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1626

《启明1626》

第66章格局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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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别满口‘死啊’、‘活啊’的。”

朱由校一见朱由检在这棵歪脖子树下说出“万死莫辞”的这种话来就莫名心慌,好像冥冥之中总应着什么逃脱不得的谶语。

“五弟可是要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如何能轻易言死呢?”

朱由校尝试着活跃了一下气氛,他现在觉得崇祯皇帝这个人在历史上看起来怎么都不大可爱是有缘故的。

无论什么事搁到他身上,他都能瞬间转换成沉重的“宏大叙事”,加上皇帝的身份,使得任何一个跟他相处的大臣都会感到窒息。

朱由检直起了身,小脸湿漉漉的,语气是一直被严厉对待的小孩子偶尔被满足一次后难得撒娇的语气,“臣不敢言死,只是臣心有不甘,臣是千岁,那岂不是比魏阉还少八千九百岁?”

这下朱由校是当真绷不住了,刚刚才得了一点儿恩典,一转脸就忙着要“清君侧”,这小孩也太心急了罢。

但转念一想,这也怪不得朱由检,毕竟一个人的基本人性往往是在童年时期形成的,而个体心理疾病则是早期的生活经历所导致的。

像朱由检这样童年不幸,常年被排斥在正常家庭生活之外,成长过程中又接二连三地遭受打击,确实容易形成偏执型人格障碍,别人的一举一动在其眼里都是带有敌意的阴谋。

朱由校怜爱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朱由检对魏忠贤的憎恶,对大臣的疑神疑鬼,其根源实则是他长期缺乏安全感。

即使他掌握了天下大权,他也照样改不掉这患得患失的毛病,因为偏执性人格本身就是一种精神障碍。

在朱由检眼里,什么都是靠不住的,即使兄长待他再好,赶明儿魏阉进一句谗言,他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会原封不动地再重新失去。

所以他必须趁热打铁,趁着他的皇兄还听得进劝谏的时候,一鼓作气地铲除魏阉。

“不管是千岁,还是九千岁,都比不过朕的万岁。”

朱由校笑了一笑,“倘或五弟非要跟人比命长,那也该与朕比,跟一奴婢有什么好比的?”

朱由检张口结舌,“皇上……”

朱由校抬头看那歪脖子树的树冠,“格局小了!五弟碍于藩禁不能干预政事,难道还不许朕自寻股肱么?”

朱由检刚想张口追问,又想起方才自己以“宗藩不得干政”为由强硬地回绝了皇帝的“出将入相”,一时间竟尴尬得支吾了起来。

皇帝倒不在意他的前后不一,见朱由检正侧耳恭听,不待弟弟发问,自顾自地便解释道,“前几日朕与内阁商议为袁崇焕筹措钱粮,五弟猜猜,现下这筹钱的法子总共有哪几种?”

朱由校的视线从树冠移到山下,万岁山位于故宫正后方,北京城的中轴线上,是整个北京城唯一可以俯瞰故宫全景的地方,因此有着“京华揽胜第一处”的美誉。

此刻他倚树远眺,但见一片红墙绿瓦,神武门外行人零星,记忆中的高楼大厦消失无踪,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首先,是清查新旧兵饷,严查钱粮考成,倘有虚冒,则并抚按司道一体参处,其次呢,是赃赎存留尽数追比完解,自绞罪以上许折赎,唯门户邪党不准。”

“再有呢,就是开捐纳,只要能纳粟纳马,便可不经考核就获得生员身份,这援例纳捐,也算是祖宗旧制,目前名额呢,暂定为大县二十五人,小县十七、八人。”

皇帝掰着手指道,“最后呢,就是榷税与输助,让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一套规程下来,王府勋戚、士绅商贾,都得各自破费。”

“倘或没了忠贤,也没了厂卫,五弟你说,朕还能靠谁往前朝的那些人口袋里掏钱呢?”

朱由检怔愣半响,喃喃反问道,“皇上下旨,他们岂敢不从?”

朱由校笑了笑,道,“他们是没有不从的,朕说要钱,阁老们先带头捐了年俸,尔后在京各衙门也纷纷捐俸犒兵,这六部九卿加起来,共计捐银两万七千九百六十九两。”

“这个数字比起辽饷,可谓是杯水车薪,朕要是单靠官员捐俸,别说关宁军,恐怕连袁崇焕都养不起了,当然了,朕对他们的要求也不高,能捐两万两,总比一分钱都不捐来得好。”

朱由检默然无语。

大明官员的俸禄乃历代最低,是典型的“薄俸制”,官员的收入主要以禄米的形式发放。

按照明太祖定下俸禄标准,大明正一品每年可领禄米一千零四十四石,从九品每年可领禄米六十石。

大明的“一石”约合七十六公斤半,当时一个普通人的日常基本所需,包括食物等其他杂费在内,每月折合一石米本已足够。

却不曾想,为了配合“大明宝钞”的发行,大明官俸的发放形式逐渐从“禄米”,转变成了米钞兼给的“折色”。

明朝建立后,明太祖很快发现铸铜钱的成本太高,还是纸钞更为方便,便在洪武八年开始发行“大明宝钞”,规定大明宝钞与铜钱等值,一贯宝钞等于一千文铜钱或一两白银,四贯宝钞等于一两黄金。

为了推行宝钞,明太祖下令禁止使用金银,也不准以物易物,所有民间日常交易,一百文以上一律使用宝钞,低于一百文才准使用铜钱,且金银铜钱可以兑换宝钞,而宝钞却不能兑换金银铜钱。

也就是说,大明宝钞没有任何准备金,完全靠朝廷的信用来保证,只凭行政权力强行推动发行。

如果能严格控制宝钞的数量,大明宝钞应该是一种很好的货币,可惜自明成祖开始,明廷就逐渐放弃回收宝钞的政策,并大肆滥发宝钞,造成了严重的通货膨胀。

到了永乐年间,一贯大明宝钞只值一文铜钱,贬值了整整一千倍,大明宝钞的信用度很快降到和废纸差不多,虽然明太祖曾规定拒收宝钞者处死,但没有官员会去真正执行这一法令。

民间交易能利用市场经济自动淘汰宝钞,选择白银作为流通货币,但大明官员就没有那么走运了,即使宝钞已经失去了经济价值,各级官员禄米中的一部分依旧折成银钞发放。

而且品级越高的官员,薪俸中银钞的占比越高,实际能领到手里的禄米也越少。

明成祖迁都之后,受漕运能力的限制,折色的具体政策也跟着不断发生着变化,总体趋势是禄米在官俸中的比例越来越少,银钞以及其他实物越来越多。

到了晚明,正一品官员每年可领取的一千零四十四石禄米已被折合为,十二石禄米,二百一十五两五钱一分二厘白银,七千一百二十八贯宝钞。

换言之,大明正一品官员的每月合法收入,是一石禄米,十七两银子以及六百贯宝钞。

按照实际市场上的物价,明初的米价约为一两银子一石,但到了晚明,已涨至四至五两银子一石,十七两银子还买不到五石米。

至于宝钞的市值,也已跌至一贯宝钞四文钱,六百贯宝钞仅值二两银子,还买不来一石米。

故而经过换算,大明正一品官员每个月的合法收入实际折合下来也就只有五石米,要是吃穿用度都从这官俸里出,连一家老小都养得吃力。

嘉靖朝的海瑞,就是单凭俸禄过日子的清官,母亲过生日买了两斤肉都成为同僚间谈论的新闻,其死后的全部遗产装在一只破竹笼里,只剩下几两银子和几件旧衣服。

而绝大部分官员都做不到海瑞这样奉公克己,因此大明官员的合法收入极低,灰色收入却极高,贪腐比例更是历朝历代之巅峰。

由于大明反贪法律严苛,加上言官制度使得许多官员都害怕被抓到把柄遭到弹劾,因此明朝官员的敛财手段都是通过大家默认的途径,譬如占田收租和收取常例钱。

大明官员拥有免税特权,因而许多人都会将田地挂靠在官员的名下,从而省去赋税,而作为回报,官员便可以收取一笔可观的租金。

而所谓的“常例钱”,便是各级官员在私底下形成的不成文规定,小到官员送礼时的“炭敬”、“冰敬”、“别敬”、“年敬”,大到银钱火耗,都是大明官员的贪腐方式。

然而,虽则整个官僚体系都默认这些非法收入的存在,作为大明天子,朱由校却不能堂而皇之地让官员交出那些灰色收入。

非但如此,京官们捐了两万七千两的官俸,朱由校还得温言鼓励,以免落得一个苛待臣下的名声。

毕竟现下大明天子威严仍在,道一声要钱,还能该捐纳捐纳,该输助输助,而到了崇祯朝后期,却已经是人心尽失,满朝文武都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皇上要是这么缺钱,那臣今年就不选妃了,大婚省下的银子,全挪去作辽饷罢。”

十五岁的朱由检咬着唇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了一个力所能及的办法,“臣一直住在勖勤宫中也挺好,这早一点儿成婚,晚一点儿成婚也没什么妨碍,太祖皇帝当年,不也是二十五岁才成的婚吗?”

朱由校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完又有一点儿感动,现在宫中的宦官几乎无一不听从于魏忠贤,对于朱由检而言,住在勖勤宫中是寄人篱下,束手束脚,连自己生母都不敢祭祀。

而一旦出宫开府,便是一家之主,自由自在,再也不必受魏阉的监视,这孰好孰坏,可谓是一望而知。

但即便如此,他的皇兄说一句“缺钱”,他照样能决定继续忍气吞声,就单凭这一点,朱由校都不能断了这便宜弟弟的好姻缘。

历史上崇祯皇帝跟周皇后可是有名的恩爱夫妻,他要当真把朱由检的婚事拖上个十年,周皇后被人娶走了,他可没把握再赔朱由检一个跟周皇后一样的好老婆。

“你大婚的钱,朕还出得起,既然五弟对留在京中尚无异议,那就不必另造府邸了。”

朱由校笑眯眯地道,“将‘十王府’稍稍翻新一下,添置一些器物,大约也费不了什么事儿。”

朱由检点了点头,“十王府”位于东安门外以南,东临王府井大街,西邻皇城与玉河,是永乐年间以来,明朝王爷就藩前的“集体宿舍”。

皇帝又接着道,“只是饮水思源,五弟往后,还是要待忠贤和善一些,如今一切的营建工程,都是兵部拨役夫,户部支钱粮,工部办物料。”

“而工部本身的现银收入,只有竹木抽分、矿银、匠银、芦课、四司料价这几项,不要说这些收入皆有常规用途,即使全部用于营建,也远远不敷。”

“若非这内廷的内官监也负责掌管营建事务,帮忙筹措银两,五弟要想出宫开府,指不定得等到猴年马月呢。”

朱由检终于听懂了,“原来皇上是想在臣大婚之际,让魏阉以营建为名,劝令众人捐献银两以助大工!”

朱由校“呵呵”道,“是啊,现下工部挪借术穷,内帑搜刮殆尽,朕不想办法巧立名目,那便是连一点儿腾挪的余地都没有了。”

“不然五弟以为,皇爷爷为何一直拖着三大殿的工程,不催着工部尽早完工?难道皇爷爷竟不知三大殿关乎皇家颜面?”

朱由检默然片刻,尔后又道,“可这要钱的名目总有用完的一日,皇上也不能总问大臣们要银子。”

“虽则这大臣助工、生员捐纳,皆与民生无碍,但这话要传出去,百姓不知银钱被用作了辽饷,便会觉得是皇家爱好大兴土木,奢靡无度。”

“这捐银助工,那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的无奈之举。”

朱由校解释道,“其实最常见的一种筹银办法,还是让工部以外的其他五部出借或协济银两。”

朱由检了然道,“皇上是要整顿六部了?可是除了户部与工部,眼下还有哪里能有多余银两可供开销呢?”

朱由校笑着吐出六个字道,“太仆寺,马价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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