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

《寒山纪》

第 177 章 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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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缘歌脸上阵红阵白,手指哆嗦不停,洛元秋还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心中说了句糟糕,师妹只怕是要被她气晕过去了!

她悄悄伸出手臂,已经做好柳缘歌倒入怀中的准备。但直到日影从小巷中偏斜移走,柳缘歌也没有要晕厥的打算。良久之后,天边阴云暗沉沉朝地面压来,她才听见柳缘歌开口:“这话是她自己说的?”

洛元秋与林宛月早有约定在前,不会将两人所说的话告诉柳缘歌,可偏偏就在刚才她又亲口应了柳缘歌的话,那她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呢?!

洛元秋心想对不住了小师妹,索性眼闭,正打算来个死不承认:“刚才是我胡言乱语……”

谁知柳缘歌猛然将她向后推,洛元秋背贴着墙前错愕地看着她朝自己靠近,柳缘歌手按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师姐,你说谎的时候总不敢看人,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

她的目光如有实质,寸寸从洛元秋脸上扫过。洛元秋正心虚不已,被她这么看更是心神微乱,强迫自己将视线固定在柳缘歌鬓边,勉强笑了笑:“是吗,我不知道还有这种事。师妹,其实我……”

“我不会让你为难,”柳缘歌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师姐,你用不着说什么,点点头即可。”

洛元秋被她与平日几乎迥异的模样惊到了,忍不住把视线移到她的脸上,见她嘴唇紧抿,眼角眉梢冰冷片,洛元秋突然醒悟过来。

完了完了,师妹十有八九是被自己给气疯了。

柳缘歌目光飘忽不定,像是在回忆,嘴角在上翘和下垂之间反反复复,时不时恍然大悟,又眉头紧锁,仿佛碰到了什么难题。

洛元秋不敢说话,试探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片刻后柳缘歌抓住她的手说:“我问你,那句话真是她亲口说的吗?”

洛元秋眨了眨眼,哪里还敢回答,犹豫了刻后,狠下心来,极快地点头。

柳缘歌放开她,缓缓呼了口气:“好,很好。”

洛元秋被她这句话弄得紧张起来:“什么很好?你不会要去当面问她吧?”

柳缘歌脸如释重负,又恢复成了往常笑嘻嘻的模样:“我还没傻到那种地步,师姐放心,我会为你保密的。”

说话间踢踏声传来,辆板车从另头驶入巷内。大约是没料到巷子里竟会有人,驾车人嗳哟声,抓住绳子正要喝停拉车的老驴,不曾想那驴子却受惊般向前冲,竟朝着柳缘歌奔来!

眼看就要撞上人,驾车人也慌了神,忙拉住绳索,呵斥驴子停下。紧要关头,洛元秋指弹向驴头,那驴吃痛下声长嘶,转向右侧偏去。

驾车人制不住老驴,时不察,被那驴从车上掀落在地,眼看那板车就要从他身上压过,洛元秋还未来得及动,柳缘歌却快她步出手:“老伯当心!”

她袖中飞出条白练拖起驾车人,在最后刻将他从车轮下救了出来。

驾车人惊魂甫定,斗笠歪斜,倚坐在地上喘息了会儿,这才挣扎站起来,朝两人道谢。

“这畜牲也不知发了哪门子的疯,以往从此路过都是好好的,平日里更是从不犯倔!不晓得今日是怎么回事,险些冲撞了两位,老汉这便向两位姑娘赔礼……”

老人顶着头乱糟糟的白发,个劲冲着二人赔罪,样子看着也怪可怜的。洛元秋与柳缘歌交换了个眼神,柳缘歌伸手止住他继续下拜,温声道:“老人家不必如此,畜牲不通人言,说不定是病了呢?横竖我们无事,你也不用太过自责。”

老人又是拜,连声道谢,感激道:“二位真是菩萨心肠,老汉家在城外,专为城中医馆送炭,若是伤着碰着了,只管来赵大夫的医馆寻人便是。”

柳缘歌微笑着与他又说了几句,老人几步赔笑,牵着驴慢慢出了巷子。

洛元秋望着他离去,轻声道:“他手背上有火烧的痕迹,衣角圈都是黑的,板车缝隙里上也有碎炭,不像是人特地伪装的。”

但在这种时候,她也觉得太过碰巧,难保不是有人刻意而为,方才洛元秋看的仔细,那头驴分明只朝着柳缘歌人撞来,如果这都能归结于巧合的话,那也未免太自欺欺人了。

洛元秋想的入神,突肩被人搭:“嗯?”

她回头看,柳缘歌脸色微妙:“我好像……扭到了脚。”

“静坐少动才好的快,莫要不当回事。否则而再再而三,迟早要落下隐患。”

洛元秋谢过那大夫,接过药为柳缘歌敷上,柳缘歌满脸不高兴:“听他这么说我仿佛已经是个瘸子了。”

洛元秋安慰她:“大夫也是好心,你还要练舞呢,小伤也需多留意才是。”

伤了脚步不便行走,自然也不能回去继续看戏,柳缘歌兴味索然地坐在木凳上,见洛元秋低着头为自己穿鞋,只觉有些讪讪,面上微红,没话找话道:“师姐,你路背着我来,觉得我重吗?”

洛元秋头也不抬:“比第次背的时候重了些,话也少了许多。”

她说的是两人初次相逢时,柳缘歌装病让洛元秋送她到医馆的事。柳缘歌听她语气调侃,也觉得当初的主意算不得多高明,叹道:“你那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

洛元秋心想谁会把银子丢在雪里专门等她来捡?这种莫名其妙的试探以前也不是没有,对方既然没有恶意,她也就装作不知情了。

“不过我没猜到会是你们,”洛元秋叹了声气:“毕竟我辨认不出人脸,如果不是你们自己承认,凭我是认不出来的。”

这病简直是闻所未闻,说出来只怕都要遭来顿奚落,柳缘歌端详着她道:“你这是什么毛病,从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洛元秋也颇为心塞:“也不算是病,醒来之后便是如此了。飞禽走兽倒是能辨得清清楚楚,唯独却记不住人的长相,转头就能忘了。”

柳缘歌顿然醒悟,道:“怪不得每次我见你时,你总要等我开口说话好像才能认出我!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因当初众人离山之事耿怀于心,至今仍有不满。

洛元秋为她理好衣裙,疑惑道:“是什么?”

柳缘歌咽下后半句,微笑道:“没什么,只是这么说。”

洛元秋也觉得奇怪,明明包子上有那么多褶儿,她都能认出并记下,人脸说白了也不过是少了几个褶的包子,她却怎么也记不下来。千人千面,美丑好坏,到她这里是视同仁了。

外头天飞快暗了下来,医馆里已经点起了灯烛,看样子是来不及去验收今日的成果了,柳缘歌不免扼腕:“算了,扶我起来,我们回去吧。”

洛元秋搀着她向外走,听见喧哗声传来,大堂里似乎来了不少人,柳缘歌诧异道:“这大夫是医死人了?”

洛元秋险些笑出来,小声说:“应该不是。”

她左看右看,幸好此时医馆里的人都去了大堂帮忙,无人听到她们这番话。

柳缘歌对那大夫先前说的话忿忿不已,嘲道:“别是闹上门来了,人家抬着棺材来找他算账了吧?”

这时两个医师装束的人回来取东西,人道:“今日好生奇怪,怎么天刚黑就来了这么多伤患?”

另人道:“都是这附近的百姓,听说是遭马踩踏受伤的。”

人答道:“天子脚下,谁胆敢纵马伤人,说不定有什么隐情。你看今天街上敲锣打鼓,隔着几条巷子都能听见……”

两人走远后,洛元秋心中动,说起来那头驴也只撞柳缘歌个人,对自己理都不理,这又是为什么呢?

柳缘歌在旁听罢,咬牙切齿道:“有意思,这么多看热闹的人都被马踩了;我倒好,险些被头笨驴给撞了,说出去不知有多丢人……”

马和驴不都样?洛元秋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在意这个,只能安慰了两句,柳缘歌发誓回头定要专门做驴肉的店,狠狠吃顿回来。

洛元秋疑惑道:“以形补形,不是应该吃猪脚吗?”

柳缘歌道:“就是要吃驴,驴蹄也是样的!”

洛元秋怕她恼羞成怒,赶忙搀着人走到医馆外,没过多久辆马车慢悠悠在两人面前停下,车帘掀开,个美貌少女探出头,见状惊呼:“六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柳缘歌淡淡道:“看热闹时不小心将脚扭了,袁韵,这是我师姐。”

少女脸新奇地看了看洛元秋,对柳缘歌说:“这就是你曾说过的那位师姐?可她瞧着为何比你还小?”

她嗓音清脆,说话就像鸟儿啼鸣般婉转悦耳,洛元秋听得有趣,多看了她眼。

柳缘歌道:“师门规矩,谁能打得赢谁就是师姐。”

少女小心翼翼将她扶上车,双眉轻拧:“这是什么门派,好古怪的规矩!你的脚伤如何了?”

“不碍事,歇两日就好。”柳缘歌问:“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坊中情况怎么样?”

少女道:“和往常样,照旧练舞习曲,有几个不安分的叫我罚了顿后便老实了。”

柳缘歌颔首道:“做的很好。”

洛元秋托着她坐下,正准备默不作声地放下车帘,柳缘歌余光瞥见,眼疾手快去拉她,却抓了个空,心中顿感不安:“你要去哪里?”

洛元秋已经跳下马车,闻言后退几步:“我要回医馆,向被马踩踏的人请教几件事。”

柳缘歌就猜到会这样,果断道:“不行,你个人我不放心!”她尽量缓和口气劝道:“何必急于时?医馆又不会搬走,等明日我陪你再过来……”

洛元秋垂下眼微微笑,正当柳缘歌以为她答应了,她竟突然间放下了车帘!

柳缘歌面色大变,伸手去掀帘子:“师姐!”

洛元秋隔着帘子按住她:“此事本就与你无关,你用不着特地跟着我。”

柳缘歌身体僵硬,维持着向外探去的姿势不变,而下刻,她发现自己竟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帘外静默了片刻,洛元秋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师妹,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但我怕知道的越多,对你越是不利。余下的事,我人去做就可以了。”

柳缘歌既不能动也不能开口,闻言只能死死盯着车帘。她身旁的少女渐渐发觉到异样之处,高声道:“六娘子?”连声呼唤不得回应,手刚触碰到柳缘歌的肩膀,便觉她身躯软,落入自己怀中,少女慌忙拉着帘子角道:“喂!你先别走!我还没问你,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车帘在风中轻轻荡,随即车轮滚动声传来,在夕阳中载着两人向前路驶去。

洛元秋眼底倒映着片灿金,待马车走远后才慢慢呼了口气,对着右手笑道:“好了,现在又剩下你和我了。”

辰时过半,天已尽黑,医馆里灯火通明人声不断,却是少见的热闹。

堂中伤者颇多,医师们忙得焦头烂额,既要命仆妇将男女分隔开,又要应付伤者哭天喊地的家人亲眷,时之间无暇顾及他事,也就没人注意到大堂里多出人来。

布帷旁位青衣老者靠在竹架上连声哀叹,洛元秋佯装路过,屈膝问道:“老人家,你也是被马踩伤的?”

老者借着烛光眯眼看了看,见是位样貌秀美的姑娘,便指着腿说:“也是我走背运,不知今日冲撞了哪路仙官,走在路上好好的居然也能被马撞了!”

洛元秋刚要点头,个年轻人瘸拐地走了过来,手中还捧了个药碗,向那老者打招呼道:“张老伯,今日你也去曲柳巷看热闹了?”

老者叫苦道:“早知道还不如不去……你的腿怎么样了?”

年轻人在他身边坐下,大大咧咧道:“不碍事,休养几日就好了。”说着又瞟了洛元秋眼:“这位姑娘也伤着了?”

洛元秋轻咳了声道:“我是陪师……家姐来的,傍晚时我们从曲柳巷回来,她险些被头受惊的驴撞上,幸好不过是扭伤了脚,方才大夫已经来看过了。”

年轻人笑道:“姑娘这是运气好,碰上的是头驴,这要是像隔壁那些人样,碰上了几匹官府传信的好马,那可就了不得了!”言罢他小心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道:“两位可知,此事大有古怪!”

洛元秋道:“怎么个古怪法?”

年轻人有意想卖个关子,奈何伤腿不给情面,他不得不换了个姿势,倚着老者所躺的竹椅站着,答道:“今天踩踏行人的马有三种,是顺天府的官马,马鞍样式看便知;第二种刚从击鞠场下来,嘴套还没来得及摘;第三种则是拉车的马,我已经瞧过了,就是普通的西北马,没甚么稀奇的。我从前在马行做过短工,知道这挑选良马不易,训马更是不易。送去官府的马多选骨架高大、耐力足的梁洲马,好供驿站往来传信;时下有钱的公子哥们多爱击鞠,要挑品相上等行动敏捷的良种马;至于其他大户人家备马出行,只要性格温顺驯服,不是乱齿,眼睛蹄子没毛病就都能过得去。这么说两位可听明白了?”

老者思忖道:“小哥的意思是,这些踩人的马都是千挑万选来的,不该因为人多而受惊发狂,突然践踏行人才是。”

年轻人道:“正如老伯所言,这些马若没被驯过也难为人所用,要说伤人却是万万不该。”

洛元秋道:“两位被马踩伤前,可有察觉什么不对的地方?”

“倒是不曾见到,切都和寻常样。”老者肯定地答道:“若真有怪异之处,我等也不至于连躲都来不及。偏偏走到半路,突然听人喊叫起来,才看见那马已经控不住了,急急向人堆里冲来,怎么也拦不住。”

洛元秋目光闪,轻声道:“马只朝着人多的地方来吗?”

老者微怔,仔细想了想说道:“姑娘这么说,我也依稀记得,街上行人也不少,可那马不向别处,倒向是”

年轻人道:“老伯是想说,马像是有意冲着你们来的,对不对?”

老者大吃惊,忙坐起来:“小哥说的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年轻人放下手里的药碗去扶他,眼睛却看着洛元秋道:“适才我偷偷听见几位医师说,或许是有人误将种草药当作香料误烧了,使得马儿受惊乱撞,这才踩伤了行人。”

说话间那老者的家人匆忙赶到,围着好通哭,洛元秋见状便远远站到旁,那年轻人也拖着受伤的腿挪了过来,笑笑道:“姑娘可是姓洛?”

洛元秋还以为他是个修士,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遭,再三确认这人不过是个普通人,才道:“你是谁?”

她正猜测这人会不会是玉映的手下,年轻人却说:“姑娘不必担心,在下绝不是什么歹人。何况在姑娘面前,只怕歹人也要绕着你走或许不该叫姑娘,应该叫女侠才是。”

洛元秋心中咯噔声:“女侠?!”

年轻人熟练地从怀中掏出纸笔,脸诚挚地说道:“近日女侠的大名却传遍了城中,在下不过是介书生,也听说了几件与女侠有关的事,没想到竟会在医馆里碰见你。不过也是,女侠心怀百姓,遇见这等恶行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才对!”

洛元秋有点后悔就这么让柳缘歌走了:“不不不,你先听我说,那些事都是编……”

“仗剑千里,尚义任侠,这是何等潇洒快意之事!在下虽生为男子,长于富饶之地,却万万不能与女侠相较,只能为这侠义之事添著拙言!这故事只写了个开头,还请女侠不吝赐教”

洛元秋目瞪口呆,恨不能马上甩出道符去堵住他的嘴。

年轻人兴奋地捧着手中几张纸递到她面前,洛元秋硬着头皮接过,只见第章就写着某年某月天生异象,水河泛滥,生出只兴云作雨的妖物,那妖物化身成美貌女子潜入城中,附身于太守之女,在出嫁当日失踪,于夜半身披红衣,蛊惑过路男子,吸食精气。正值此妖猖狂作乱之际,忽有侠客夤夜入城,此妖正要依前日所为,那侠客摘下斗笠,露出真容……

洛元秋目十行掠过长达近页纸的容貌描述,在看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时瞬间打了个冷颤,待读到那妖物被女侠斗笠下的绝世容颜折服后羞愧难当,自行离去,并发誓从此不再作恶;而被救下的太守千金更是不胜感激,愿以身相许,从此长伴在女侠身侧,随她行走天涯……她顿时松了口气,本以为切已经结束,没想到后面竟然还留有二字:

未完。

洛元秋不由悲愤道:“这故事明明已经写到头了,为什么还是未完?!”

年轻人去扯她手中的纸,道:“这只是其中个,洛女侠浪迹天涯,侠举无数,又岂是这么小小个故事能写完的?”

洛元秋看他连站都站不稳,居然低着头又去添了几行字,时间只觉得全身血液冲向脑门:“你又写了什么?!”

“女侠隐姓埋名藏身医馆,如此大费周章,必定是为故友而来。”年轻人思如泉涌,笔杆飞动滔滔不绝:“这故友曾是赫赫有名的侠医,年少时也曾走遍四方南北,救人无数,途中偶遇件奇事,从此隐于凡尘,在闹市中为人诊病。女侠携太守千金相往,是有要事相求,至于何事回头再编……你觉得这故事怎么样?”

洛元秋面无表情抽出那张纸道:“我有道侣。”

年轻人正奋笔疾书,闻言抬起头:“啊?”

“道侣”洛元秋字顿道:“阁下知道什么是道侣吗?”

年轻人看了她半晌:“我知道,道侣不就是起修炼的同道?可你不是个侠客吗?”

洛元秋嘴角抽:“那些故事都是人编的,我根本不是什么女侠!”

年轻人迟疑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洛元秋深吸了口气:“我在查件事……”

年轻人眼中兴味渐起,若有所思道:“我就说你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查案子?唔,虽说侠以武犯禁,不过官府之中如果有位洛女侠父亲的生前好友,有他从中斡旋,或许就能说得过去了。”

洛元秋几乎要被他绕晕了:“不是都告诉你了,那些传闻都是假的,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洛女侠!”

“别人可以编故事,我自然也能。”年轻人停下手中笔,不以为然道:“话本中的故事不就是假中有真真中带假吗?如果真按照真人真事写出来,哪里会有人愿意看!我们写传奇话本的,本就要取轶闻于风言,传情义于天下,教化之职就交给那些写经注的老儒……再说了,四书五经中所著之事,难道就定是真的了吗?”

他哀怨叹,收起纸笔道:“姑娘是不是真侠客倒也无妨,就当行行好,我们这行谋生不易,到秋闱落榜时,总会平白多出许多同行来,要想出人头地,就要敢写敢编。更何况行侠仗义本是做好事,侠客可做,捕快也可做,三十六行皆可为之。只不过市井百姓都爱看状元侠客神断类的俊俏人物,若换成了厨子屠夫工匠,那书就不好卖了。”

洛元秋被他辩得哑口无言,左思右想终于抓住了要点:“可是那太守千金……不行,我有道侣!”

年轻人眼珠转,了然道:“其实方才我没对你们说实话,医师说的不止这些,我看不如这样,你多告诉我几个行途见闻奇事,我就告诉你马儿踩踏行人的缘故。你放心,我把这太守千金名字改成你道侣名字就是了,如果实在不行,太守千金这身份也能改,切都好商量!”

洛元秋:“……”

柱香之后,她从医馆落荒而逃,那写书的年轻人拖着受伤的腿站在门外,恋恋不舍地朝她告别:“姑娘若还有什么离奇古怪的故事,可到闻道书斋来寻我!在下愿出重金相购!”

洛元秋如遇洪水猛兽,闻言哪里还敢回头,路狂奔来到曲柳巷前,发热的头脑才在冷风中清醒了些。

那人写的书真能卖出去吗?故事都被夸张了不知多少倍,人与事也被涂改的面目全非,又是妖魔鬼怪又是侠客仙君的,难道时下人都喜欢看这种东西?

她想起曾在陈文莺房里看过的几本传奇话本,都是什么女状元女神探类的,深感自己已经跟不上如今人的喜好。边庆幸景澜从不看这种传奇话本,否则等她看到书中那姓景的太守千金,洛元秋真不知要如何交代了。

绕过面墙来到另条街巷,巷中店铺虽未闭门,却不见半个行人的影子。阵阵寒风中白灯笼摇摇晃晃,挂纸扎的白花被钉在门上,透出几分阴森来。洛元秋在家铺子前站定,回想着年轻人所说的话:

“曲柳巷西南有条街专做丧葬生意,平日十分冷清,寻常人都不敢到哪儿去,怕沾上晦气。唯有家香料店开在此处,也不知东家是怎么想的,偏要往这凶肆云集之地钻。别看它店小,但掌柜来历不凡,天南地北的草药香料铺子里都有卖。掌柜曾放出话,你想买的他有,你买不到的他也有。那些医师只能大致推测出马儿受惊是有人故意而为,但却闻不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我趁他们不注意取了节下来,你可千万要收好了,若有什么内情,回头定要来告诉我!”

不等她抬手敲门,屋里便传来个声音:“贵客久立寒风,何不进来烤烤火?”

洛元秋心中微奇,推门进了铺子。入眼便是座陈旧的大木柜,柜下又设案,案边堆着泛黄的书籍与布袋,盏油灯孤零零地放在桌边,映亮截纤细的手腕。

灯下的女子双颊削瘦,眉骨颇高,双眼出奇的大。她的装束也与常人不同,以红线编入发辫,两袖紧束在手臂上。随手翻了翻账本,她示意洛元秋坐下,道:“算你运气好,今日我阿爹不在。不然像你这样站在门外不吭声的客人,他多半是要当作贼打出去的。”

洛元秋这才看见脚边有个草垫,屈膝入坐,她从怀中取出东西放在女子面前:“听闻贵店掌柜熟识草药,特地来此请教。”

女子拨开软布,露出截薄薄的竹片。她捻起在鼻尖轻轻嗅,脸色登时变了,冷笑道:“你是官府的人,怎么连点规矩也不懂?滚出去,我们店向来不掺合这种事!”

她猛然在桌边拍,身旁的书籍唰唰翻开,墨字离纸腾飞而起,化作无数利箭向洛元秋齐齐射来!

洛元秋眼疾手快将软布连东西收,身躯后仰避开墨箭,翻身跃起的同时指尖划,手中剑光如水,只听叮叮几声,那些回射的墨箭霎时散去,化为水痕滴落在两人身周。

耳畔传来细微风声,洛元秋轻轻侧过头去,倏然抬起手凭空夹,指间顿时多了张蓝色的纸符。

那纸符犹在颤动,其上所绘的符纹隐约闪,洛元秋随手将它折,抛向桌上:“你的符,还给你。”

女子眼中露出些微诧异:“你也是符师?”

“这里面到底添了什么东西?”洛元秋道,“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不如顺便告诉我。”

女子打量她道:“是哪位大人命你来查此事的?我劝你句,现在脱身还来得及。”

洛元秋道:“此事涉及到位已故的亲长,是我自己要来查的,与旁人并无干系。阁下若能行个方便,将内情告知于我,我自然感激不尽,必有回报。”

“回报?”女子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目光在她袖口停留片刻,嘲讽笑:“哦?你能给我什么?”

洛元秋几步走向桌边,顺势从女子手边取过笔,俯身拿起那道符改了几处:“你的符都画错了,现在我帮你改回来,这算不算报答?”

女子愣,随即脸涨得通红,胸口起伏数息。偏偏这时洛元秋以为她没看清,特地往她眼前送了送,她再也忍无可忍,将木桌用力掀,愤怒道:“你给我滚出去”

话音戛然而止,女子眼睁睁看着道纸符遮住了大半视线,额头上所贴的分明不过张纸,却令她有种与刀尖相触的森然冰冷之感。

寒意自脊背攀升而上,她嘴唇微动:“你……”

修长的手指慢慢揭开纸符角,洛元秋漆黑的眼睛平静注视着她:“你觉得如何,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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