也毫无野心的第七皇子为何会出现在皇太子的视线范围。”“玫瑰夫人拿到了那枚银币。”皇太子说道。伊约一愣,他清楚那枚银币的分量,但他仍然开口:“不过是一枚银币罢了,皇太子不必如此。”“难得听到牧师如此说话。”皇太子笑了,四周的空气却凝固了,伊约这才冷静下来,说道:“一枚银币不重要,重要的是握着银币的人。”他从怀里拿出丝帕递给皇太子。皇太子嗤笑一声,并没有收下,反而选择了离开,他本就不需要这样的零碎,那一刻他或许只是想要在其他人那里证明,玫瑰夫人也好,第七皇子也好,都不会被人选择,而只有自己才是众人唯一的选择。

伊约如愿获得了教皇的青眼,可是他知道,他早就满身罪恶,因此他甚至只想把那唯一的纯洁抹去,只为了自己带上冠冕,如他所愿传来了第七皇子的死讯。

可内心之中,仍有悸动。

他恍然间觉得什么地方错了,他觉得自己有过刹那获得幸福的机会,只是那个机会泯灭在他满身泥泞下了,如同火光消失于雨夜。

他用皇太子送来的酒咽下药丸,将第七皇子给他的丝帕放入圣经之中,而后亲吻十字架,闭上了眼。

如果有神的话,请怜悯我吧。

(6)

第六枚被铸于无远弗届之人鞍上

他说,前面有光。

库尔已经记不起自己父母的样子了,记忆中只留下了干瘪的影子。那几年的时间过得极快,旱灾过去便是蝗灾,而后是饥荒和鼠疫,他还小,又是家中独子,父母都近乎魔怔地期盼着他能够存活,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供养,但在很多年后,他总觉得那个时候死了也是好的。那样的期待下,他夜里都睡不安稳,母亲总会时不时把颤抖的指头放在他鼻尖,因此他早早学会装睡打呼,只为了让可怜的母亲能够睡着。夜晚太安静了,周遭邻居不是逃难就是死了,自己的父亲也不知是哪天夜里被流民杀死。他和母亲的命,不过是上天偶发垂怜,或者是一场悲伤默剧。

那天夜里,母亲给了他一碗肉,在久未点起的烛火旁,母亲微笑着看着他,颤抖地抚过他的头顶。母亲和他说了那么多话,多到他根本记不住说了什么,多到他忽视了周遭的血腥味,多到他咽下了肉。多到他看着母亲眼含热泪,死不瞑目。

他想,母亲是懦弱的,她不像其他家里那些顽强的夫人,能够舍弃孩子换自己活着,搏一个未来,她只是一个不敢看幼子死亡的母亲,只是一个懦弱地留下幼子苟且只为心安的母亲,她只是一个母亲。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第七皇子的,看起来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孩子,握住了自己的手,那份温度,让库尔重回人间,他再无法以一个第三人称的视角看待这一切,他不能理智,不能抽脱,不能绝望。

而红了眼眶的第七皇子对他说,我知道你现在身处黑暗,但前面有光。库尔那时望向窗外,月色皎洁,万籁俱寂,他将那句话刻入心中。

失去父母的孤儿总不是太好过,但他咬着牙坚持下来了,第七皇子把他送入军营,过小的他耗费了太多心力在成长上,但还好军营里面的大部分人对他并不差,偶尔有几个刺头,也在被他放倒之后服了。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拼,他说他有一个救命恩人,他希望他的恩人有一天用到他。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库尔希望他的恩人永远不要用到他。

春去秋来,库尔也一路攀升,不知道这之中是否有第七皇子的帮助,但他想,大概是没有的。因为第七皇子是不屑于做这种事情的。上次到外地赈灾,他和第七皇子一同前往。他看着骑着马走在前头的金发少年的背影,丈量着他比当年高了,肩也宽了,但总显得俏丽,在军营久了,看到这样的青年,总觉得时光待他与众不同,他就像是初春微风,吹绿了大地,带着新芽的芬芳,他总觉得如果花开有声音,那便该是第七皇子的声音。他默默跟随着,回顾着这些年听到的传闻。身在军营中,他从不吝啬于在各种暗处帮助第七皇子,但第七皇子异常的干净,无论是他还是别人从未听说第七皇子有任何暗中事务。

那次赈灾很不顺利,灾民把怒火全发泄到了这些士兵上,甚至有灾民怒将空空的碗朝他们砸了过去,库尔心下一惊,面色骤然一变,他想要冲过去,但是显然来不及,碗狠狠砸到了第七皇子额头,那一刻明明是吵闹焦躁的人群,却安静了下来,将碗碎裂的声音让了出来,就像那个晚上一样,万籁俱寂。库尔本要抽出刀,想从人群中找出刚刚下手的灾民,但那个金发的背影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比自己矮些的青年,平静地站在他的身前。

他的声音不像花开,那不是供人欣赏采撷的艳丽,他的声音像水,潺潺流入,带着生命力,凿开人心的顽石。而后,四周拜服,刚刚还一片喧哗的灾民,全都跪下,双手合十,对着他们心中的希望,祈愿着,库尔看着那些灾民,放松了手中的剑。

而后,第七皇子转过身来,他的额头还带着血痕,血缓缓流过他的眉毛,描摹过他的眼角,哀婉而圣洁。他悲悯众人却不高高在上,而后他说道:“前面的光,你看到了吗?”

库尔震颤,下意识跪拜,而后自库尔身后,所有的士兵全都跪下,只为了他们心中的陛下。

消息传得很快,当库尔回军营时,街道全流传着第七皇子的事迹,若是其他皇子,少不得有人在背后猜测流言的源头,可只有第七皇子,没有人猜测。就像是他的纯粹善意被所有人都认可,清澈而透亮,没有人忍心用任何无端的联想沾上哪怕一点点污垢,那是所有人心中的光。

因此在听到第七皇子死讯的时候,库尔甚至捏不住手中的酒杯,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的屋子里,四周人声鼎沸却传不进他的耳中。

他只记得,他向前走,向前走,他看见光了。

但是突然光熄灭了。

多么亮,多么温暖的光啊,像是一片月光,他甚至不忍心踩过被月光照亮的地面,他握紧了手中的剑,而后拔出,军营灯火通明,光磨砺着锋刃,妄图再造一个虚假的光亮,库尔看着剑中的自己,突然笑了,沉沉幻影,恸哭悲苦,只是封存在剑中的战鬼,只是行走在黑暗的孤儿。

光灭了。

那就让世界沉入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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