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几度黄河岸

《秋风几度黄河岸》

053 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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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院子里石桌旁,陈婷婷忽然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学生时代,每天回家后帮母亲做家务,一起吃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说些母女间的体己话。

“玉儿,你看你,咋又瘦了,招待所不是有食堂吗?”

看着刚出锅的鸡蛋葱油饼,她不由食指大动,撕下一块就往嘴里塞,嗯,还是记忆中那个熟悉的味道。

妈妈的味道。

家里只有妈妈记得自己生日,小时候每次过生日,妈妈都会给自己做葱油饼,等后来日子好过了,又加了鸡蛋和阳春面,对她来说,这是独特的生日记忆。

只有妈妈会做。

小时候去别人家串门,从来没见过葱油饼和阳春面,所以她内心常常引以为傲,后来逐渐长大了,也明白并不是很珍贵的食物,但很独特,母亲一如既往做给她吃,她一如既往地享受着。

现在,她终于理解了,这不是简单的吃食,里面糅合了太多看不见的东西。

有人教给母亲怎么做,她做给自己吃,只有这样,才能将三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一年又一年,像一根摸不着看不见的丝线,无比纤细,也无比坚韧,一直坚持了二十二年,不为人知。

母亲心里有多苦?

泪水控制不住地滴了下来,第一次,嘴里香甜的饼子突然变得苦涩起来,她依然不停咀嚼着,腮帮子高高鼓起,只有这样,她才能克制住自己不会哭出声来。

“当时化工厂刚建起来,人手紧缺,就从附近村子招些临时工帮忙,你妈进过扫盲班,认识字,被招进食堂记账,那一年她十九岁,长得就跟你现在一样水灵,性子也温和,引得厂里多少年轻小伙一下班就争着去食堂。”

周姨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不对,是姑妈,是姑妈吗?她本来是有两个姑妈的,可现在还是姑妈吗?

她突然一阵糊涂,一夜之间,除了母亲还是母亲,其他亲人的关系好像都变了。

“玉儿,你怎么不说话,受啥委屈了?”

母亲端着一个盘子从厨房出来,上面放着两碗阳春面和两碟小菜,脸上带着慈爱的微笑。

“妈!好久没吃这饼子了,顾不上说话。”

“好!好好好!现在可不比以前,想吃还不容易,妈给你做就是了,来,把面也吃了,瞧你瘦的。”

她和往常一样撒着娇,第一次有意识地打量起母亲的容貌来,这才发现母亲其实并不老,只是衣着朴素,要是收拾起来,不会输给周姨的,而且母亲原来生的如此好看,以前怎么从不觉得?

“你爸也是其中一个,他本来个子就高,长得比别人出挑,当时刚从化工学院毕业一年,少有的科班技术人才,可偏偏就喜欢你妈妈,迷的不行,有事没事就溜去食堂,帮着记账点算,还经常送些小物件,你妈看着也很乐意,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松口,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为这事你爸还问我好几次,说女孩了解女孩,让我想办法。”

那个人,周姨说那个人是爸的时候,她内心极其别扭,却也不好当面反驳。

作为高中毕业生,她很清楚,从生物学来说,没有他就没有她,但她真的无法接受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变成了自己的生身父亲这样的剧烈反转,她不知道将来能不能接受,至少目前,她感到极度的不适应。

很奇怪,并没有什么怨恨,也没有什么急切的思慕之情,只是单纯的别扭。

“妈这几天心慌的不行,你再不来,我正琢磨要去看看你,那天你哥来,我问他最近见你没,他支支吾吾的,我就觉得有事。”

“我能有啥事,好着呢,就是最近忙,没顾上过来,你身子咋样?”

“女婿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可苦了我的娃了……”

看着母亲突然伤感起来,她这次有了和以前不一样的理解,这不是单纯的怜惜自己,而是切肤之痛的自然流露。

人生之苦并不只是贫穷困苦,更有几十年如一日的相思之苦。

母亲很爱他?

“突然有一天,你妈不见了,你爸疯了一样的到处打听,才知道被你姥爷带人拖回家了,他又跑去村里找人,却被几个小伙子赶了出来,他不死心,下班了就再去,都被人赶了出来。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却没人管他,他冲进那个院子,只听见你姥姥在屋子里放声大哭,你姥爷站在廊檐下,冷冷地瞪着你爸,你爸也不管他,冲进屋子里到处寻找,哪有个人影,他双眼通红地向你姥爷怒吼,人呢?人呢?然后,然后就载倒在地上。”

他也是爱母亲的吧?

她不由自主地这么想着,在那个年代,能让一个年轻有为的男人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来,母亲是不是很幸运呢?

她突然有些羡慕起母亲来,几十年过去了,她依然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也没有一个心仪的男人为她奋不顾身。

至少,母亲生下了自己。

“你要是有个娃,唉!我……我也算尽责了。”

母亲忧伤的眸子凝视着远方,里面闪动着点点光亮,似乎不是说给她听,而是为自己苦难的人生许下最后一个心愿。

她小的时候听到过一次父母吵架,确切说,是父亲的抱怨,母亲却是一声不吭。

“自从有了这个女娃子,你就成了个摆设,碰都不能碰,有啥用?”

她当时不懂,后来她懂了,现在她不止懂了。

她突然悲从中来,也许,母亲内心并不完全充满痛苦,还有比一生只爱一个人更光明的信仰吗?

可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

母女俩抱在一起哽咽起来,不知道是为了过去,还是为了将来,也不知道是为了对方,还是为了自己。

“你爸被村里人抬回厂里,大病一场,从此像变了个人,谁也不理,整天就知道埋头干活。他既不知道你妈嫁给了谁,也不知道嫁到哪里去了,村里人只说是打小定的娃娃亲,你姥爷丢不起这个人。就这么过了两年多,困难时期来了,到处都是逃荒的人。那年快中秋的时候,一天你爸刚出厂门,一个叫花子突然冲到他跟前,对着他傻笑,你爸半天才认出来,原来是你妈,已经瘦的没有人样了,破衣烂衫,满身污泥,只有一双眼睛和以前一样。你爸后来跟我说,他当时心都像被人剜了一样,赶紧带了回去。”

母亲为何要去找他,仅仅是因为穷困潦倒吗?

不!或许真正可怜的是他,只有母亲拯救了他,他才能拯救母亲,如果相爱不能相守,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除了母亲自己,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找到他的,她穷的只剩下自己,却依然无所畏惧,是因为知道他不会弃如敝履吗?

母亲比自己勇敢百倍千倍万倍!

“妈妈!妈妈……”

“娃儿,妈知道你的苦,可妈没有法子啊,老汉也很苦,面子总是要的,只是委屈了你,我这心……”

像一声惊雷在耳边响起,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她凝神细思,母亲似乎从没有单独在自己跟前提起你爹你爸这样的字眼,只有自己和哥哥在一起时才这么说。

这是很细微的差别,没有人会注意到,但绝对不是无心之举。

原来在母亲心里,一刻也不曾忘记谁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尽管无法宣之于口,但却用这样的方式固执地坚持着,守护着她一个人的秘密。

“唉,两个人在一起大半年,就是那时候有的你。你爸当着我的面把一枚像章交给她,说是定情信物,但谁能想到,没几天她又消失了。你爸等了一个多月,始终不见人影,恰好家里来信,说你爷爷病重,要我俩回去探亲,我因为特殊原因,耽搁了下来,你爸临走前让我寻访你妈妈,我上哪找去,后来我出了点事,想跑到他俩生活的院子里躲一躲,却发现你妈又回来了,我俩又在那里生活了小半年,直到你生下来又分开,谁能想到,这一分开,再没了音讯……”

母亲为什么会再次消失?

她不知道,周姨也不知道,周姨说她后来问过母亲,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那枚像章她知道,每年自己过生日的时候,母亲都会拿出来给自己别在胸口,反复叮嘱不能丢了,理由是伟人像章,要好好保护,而且只能戴一天。后来她渐渐长大了,觉得戴着别扭,主动不戴了,不知道现在放在哪里,这件事倒是可以问问。

“妈妈,以前我过生日,你都给我胸口别个像章,还在不在?我想看看。”

她明显感觉到母亲身子轻轻抖了一下,接着一只手抚上她的头顶,来回摩挲着自己的头发,似乎在回忆往事,又似乎在脑海里寻觅像章的下落。

过了很久,母亲的声音才慢慢响起。

“玉儿,你知道你小名为何叫玉儿吗?”

“为什么?”

“那年刚生下你,我抱着你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就顺着这条黄河一直走,我想找个地方让我们娘儿俩活下来,可路太远了,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娃儿,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想,不如跳河算了,河水流得这么急,总比我走起来要快。”

听着母亲平静的语气娓娓道来,她心头却咚咚咚跳得厉害,原来母亲当年也想过轻生,如果真的发生了,是不是她俩都少了这许多的折磨。

“我那时还年轻,也不知道怎么跳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直往河里走。水都上了膝盖了,却突然被人拉住。”

“我回头看去,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指着我怀里的你说,这孩子粉雕玉琢,将来必然好命,为了孩子,也要活下去。说完,他把那枚像章放在你身上,就消失不见了。”

“不知怎地,我突然又想活下去了,我听他说你粉雕玉琢,就想我这孩儿该叫玉儿。”

她呆呆听着,母亲这是在编故事吗?为何跟周姨讲的不一样?周姨明明说了那枚像章是他送给母亲的,为何母亲说是另一个男人?

“既然他说我娃命好,那必然是好的,只想着戴了这个像章,就能保护我的孩儿,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妈心里不知道有多欢喜。”

“唉!终究是拗不过命,这两年妈一直想着,等你有个孩子,我就把像章给他戴上……”

“妈!妈妈!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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