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

《寒山纪》

第 184 章 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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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

一阵细碎声响,石羊角上的灯盏微晃,它受人所驱,慢慢转过头。

墨凐倚坐在羊背上,臂弯间的薄纱无风自扬,身周飞落而下的雪花散做流萤,极轻地飘荡开来:“为什么要跟着我?”

倾斜的石塔后慢慢走出一个黑衣少女,她背着一把铜锈斑斑的长矛,杏目睁圆,神色惊疑不定:“我见过你的画像,你……你真是北冥海中的护塔人吗?”

墨凐指尖沾了点碎光,轻轻一吹,道:“斗渊阁的长老们是如何告诉你们的?”

黑衣少女正是之前与洛元秋在法阵中曾交手的姜思,她鼓起勇气说道:“他们说你在白塔里修炼了几千年,早已经得道成仙了……”

淡薄的日光轻落在二人身上,姜思目光落在石羊脚边,脱口道:“你果然没有影子!你真就是”

“那是他们骗你的。”墨凐打断她的话,石羊驮着她一步步向雪中前行,“得道成仙?有几个仙人会愿意常驻于世,千百年来受困在方寸之间。”

姜思情不自禁退后几步,想起来意又稳住脚下,硬着头皮道:“你既是白塔的守护者,又受我们斗渊阁世世代代的供奉,理应庇护后人才对……”

说到此处,那石羊正好在她身畔停下,羊背上的人神色淡漠地看着远处,仿佛毫不在意她的话。姜思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无名怒火,方才那点惧意一扫而空,她厉声说道:“你明明可以出手救他们,可为何你却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他们变成行尸走肉?!”

墨凐淡淡道:“我为什么要救他们,这一切难道不都是他们自找的?莫非是我逼着他们服下丹药,修习道法?想走捷径一步登天,就应该明白,迟早会有付出代价的一日。”

姜思气得脸颊通红,口不择言道:“谁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从白塔流传出来的?!还不是你把它们交给斗渊阁,才生出了这么多祸端!你若是”

她倏然住口,眼瞳深处有如绽开了一片极薄的冰花,那是来自墨凐指间一道细光。

“斗渊阁成立最初,是为了追杀那些服丹的修士,以防他们异化为傀,危害一方。”墨凐一手按在姜思肩上,端详着她的面孔道,“你该回去问问阁中的那些长老,他们明知服丹的弊处,为什么还要让门下弟子服用?”

姜思双唇颤抖,却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墨凐随手一拂,指间细光散做碎片与飞雪一并远去,她的手如一截白玉,轻轻托起姜思的下巴,居高临下道:“斗渊阁命弟子入世,每隔百年,便会遴选出天赋卓绝者入北冥修行,就如同你的兄长一般。而北冥何其辽阔,这群人最后又到了何处,为何却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姜思心中怒极,想要破口大骂,偏偏不能言语,只能将她瞪了又瞪。墨凐掐指拈决,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要杀人,从不需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不妨告诉你,他们或被斗渊阁驱逐至海渊之中,或被其所杀……至于你所说的法诀从白塔流出一事,与其说是无意流出,倒不如说是有心窃取。这一点,想必阁主与诸位长老心中自然清楚。你现在来责问我,反倒是问错了人。”

她两指朝姜思额头一点,周遭风雪刷然退去,幽蓝色的海水如屏障般罩在两人头顶,尖啸的风声回荡在耳边,她们面前便是危崖交覆、深不见底的渊谷。巨大的石壁上沟壑纵横,满布如蛛网般密密麻麻的幽蓝光泽。那星星点点的光直入深渊,便似星河从天倒灌入海。

深渊深处遥遥有波涛声传来,如凶兽咆哮,令人心魂皆颤。但到了深渊上方,四方海风汇聚,却化作沉重的叹息。姜思脚下一阵奇异的颤动,她睁大眼睛道:“这是……这是海渊啊!”

突然耳边响起金铁交错声,她回头看去,只见数道剑光如流星般疾驰而来,顷刻间便已到眼前!

姜思定睛一看,那驭使剑光的一行修士身着蓝衣,右肩至前胸大片海浪纹饰,银冠束发,正是斗渊阁中门人弟子所着的服饰。而被他们追赶的一群人也是一身蓝衣,只是破败不堪,形容狼狈,不得不以剑拄地,彼此扶持着逃向深渊边缘。

那追逐的弟子喊道:“几位师兄,追了你们数日,这前面便是海渊了!你们若是觉得跳下深渊能侥幸饶得一命,做师弟的看在同门一场,自然也不会阻拦!否则就请弃剑受死,阁主有令,定会给你们一个痛快的!”

姜思如遭雷殛,一时间呆怔在原地。

他们说着向四周散开,那被追逐的一群人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男子纵跃而出,大笑数声后朗声道:“你们还敢说出这种话?什么同门一场!倘若你们当真顾及半分昔日的情谊,就不会这么连追不舍!印师弟,你我同拜一师,我自问从未亏待过你,也从未做下过愧对师门之事!而今我也只是想问个明白,你们奉命追杀我们,这究竟是为什么?”

姜思喃喃道:“印师弟?莫非是印师叔……不,这不可能!”

其中一名执剑的少年闻言面露愧疚,答道:“师兄,我”

方才说话的领头弟子厉声呵斥道:“印师弟,你别忘了,咱们可都是执法堂的人!执法堂向来奉命行事,不问缘由,只听命执法长老与阁主!他是你的师兄不假,但你可莫要忘了执法堂的规矩!”

那少年神情一凛,果然不敢再开口说话。年轻男子见状嘲讽一笑:“罢罢罢!也是我命该绝于此,却也怨不得人!不过印师弟,师兄有句话送你,你今日所为,来日难保不会落到至亲知交头上!只是不知到了那时候,你能否像今日这般坦然的朝他出剑呢?”

说完他以袖拭过剑身,横于颈侧,霎时鲜血飞溅。

这便仿佛是开战的号令,余下的人中,有的持剑抵死相拼,很快便力不能支,在剑阵中败落下来,为人所杀。余下的人中,有的心灰意冷,纵身跃向深渊。

姜思忍不住大叫:“住手!都给我住手!你们明明都是同门师兄弟,为什么要互相残杀!”

她快步走向剑阵之中,方才那姓印的少年已经杀红了眼,姜思哽咽道:“印师叔,你不是常说人要有怜悯之心的吗?你怎么还不快停手……你别杀了!这些人都是你的师兄啊!”

阵中无人理会她,那刀剑相击之声,哀嚎怒骂之声,一时间竟压过了深渊上尖啸刺耳的风声。姜思情急之下以身挡在那少年面前,但见寒光一闪而过,她只觉眼前血色漫天,胸膛前从未有过的剧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啊!”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从雪地里挣扎着爬了起来,发现自己仍在原地。而墨凐依旧坐在石羊上,神情漠然看着自己。

姜思急忙摸了摸胸前,双手抖得厉害,那痛楚仿佛仍未消失。她面色发白,仇恨地盯着墨凐,半晌才道:“那些都是你编造出的幻象,都是假的,是不是?!”

墨凐道:“是真是假,你心中不是早已有了答案么?”说完一拂羊角,石羊随即迈开四蹄,向前走去。

姜思紧咬牙关,看墨凐离去的背影,想也不想便解下长矛朝她掷去!

只听铛一声,长矛竟凭空折返,裹挟着比掷出时强盛百倍的气劲飞回,贴着姜思鼻尖重重插进地面。

墨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世上有许多事,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亦是如此。”

剧震之下长矛嗡声不断,那一瞬姜思的连心跳都仿佛随之停止了,耳中嗡鸣阵阵,浪涌般连绵不绝。头昏脑胀之余,她伸手向耳洞一塞,试图平息震动,却觉得手上濡湿一片,低头一看,指缝间是一道刺眼的鲜红。

她双膝一软,就要跪倒在雪中,硬是握着矛身才不至于彻底跪了下去。鲜血自她口鼻缓缓溢出,滴落在雪上。她察觉后先是一怔,抬袖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弄得面上血痕交错,好不狼狈。片刻后她眉心浮起一丝狠厉,胸膛起伏不定,喃喃道:“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一人一羊在雪中不知走了多久,忽从一座石塔旁经过,墨凐抬头看去,那座塔通体洁白,屹立在雪晴后的日光下,好似冰雪砌成的。

这城中的塔不少,因历朝历代皆有修建,塔的形制也颇有不同,用途也大不一样。如眼下这座石塔,檐角平缓,塔身细长,显然不是用作祭祀,更像是在镇压着什么。

石塔不远处便是一座小山,一条石径隐没在深雪中。那石径似乎有人常来走,路面被清扫的十分干净。石羊驮着墨凐慢慢向山上走去,不一会儿便到了山顶。

山顶一片绿意,竟是片松林。那森森松柏枝桠覆雪,寒冷之中又透出一阵静洁的松香。石羊好奇地咬着一条松枝不放,倒溅了自己一头雪粉。

墨凐嘲弄道:“蠢物,还不快走,没看到有人已经等不急了吗?”

石羊依然慢吞吞地走在松林间,那日光透过针叶漫漫而落,好像一层薄纱轻笼下垂。随着石羊深入林中,羊角上的灯盏渐渐亮了起来,紫光雾气般氤氲飞扬。不过多时,眼前骤然开阔起来。松林中央留有一片空地,以三两庭石点缀,一株古松傲然而立,针叶青如翠玉,树下坐着两个老者,一人身着麻衣,荆条簪发,另一人则是一身紫衫。两人之间置有一盘棋,手中各执一子,将落未落,似在冥思之中。

石羊轻轻巧巧地绕过庭石,在棋盘边停下。墨凐低头注视棋盘,见黑白二子纠缠厮杀,显然交战正酣,她俯身从棋篓中各取一子,双手同时落在棋盘上,道:“人世如棋,何须执着于一子一步?一收一放方有出路。而进退之间,也不过是被拘束在方格之中,何日才能从樊笼里脱身而去?”

那两位老者像被惊醒一般,一同朝她看去。那紫衫老者合掌笑道:“原来是前辈,不曾想竟还有一日能够相见。”

墨凐道:“小和尚,几十年未见,你不但尘缘未去,还长出了头发,连胡子也白了一大把。”

紫衫老者微笑道:“欲静不静,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麻衣老者深深下拜:“昔年清风观一别,尘世已过五十载,不知殿下是否安好。”

羊背上的人乌发如云,面容剔透,样貌如同少女。那两名老者年事已高,鬓发花白,在她面前却执后辈礼。这一黑一白,恰如棋盘上的两色棋子,迥异非常。但墨凐俨然司空见惯,淡淡道:“怪事,你这小道士不在观中参修,却与和尚做起伴了。”又道:“故国已覆,宫室坍圮,何处有殿,何人又能立于其下?这殿下一称,着实可笑。”

麻衣老者旋即道:“既然如此,那便依往日旧称玉清上人便是。不知上人至此,是为了何事而来?”

墨凐两指提起灯盏,道:“你们引我到这里,却问我为何而来?”

“非也非也。”那紫衫老者说道:“我们所要请教的是,前辈千百年来都不曾入此城,为何突然变了心意,想进城来看一看?”

墨凐道:“你也说了,心意变了,人自然也会变。”

紫衫老者细细端详着她,片刻后道:“看来前辈确实是变了。”

“我之所以不入这座城,是因为城中之人都曾是我的仇人。”墨凐轻描淡写道:“虽然已时过境迁,但亡国之恨犹在,我不想大开杀戒,明白吗?”

麻衣老者拱手道:“正如上人所言,千载既过,朝代更迭,人去人来,这里也不再是昔时敌国了……”

墨凐目光冰冷道:“于你们而言是千年前的旧事,于我而言,它就发生在昨日。”

话音方落,那灯盏中紫光盛起,仿佛霹雳一般向着棋盘飞射而出,那株老松被拦腰折断,重重砸在棋盘上。一时间黑白二子急溅飞弹,片刻之后,棋盘从中裂开,只听哗啦一声,棋子撒了满地。

眼看棋局被毁,那紫衫老者连连摇头:“前辈已远避世外修行,眼看天心圆满,本不该执着于此……”

一颗白棋从他手中滚落,二人的身影突然好像水中倒影,开始变得极为淡薄。墨凐一入此地便知二人不过是法阵中的虚影,捻起颗白棋随手一弹,那两位老者身形一击便散。风雪随之从松林中铺天卷地而来,雪势如白浪高涨,声势浩大,龙吟声响彻云霄。雪浪转瞬间幻化成数条巨大的冰龙,凭空掀起无数风暴,张牙舞爪咆哮着从高处朝地面扑来!

墨凐手拈法决稍稍一动,灯盏上一轮紫光骤变,竟像银辉般流泻于地。那雪龙争先恐后裹挟着狂风顷刻间直扑而下,只消眨眼的功夫就能将她吞噬,眼看离她的头顶仅有一掌之遥,却忽然间停滞在半空不动了。

冰龙鳞甲须爪纤毫毕现,墨凐凝目看了片刻,道:“原来这是在画境里。“

她抬手向龙目一挥,冰龙轰然碎裂,满地尽是滚滚雾气。雪雾散去后,显出一道挺立的身影。来人一身玄衣,黑发如缎自肩头垂下,宽大的衣袖随风飘扬。

“久闻阁下大名,今日有缘得见一面,实是三生有幸。”

她左手握着一柄奇异的长剑,那剑身上溢散的光芒犹如日辉,不断洒落下星星点点的明光。长剑时而隐没时而出现,若是定睛看去,她手中好像什么也没有,但无心一瞥,却又似乎见到了剑的影子。

墨凐眼眸轻动,目光在她手中长剑上停留瞬息,似乎微有动容:“神魂剑。”

“看来这画境是你的手笔了,”她似觉有趣般玩味一笑,“你不惜分魂入此地来见我,真是足感盛情。刺金师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景澜道:“我独自一人来见前辈,当然不能让她知道了。”她负剑于身后,竖指虚一按嘴唇,笑微微道:“与人私会这种事,自然是要避开道侣的。”

四周平坦开阔,寒雾弥漫,怎么看也不像是私会之所,墨凐抚掌道:“很好,你与刺金师果然有相似之处,也称得上是同流合污了。”

景澜答道:“前辈过奖了,论起气人的本事,我是不如洛元秋的。”

墨凐打量着她道:“用不着这么谦虚,我看你们分明已经不相上下。既然你敢以魂入境,那就让我先领教一番你炼制的这柄剑的威力!”

此言正中景澜下怀,她当即道:“承蒙赐教,不胜惶恐。”

“不必惶恐。”

墨凐五指间风雪凝聚,化做一朵雪白晶莹的花。她拈花轻摇,霎时花瓣散落于风,当最后一瓣从眼前飘过时,被两指夹住,她手腕翻转,好像凭空握住了什么,继而猛然抽了出来!

剑鸣声清越,令四周风雪为之一荡,刹那间周遭寒意更盛。墨凐身周流萤环绕,如踏轻云般自空中轻盈而下。那挂在羊角上灯盏光芒旋转,寒月流辉般泻了一地,随她脚步不断向前延伸。而光芒所在之处,地面皆化为净透水泽,墨凐赤足行走在上面,每一步都泛起圈圈涟漪。

她横剑于身前,剑身如冰雪所铸,通透至极:“你是这五百年来,第一个能够让我落地的人。如果你的分魂在画境中受到重创,我可以将你最后要说的话转达给刺金师,到时她的脸色一定精彩。”

景澜微一欠身,彬彬有礼道:“这就用不着劳烦前辈了,我自会当面告诉她的。”

皇宫地下,法阵神光如同繁星般铺洒开来,汇聚成一副星图,皆对应着城中不同的地方。这些光芒有的黯淡有的明亮,阵枢悬在星图上方,正无声运转着。

方才在松下对弈的两名老者此时正围着一张长桌观看,长桌上一卷泛黄的画卷展垂而放,那画上空无一物,一名白袍儒生装束的英俊男子手执画笔,像在思索着什么。

那麻衣老者与紫衫老者正是宴师与柳宿,而那名儒生便是司天台中的司文使吴用。片刻之后他惊呼一声,放下笔说:“糟糕!台阁大人怎么在画境和人动起手来了?不是说见一面便速速返回的吗,好端端的突然又变了主意”

柳宿闻言难以置信叫道:“什么,她还和人动手?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太长了!你快把她叫出来,赶快!”

吴用迅速提起笔,刚要落下,手腕忽然一顿:“不行不行!现在若是强行将她召回,只怕会把画中的另一位也一同带到此地,这样岂不是更糟糕了?”

柳宿道:“这可怎么办?神魂若是受损,补也不补回来!小丫头年纪轻不晓事,凭着一腔孤勇如此胆大妄为!怎么?真以为自己能所向披靡了?!也不看看那人到底是谁!”

一旁宴师拢袖微叹一声,道:“你先别急,她行事向来有分寸知进退,还不至于让自己身陷险境难以脱身……她既然敢这么去做,必定留有后手。”

柳宿怪声道:“你竟然说起这等话来了,这可真不像你!”他眼珠一转,嘴上两撇胡子翘了翘:“莫非你和那丫头原本就打算这么做?!”

宴师道:“临时起意罢了。”说完慢慢抚须,似有所思道:“你不觉得那位……好像有什么地方变了吗?”

柳宿眉梢抖了抖,一脸不耐烦道:“什么变不变的,她不是一直都是那副样子?”

略一思索又道:“我依稀记得当年观主召集众弟子考校,是大师兄半夜带着我们上了问道峰。我年纪最小,因畏高磨磨蹭蹭走的最慢,下山时远远落后于诸位师兄。好不容易挨到了山腰,没想到夜里却起了山雾,下山的道路更难看清了,我便暂时歇在一块大石后头,想等天亮些再偷偷回去,就是在这条路上,我突然遇见了她。她说她来找人的,我便领着她回到道观去见观主。也不知她和观主说了些什么,从此以后,她就在观里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一年……一年后的某日,观主又召集众弟子考校,她从我们面前一一走过,只留下一句话,便就此消失了。”

宴师道:“她说了什么?”

柳宿道:“她说这里有的人看起来像,却不大像;有的人看起来不像,举止性情倒是相近。想来是在我们之中寻找她的那位故友罢?可那时我们才多少年纪,不过是一群孩童罢了,照她的年纪来看,又怎么会与她的故友相似?后来我问起别的师兄,他们都说没见过这么一个人。我惊惧不安,私下一人到她曾住过的西苑去看,发现那里是师叔们开辟的药田,根本没什么屋子。我才明白,原来整座道观,只有我和观主能看见她,”

吴用原本正紧盯着画卷,闻言忍不住开口:“难道这一年里,其他人都不曾在观里见过此人吗?”

柳宿一拍大腿道:“对啊,我还以为自己见鬼了!当时可真把我吓得不轻!”

宴师缓缓道:“你我遭遇倒是有几分相似。我还是个小沙弥时,曾在后山禅林里听众僧辩论。那禅林虽被称做林,其实并无树木,是由许多嶙峋怪石组成的林子,大家又叫它石林,依照石头不同的模样,各有命名。其中有一块大石半入泥土,黝润如水,近地处是一片空镂白色,形似海浪翻腾而起,因此得名石海。那天我的师父就坐在这块石头旁与大和尚争辩经书之中的释义,她站在那片白色的石头上,如踏浪而来。周围那么多僧人,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看得见她。她把林中的僧人一个个都仔细看了过去,好像是在找什么人。我当时不知畏惧为何物,突然见到一个人凭空出现,也不觉得有多么害怕。众僧辩得面红耳赤,这时她问我:小和尚,你觉得他们说的对不对,我说:人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如此一来,也就没什么对或不对了。”

柳宿道:“咦,此事你却从未与我细说过。”

宴师道:“都是陈年旧事,有什么好提的。”

他顿了顿道:“等僧人们都散了,我见她也要离开,连忙追了过去。她走路时足不落地,轻飘飘好似一片月光。到了禅林边缘,我想问她是不是经书上所说的天女,她回头说道:十五年后,你将成为首座,但只有一日之期,说完她便不见了。十五年后,首座圆寂,寺中分为两派,一派是我的师父,一派是当年曾与他在石海旁辩论的大和尚。他们相约入禅林论法,这一去再没有回来。于是众僧便推举我与和尚的徒弟为首座,我们依照寺中规矩,在经堂中阐经理义,辩论了六天六夜,最后我胜过了这位师兄,登了上首座的位置。孰料第二日,大和尚竟然回来了,他还背着我师父的遗体。他对众人说,他们入禅林论法,师父败落后无颜回寺,便要跳崖自尽。大和尚为救他,也随着他一同跳了下去。后来大和尚被一棵老树所拦,侥幸落入河水中,师父却没那么好的运气,掉到河畔沙石滩上摔死了。”

“师父既亡,大和尚便是本寺法力最高之人,他既然回到寺里来,这首座之位自然不会让我来坐。当日我便脱去礼衣,被人从法坛上赶了下来。我独自安葬了师父,从此离开了寺庙,再也没有回去过。”

柳宿啧啧称奇:“还有这种怪事,一寺首座一日两次易主……哈哈,你们和尚总说什么喜乐无忧,我看其实不然!不管是什么地方,一旦人多了,也就和这四个字没什么关系了。”

吴用道:“此事晚辈似有耳闻,难道前辈所曾在的寺庙,是那座丹阳寺?”

柳宿道:“是丹阳寺?听说那座寺庙一夜间为火所焚,寺中众僧竟无一逃脱!”言罢唏嘘不已,“你也算走运了,先一步离开。”

“正是,”宴师道,“离寺多年以后,恰逢机缘,我才知道那日所见的少女原来是镇守在北冥之中的护塔人。但她还有另一重身份,是史书中所记载的魏国公主。千年之前,时逢大争之世,众道林立,强国并起,魏国国君昏聩无能,不理国政,躲在宫中与妃嫔寻欢作乐,致使奸佞当道,国事荒废,后为陈国所灭。传闻这位魏国公主曾随仙人修行,魏国覆灭后,她只身一人潜入陈国都城,隐匿数载,最后亲手将陈帝在宫中杀死。而后她一人一剑力挫五千铁甲卫,轮战驻守宫廷的数位法师后脱身而去,就此再无音讯。有人说她已经归于天道,此身已不在人世;也有人说她之所以冒险入敌城,正是为求一厄兵解仙去……”

宴师喃喃道:“总而言之,她本不该在这世上久留才是,可她究竟为何要留一道虚影徘徊在人世间,迟迟不肯离去呢?”

吴用掐指一算,骇然道:“若照前辈所言,那她岂不是已活了数千年了?!”

柳宿捏着扇子敲了敲自己的头,叹道:“这可真是个大麻烦!且不论她是生是死,是人是仙。单看她修行千载,道行就已经不知高到哪里去了!我们二人加个司天台,再搭上个太史局,都不见得是她一合之敌!不但如此,她又精通数术,能掐会算,可未卜先知……唉,要我说,老宴你就不该让姓景的丫头取走云塔里的东西。此物留在塔中,纵使这位殿下的虚影能踏入城中,也会受其约束,哪里能像今日这般随心所欲!”

宴师沉思片刻,忽道:“你我初见她时,她似乎都在寻人,依你所见说,她是在找谁呢?”

“这我怎么能猜到?总之不会是你我就是了。”柳宿啪地一声握住折扇,随意道:“我看她当时的模样也和那游魂差不了多少,既不知自己是谁,也想不起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只说自己要找人。至于要找谁,她也说难说清楚,不像现在这样,能把事情都记得明明白白的……咦,你方才说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是这个意思吗?”

宴师一怔,神色陡然变了:“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柳宿催促道:“什么这样那样的,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了,这时候了还用得着卖关子么!”

“因为她把过往的一切都想起来了,”宴师道,“所以在画境之中,她才会对我们说出那番话,于你们而言是千年前的旧事,于我而言,它就发生在昨日,你明白了吗?”

柳宿不耐烦道:“想起来又怎样?”

吴用忽然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急切道:“请两位前辈先将这些事暂时放在一边,这画境恐怕难以支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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