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出炉没有很久,叶三啃着馒头,然后又出去买了一碗馄饨面。
馄饨的肉不多,他多加了一勺辣,吃得鼻尖有点冒汗。
今天早饭的量实在有点大,他吃得感觉胃有点撑,然而捧着瓷碗喝面汤的时候,叶三依旧感受到一种吃饱喝足的满足感。
吃饭睡觉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两件事,他很珍惜所有能好好吃饭的时间。
所以吃饭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想。
等他吃完饭,他还是什么都不想。
叶三从口袋里摸出几文钱,然后沿着街道慢慢往家里走。他很少在早上的时候出来,以前出来买东西的是云清。所以叶三没有见到过清晨的南门大街,有卖水的,卖饼的,卖豆花油条的,也有推着炊饼摊子的。
热气从早饭摊里飘出来,赶早工的男人们坐在简易的座椅上,催促摊主工作再快一点儿。
摊主应一声好嘞,手里的鸡蛋在锅边一磕,蛋液在半空笔直地滑落到油锅里,在热气和油香里,劈里啪啦爆炸开。
叶三停在墙下,认真地打量着周围的摊主们。
葱花从锅沿上爆开,鸡蛋饼变成金黄的一张,油条在锅里慢慢膨大起来……
他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然后提脚往胡同里走。
背后的人们依然在忙碌,没有人发现,一个小小的修士,进行了一次短暂的修炼。
胡同口的树长得很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它的叶子似乎掉落了很多,树下的小羊已经长大了,云清蹲在地上,耐心地递给小母羊一片有些老的菜叶子。
叶三走进大堂,坐在檐下,撑着头开始发呆。
期间小母羊来拱了他三次,云清的水桶从他身边经过了五次,还有一些树叶零零落落掉在他身边。
他安安静静坐在檐下,云清偶尔会在提水的间隙看他一眼,但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和叶三说一句话。
叶三撑着头,很认真地在发呆。
云清提着的水桶,不时有晶莹水珠自缝隙里撒漏出来,迎着阳光发出细碎的光芒。树枝上掉下的叶子,被风推动着划出优美自然的弧度。
这世间万物,都由灵气推动驱使,叶三忽地抬起手,风缱绻地从他手指尖划过,然后积聚起一层很薄的灵气。
叶三的手指停在半空中,他看着眼前的世界,黑森林的结界是灵气,雨水和风是灵气,草叶和花朵也是灵气。
他看着这个复杂又简单的世界,轻笑道:“都是修行啊。”
他走的是人间大道,修的也是人间正道。
既然身处人间,自然人生无处不修行。
叶三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喝了一口放在身边的水,然后再次走上二层小楼朝南的房间。
敞开的窗户里,春日暖阳毫无遮挡地流淌进来,倾泻在地板上。
他找到昨夜坐的那块地板,然后掀开灰色的袍子,坐在地上。
大道是一种很玄乎的东西,毕竟每个修士对它的感悟都不相同,后来无数前人历经辛苦,终于找到将虚无大道记载下来的方法。
大道就是路,沿着那条修行的路,一直往前走。
当迷茫困惑的时候,只要遵循内心的那颗道心,一直往前走。
叶三很快想明白这个道理,他将神识潜入气海丹田之中,他走在荒原里一条笔直的路上。
他本就无处可去,他的背后,无数把尖刀盯着他的心脏,所以他只有眼前这一条路。
所以他只要耐心地走下去,然后看到自己的道山。
当云雾渐渐蒸腾起来的时候,叶三伸出手,眼前,有三座高高的山,耸立在荒原上,堵住他的路。
当路被山堵死的时候,剩下的选择也就很单一了,叶三安静地看着无数灵气堆积而成的三座山,知道自己迎来了修行最重要的时刻。
道经里对这有最简单的解释——劈山。
他想都没有想,将手伸到背后,想要拔出自己那把刀。
然而背后空无一物。
叶三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够一刀一刀,斩尽荒山的刀。
叶三站在原地,他盯着眼前这座挡住自己脚步的山。
他的脑海里空无一物,却又有一个最简单而纯粹的想法——他要劈开这座山。
山挡住我,我就劈山。
当道心足够坚定,道心和决心就会化作劈山的武器。
叶三站在荒原里笔直的大路上,认真盯着眼前的高山。
他不知道自己修道的天赋究竟好不好,但是他相信,论修道的欲望和执念,没有太多人比他更坚韧。
他修道的欲望是要活下去,是黑森林里骨节尽碎仍然想要站起来的欲望,是石桥村里满村被屠仍然想要报仇的欲望,是被白见尘俯视追杀,也仍然想要战斗到底的欲望。
是哪怕半截身子腐烂在泥地里,也依旧挣扎着从棺材里爬回来,依旧对这个世界说一句,我还活着,我还没死,天让我活,我就不会死。
天让我活,我就不死。
天不让我活,我也要活。
他的右手,猛地爆发出一股雪亮璀璨的银光。
他的执念和决心,化作一柄,劈山长刀。
一刀划破长天。
一刀劈尽乱云。
一刀斩裂荒山。
简单利落而无法抵挡的一刀,从丹田气海中卓然生长。转瞬之间烟动尘飞,凿凿刀气从天而降。
荒山碎裂,无数崩裂的山体化作灵力,如雪山融化一般,肆虐地冲刷在荒原之上。
汹涌的力量如潮水般冲刷过茫茫平野。那些灵力如同洪水一般倾泻下来,奔流到叶三脚下。
干涸的荒原迎来第一缕清泉,龟裂的土地上,从修道开始酝酿的灵力终于回归到身体里。
雪水奔流,万物滋荣。
他从此之后,真正做到手握力量了。
叶三看着眼前笔直的大路,他抬起头。
日头渐渐下沉到地平线以下,乌云从远处飞到家家户户的瓦檐上。
天色昏黄阴暗,竟似又要下雨了。
云清看了看天色,走进大堂拿起一把黄色的油纸伞。这把伞很大,当初叶三买伞的时候,特意挑了最大的一柄。
雨前的风带着一股潮乎乎的闷热气味,云清随手脱掉了外袍,将袖子卷起来用绳子绑在胳膊上。
他抬头看了看二层楼,随手拿起叶三那柄很漂亮的刀。云清挽了个刀花,这才一手提刀,一手提伞,走到屋外。
刚刚走出去没几步,小雨果然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云清感慨了一下这天气,油纸伞在胡同里开出一朵暗黄色的大花。
他站在晃荡不已的木门前,迎着一场三月末的春雨和春风。
他的身后有一个二层小楼,楼里有一个人。
所以他撑着伞,提着刀,挡住这扇破旧晃荡的木门。
在叶三出来之前,谁都不可以走进这间院子。
只有风和雨毫无阻拦地飘进二层小楼。
煌煌上京,有个小修士在破境。
道院中的三位学官遥遥感应,旋即摇头笑道:“是破敛气境。”
“清叹会上修士众多,不知哪家弟子心有所感,得以破镜。”
这个时间,上京的修士实在太多了,敛气境界的修士,也实在太不起眼了。
然而同仁坊里的老人慢慢睁开一双清定宁和的眼睛,很缓慢地笑了起来。
他坐在屋檐下,雨渐渐下得大了,然而那些雨丝被风吹打着,没有一丝染湿他的衣裳。
过了很久,他开口道:“有人破镜了。”
姚闻道闻言笑道:“老师,上京乃是修士云集的地方,如今恰逢清谈会高峰期,有人破境不足为奇。”
老人幅度很小地摇摇头,说道:“他劈山的欲望,很强烈。”
姚闻道复又笑道:“老师,修士劈山凭借的正是自己一往无前的决心,决心不够,则无法破镜。能够跨过那道坎,欲望自然是强烈的。”
老人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学生,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推我出去走走。”
姚闻道应了一声,很快准备好柔软的白熊皮毯子和水壶。他将水壶拴在轮椅的扶手上,将毯子披在老人腿上,然后左手撑着伞,右手推着轮椅,和老人一起离开了这座大宅子。
没有雨会淋湿老人,所以这把伞是他替自己准备的。
雨丝湿润了砖墙,将天地里的尘埃尽数洗干净。
司天玄推开窗子,他看着南门大街的方向,说道:“你的小师弟,破镜了。”
苏蕴坐在他的身后,点了点头。
司天玄又道:“修士破镜之时,正是防御最薄弱的时候,倘若早知道他今日破镜,该留在那儿替他护法的。”
苏蕴想了想,端起茶杯道:“无妨,他既然已经破镜,自然没有大碍,回头去看看他。”
所有人都认为叶三已经破镜了。
事实上,他已经劈开了第一座山。
叶三劈完了一座山,他的山后依然有山。
他紧紧盯着后面两座高耸的山。
他修行伊始,灵气积聚,三座高山吸收所有灵气,死死堵在修行大道上。
一山更比一山高。
所以他仍然在劈山的路上。
云清也依然站在门外,
雨渐渐大了,天色很黑。
那些雨丝被风吹着,飘荡在天地里,然而雨丝落在墙边的时候,就顺着一道无形墙壁,流淌下来。
云清看着那道无形无色的结界,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出来吧。”
一个绿眼睛的胡人从墙上一跃而下。
云清撑着伞,站在晃动的木门前,对他摇头道:“你们都不可以进去,所以你们,一起出来吧。”
男人朝他微微欠身,然后说道:“请让一让。”
几个黑衣的男人,从高墙上跳进窄小的胡同里,像几只黑色苍狼落在雨夜里。
雨打苍苔,晚来风急。胡同里漆黑一片,只有刀刃发出些微银色光芒。
云清提着雪亮长刀,手撑一把巨大的黄色油纸伞,站在春天一场风雨里。
“我还没死,”云清看着他们,平静说道:“我没死,就没人可以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