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和京师远隔千里,臣哪里又能够猜测出二王造反所为何事?”
“何况王骥也已离开湖广近一年之久,他是否有此能力煽动藩王作乱,也是尚在两可之间。”
于谦也不确定王骥有没有参与其中。
因为老将王骥在南军中还是有着巨大威望,很多南军将领都曾经在王骥麾下效力。
朱祁钰要是针对王骥,虽然不会逼反南军,可也会让一部分人心中不快。
真要是出现这样的局面,是于谦所不愿意看到的。
“臣以为此次藩王作乱,不在于是否还有其他人参与其中密谋,而在于伪敕明所载之言论。”
“两王的说辞,臣以为陛下不可无动于衷!”
深呼吸一口气,于谦这才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让朕不能无动于衷?”
朱祁钰细细品味着于谦的意思。
“于谦,你当真大胆!”
朱祁钰猛然醒悟。
而且愤怒之下的朱祁钰,还是第一次对着于谦拍桌起了子。
“你要朕如何不能无动于衷?”
“难不成,你是要朕昭告天下,说是朕谋害了先帝?”
“还是说你要朕传位于太子,然后联自去帝号,依旧回去做一个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藩王?”
“又或者说,朕明日就敲锣打鼓的送见深去东宫?”
“朕亲自召集百官,告诉他们朕罪大恶极,不配做天下之主?”
朱祁钰连珠箭般大喝。
虽然朱祁钰知道于谦不是这些意思,然而在恼羞成怒之下,朱祁钰还是变得口不择言。
“你今日说的这些,朕一句也不想听!”
“今后,你也不要再说!”
朱祁钰很是生气。
这个于谦真是食古不化的老顽固!
“朕也想不通,朕为大明做了这么多实事,为什么还有人将朕看作一個窃位的叛逆?”
“难道打退也先延续祖宗江山社稷,迎回上皇以洗刷国耻,这些都不是功业吗?”
“废除殉葬,释放建庶人、吴庶人,都不是德政吗?”
“招抚流民,移民实边,废除贱籍,都不是巩固江山社稷之举吗?”
“难道这些功业,真得比不上那虚无缥缈的伦序礼法吗?”
朱祁钰知道自己左右不了人心,他也知道封建礼法对于人心的禁锢之深。
只不过在这一刻,朱祁钰是真的被于谦惹怒了。
“陛下所言不错,天下士绅视礼法大如天。”
“孔孟之言,程朱理学,已经沁进了华夏的骨子里面,就算贵如帝王,也无法与之抗衡。”
“陛下可以杀人,然而总会还有人说陛下非是正常继位。”
“臣请问陛下,你杀得尽天下理学之士吗?”
“儒家传世千年,陛下能够与之匹敌吗?”
于谦骨子里还是一个文人,他比朱祁钰更了解文人品性。
封建理法之重,使得历代帝王都不得不同儒家互通有无。
不尊儒家之言,便会被书写成一个暴君。
博得文人好感,便会被记载成仁义之君。
就算强势如同朱元璋,哪怕看不惯孔子后人所作所为,不也一样延续了孔家后人的爵位吗?
“嫡庶之分,长幼之序,这是上天注定,非是人力可以更改的”
“臣劝陛下,与其在这些事上费心劳力,空舍了一腔愤恨,倒不如安安定定做一些实事。”
“景泰一朝如今才过了不到两年光景,以后也还不知道有多少年。”
“陛下终能用一辈子去证明,自己是一个明君!”
这一刹那间,于谦只觉得面前的年轻帝王冷酷猜忌的面具之下,仍然是一个未曾长大的孩子。
于谦突然就释然了,他算是明白了皇帝之前的所作所为了。
“臣之言,请陛下听之。”
劝谏之后的于谦缓缓抬起头,温和注视着朱祁钰。
“一辈子?”
“那也不过是转瞬即逝而已。”
朱祁钰倦然落座,双目里面还是不屈服的精光。
“朕一直都有在努力证明自己执政合法性,然而那些道德卫士隔三差五就出来嗡嗡乱叫。”
“他们就像苍蝇一样恶心!”
“朕有时候真想有一个算一个,把那些乱嚼舌根的迂腐之辈抓起来,把他们千刀万剐!”
“只有如此,方能解朕心头之恨!”
朱祁钰说到这里,重重一拳砸到了书桌之上。
以前,朱祁钰以为自己穿越当皇帝了,就可以为所欲为。
然而真的穿越之后,他才知道政治游戏不是杀人就能玩得转的。
文人士大夫掌握了舆论,就算可以一时吓住他们,但是真没办法控制住他们的嘴和手。
用嘴口口相传,用手著书立作。
“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这是自从科举以来不变的人间法则。”
“天子只有一人,士大夫却是千千万万。”
“没了士大夫的支持,天子根本就不可能治理天子,更不用谈什么牧天下之民。”
“还请陛下速速下令,让太子出阁读书,设东宫官署。”
“封皇长子为亲王,开府别居。”
“太子和皇长子一旦行了冠礼,便立刻为他们选妃。”
“如此,则天下吏民再无疑虑,陛下也不用每日不厌其烦。”
这才是于谦入宫的真实意图。
于谦心里清楚,王直等老臣请求于今日佳节朝贺朱见深,其实就是在逼迫朱祁钰宣告朱见深太子之位的正统性。
朱祁钰登之前登基,其实更多是一场政治交易。
朱祁钰登基的前提条件之一,就是要日后传位给朱见深。
朱祁镇死得不明不白,群臣可以装作看不见。
然而朱祁钰若是不让朱见深住进东宫,群臣觉得自己就会背负喜新厌旧、言而无信的历史骂名。
“于谦,朕待你不薄。”
“你说这些字字诛心之言,莫不是想要气死朕?”
朱祁钰猛然睁大了眼睛,那一双黑黢黢的眸子,似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
走下御台,于谦逼到于谦的面前。
朱祁钰这个时候是真的对于谦动了杀心,朱祁钰想抛开于谦的胸膛,看一看他到底有没有心?
朱祁钰更想一脚踹到于谦,问一问他为何竟能说出,这样一番冷酷无情的话语来?
“于谦,你的心是肉长的吗?”
朱祁钰终究年轻气盛,他忍不住狠狠问了于谦一句。
“陛下对于谦的好,于谦一直都铭记于心。”
“为陛下千古之名,于谦愿意肝脑涂地。”
“然而臣之心已许国,再难许陛下一人!”
于谦很是头铁。
“于谦,你若是要气死了朕,你认为还会找到能够如同朕这般励精图治,并且容忍你臭脾气的天子吗?”
“既然你不认可朕的皇位,那当初又何必立朕,让朕做个安稳藩王,默默老死,岂不是更好?”
“是不是如此一来,朕也不必满心怨恨,你也不必两头受气?”
“是不是咱们君臣两人,便都得到了解脱?”
突然,朱祁钰伸出纤长瘦削的手指,上指穹顶。
朱祁钰一字一顿的接着说到。
“这个皇宫,就是朕身上的枷锁。”
“世俗礼教,也是朕身上的枷锁。”
“它们不但想要束缚住了朕,还想束缚住朕的儿子,朕的孙子,朕的世世代代!”
“然而朕不答应!”
“既然老公如此不公,朕便要和它斗上一斗!”
朱祁钰在这一刻,身上爆发出无穷的霸气。
“朕想过了,只有易储这一条路,方才能救我们父子。”
“朕一直以国士待你于谦。”
“今天朕想要问上一句,于谦你帮不帮朕?”
朱祁钰是在给于谦最后一次机会。
“陛下如何能用“帮”这个的字眼?”
于谦面上闪过一刹那的苦涩,随即急转为惶恐。
连后退几步,于谦俯身跪下叩头不止。
“朕若是没做这个皇帝,便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藩王,只怕还没有你这个兵部尚书来得尊贵。”
“朕是你于谦扶持登基的,又如何不能求你?”
“何况朕这一次要做的事,只要有你点头了,才能事半功倍。”
朱祁钰苦笑着上前,欲搀扶于谦起身。
然而于谦却是沉沉压下了身子,不肯从地上起来。
就是于谦身下严丝合缝的清水地砖,此刻竟然如同镜面一般锃亮。
于谦隐隐绰绰之间觉得,地砖映射出站着的人的面庞,不是那个带着乌纱翼善冠、穿着明黄团龙袍的皇帝。
朱祁钰在这一刻,让于谦觉得是不久前一身素服,夜访兵部的少年。
“陛下之前便问过臣,臣之前也回过陛下。”
“今时今日,臣还是那句话,储位不能易。”
于谦做出了取舍。
“朕若是不易储,便永远不能名正言顺地做这个皇帝。”
“索性朕这一回就拼得被后世唾骂,狠心易了这储位,也永远绝了那些宵小的非分之念。”
“见深和见济现在还年幼,他们还能玩到一起。”
“等到他们两兄弟成年,因为皇位归属,必然会有人不服。”
“早一点易储,还能兄弟两安。”
“若是晚了,只怕便会兄弟兵戎相见。”
“你们口口声声为了大义,却看不到潜在的风险,还是会动摇我大明国本的风险!”
“所以就算你于谦不答应,朕也会一意孤行!”
朱祁钰微微俯下身,看向了跪在地上的于谦。
“光阴似箭,物是人非。”
“于就算是你于谦,也再无法回到那些人之中去了。”
“原先他们把你视为同道中人、清流典范、国之柱石,如今都将你看作是扰乱纲常、攀附新帝的权臣。”
“于谦,你其实和朕一样孤独!”
朱祁钰能够理解于谦。
京师保卫战前后,士林对于朱祁钰都是歌功颂德,说他有扶大厦于将倾。
然而等到局势平定之后,一些宵小之徒就开始跑出来,说朱祁钰贪恋权位,说朱祁钰得位不正。
京师保卫战的时候,文臣武将都是敬佩于谦刚硬抗敌。
然而瓦剌人败退之后,开始弹劾于谦的奏章就开始变得多了起来,几乎从来没停过。
那些文人清流为了彰显自己的忧国忧民,为了彰显自己的特立独行,为了彰显自己的高瞻远瞩。
于谦这个权势凌驾于群臣之上,虽然没有入阁,却代行相权的兵部尚书,自然成了清流们攻击的对象。
仿佛只要把于谦给批臭,把于谦给扳倒,那就是纲常大义的胜利。
“既然都是一样的孤独,要不你到朕这边来吧!”
朱祁钰还是没有放弃争取于谦。
朱祁钰的这句话,似乎有极大魔力,温柔中又带着一丝诱惑。
于谦突然就有一种想起身,走到朱祁钰身边的冲动。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沉默良久,于谦才缓缓开口,也止不住了自己刚才的冲动。
“臣自从拥立陛下的那一日起,便知道会有今日这样左右为难的时候。”
“陛下所谓之孤独,于臣来说,不过是命中注定而已,也是臣自找的。”
“古人云,君子不党,又云慎独。”
“臣不会党于同僚,更不会党于陛下。”
“若是如此,则于谦才是于谦。”
于谦说完之后,这才觉得如释重负,浑身为之轻松。
“你于谦不愿意帮朕,然而有的是人愿意来帮朕!”
“就算没人帮朕,朕一个人照样也可以易储!”
朱祁钰怔了许久,才发出几声格格的冷笑。
“今日,就当朕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些话。”
“于谦,你走吧!”
朱祁钰知道,随着这两句话出口,君臣之间的隔阂加深,再也不能回到京师保卫战的亲密无间。
“陛下保重!”
于谦僵立半响,终究还是默默躬身退下。
“等一下!”
朱祁钰突然又叫住了于谦。
“朕再给你一年的时间去改制京营。”
“至于一年之后,你于谦自请前去总督湖广兵事。”
“湖广苗人不安分,朕也不会停了我大明的改土归流国策。”
“之前的兵部尚书王骥,就是以文臣转为武将,还是我大明以军功封后第一人。”
“有了王骥的先例,你于谦也不用再留在京师了!”
朱祁钰一直在找一条出路,一条妥善安置于谦的出路。
直到今日两个藩王作乱,又牵扯到前兵部尚书王骥,这才让朱祁钰找到了一条最合适的路。
而于谦不支持朱祁镇易储,也是促使朱祁钰痛下决心的原因之一。
于谦,今后不再是文臣,于谦将会转变身份,成为大明的武勋。
于谦躬身退出之后,偌大的文华殿中,一时只剩下朱祁钰一人。
靠墙的铜壶滴漏“滴答”作响,漫长冰冷的水滴,好似要将四海之水都倾尽了这小小的铜壶之中。
就在朱祁钰叹息之间,却是听得御座屏风后,隐隐有沙沙声传来。
“什么人!”
朱祁钰大吼一声。
于谦一个躬身,然后背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