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大街小胡同巷的二层楼,由于窗门大开,雨水毫无阻拦地将叶三淋个透视。
他慢慢睁开眼睛,随手擦了擦脸上的水,锋利的眼神被发丝切割,从二楼落到院门之外。
叶三站起来,从窗户翻到屋瓦上,再从屋檐上跳到院子里。
风和雨温柔地在他耳边拂动,只那么一眼,他敏锐地感知到巷子里所有的人和事。
结界将胡同变成水一样的世界,叶三站在院子里,雨水漫到他的小腿上,像来了一场气势汹汹的洪灾。
黑夜里没有光,他的长发乱糟糟湿在脖颈上,叶三从院子里往院门走,在水中留下无数波纹。
大堂到院门只有几米,他走得很快。
轻轻嘎吱一声,晚风夜雨下,院门大开。
云清霍然回首,数把钢刀的亮光瞬间照亮门下少年的脸庞。
叶三看着眼前的人们,低声笑道:“客人来了,喝杯茶吗?”
只是一息,小腿高的积水自他脚边猛地冲了出去,划出两道雪白的浪花。
无数水浪从他身边蔓延出来,一浪一浪冲刷在结界的边缘,发出砰砰的声响。
而在如浪的雨水中,一道初生的、又无比强大的气息,自木门下轰然迸裂。
他的眼睛很明亮,沾染着春雨里初生草木的生机。
黑衣的敌人沉默地看着他,慢慢往胡同尽头退去。叶三向前跨了一步,雨水宛如受到刺激一般,更为猛烈地朝周围冲刷。
叶三笑了笑,道:“来都来了,就别走了。”
他伸出手,接过云清手中的长刀。
忽然。
乍然。
一瞬刀光。
一道寒凉又恢弘、孤独又卓然的刀光,在雨幕里,疾、裂。
然后,一刀,斩断,风云。
积水分流,雨幕撕裂,结界一瞬间粉碎为漫天星光。
星光如雪,落在两人的眉间发梢。
血水在雪亮的刀光下,如泉柱一般喷涌而出。
积蓄的雨水一瞬间恣意冲刷出去,凌厉的刀气仍在巷子里徘徊。
叶三慢慢伸出手,接住一片结界的碎片,那星光一样的碎片落在手掌心,很快像雪花一样消失了。
他站在一场星雨里,隐约想到了当初。当初石桥村无星无月,冷风彻骨。
如今短短数月,他已经不是那个弱小单薄,只能逃跑的少年。
他终于走进了修行界,走到了所有人的眼前。
而他的刀,也终于可以在手中爆发出锋利华灿的光芒。
叶三握着手,像握着那来之不易的力量,他缓缓地扭过头,眼神锋利昂扬如同刚出鞘的长剑。
他看向胡同的尽头,对结界之外的苏蕴说道:“师兄,下次请走快一点。”
苏蕴笑了笑,竟向他执手一礼道:“你来了。”
他们在修行的长路上慢慢往前走,身后那个刚刚修行的小师弟艰难行走。
他见过生死,跨过高山,走过长河,终于艰难赶上了师兄们的脚步。
虽然他还落在苏蕴的身后,但是他已经彻底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这就已经足够了。
南门大街今晚停了很多辆高大的马车,那些马车的青帘上,都刺绣着道院的标志。
马车上挂着密不透风的角灯,在漆黑雨夜里如星火闪烁。不知是哪户人家被雨声惊醒,临街的窗户陆陆续续点起了灯光。
附近的住户们好奇而紧张地看着那来自道院的青帘车队,雨势已经渐渐转小,车轮咕噜噜在长街上碾过,然后停在了南门大街尽头的胡同口。
当车队停在胡同口的时候,两队道士从马车上执伞而出,他们撑着伞,相对而站,形成一道伞桥。
大学官掀开青色的车帘,从马车上走下来,他在伞桥底下走到胡同口,先向苏蕴点了点头,方才看向两个浑身透湿的少年。
一个道士捧着两把崭新的伞,无声地趟过水洼,将伞递给叶三。
一群道士无声地走到巷子深处,清理掉地面上打斗的痕迹。
叶三撑起伞,道士们手中提着角灯或者琉璃灯,将胡同口照成一片漂亮的暖黄色。
大学官看着他,轻轻理了理衣袖,这才后退半步,微微欠身道:“在下乃是道院第六百八十二任大学官,今日特来见过叶小先生。”
三位学官早已知道叶乘风赶来上京的消息,他们也早在道院三层楼上,看见过广场边的叶三。
叶三刚刚踏进上京的那一刻,他们管他叫叶小先生,是因为青城山与苏蕴;
而今夜一场微凉春雨里,他们才真正来见过这位,成长起来的叶小先生。
一日破三山而登知微,他彻底打破了风云录上有史以来所有记录,大学官甚至可以预知到,哪怕时间再往后拨几百年,也很难有人可以打破这个记录。
当年青城山出了一个苏蕴,如今青城山出了一个叶乘风,无论那座青山的人丁有多稀落,从此清虚宗必须重新考量对待它的态度。
叶三举着伞,看着丝雨中潮湿的灯光,说道:“大学官今日找我,有什么事吗?”它刚刚说完这一句话,已经有人托着木盘,举着厚厚一堆毛巾过来让他擦一擦手和脸。
大学官站在伞桥下,柔声说道:“打破风云录上白见尘的记录,请您往道院受礼。”
叶三看了看干净的毛巾,又看了看垂首恭立的道士,再看了看大学官,平静道:“你清虚宗的礼,我很稀罕吗?”
他扫视一圈周围的人群,说道:“我是青城山先掌门的徒弟,是苏蕴的师弟,我为何要去道院,受你清虚宗的礼?”
大学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终是点头道:“那么,可否请您放弃与白见尘的赌约?”
叶三轻声一笑,眼中寒光微显,他盯着大学官,问道:“我不过刚刚踏进知微一境,白见尘修为应该比我更高,您不信任他的能力吗?”
“因为两位都是道宗少见的天才,哪怕少了任何一个,对道宗而言都是莫大损失。”
“损失?”叶三仔细嚼了嚼这两个字,笑着问道:“他追杀我的时候,我不是道宗的损失;他逼我定下生死赌约的时候,我也不是道宗的损失,如今我一夜破镜,清虚宗终于想起来劝阻这份赌约了吗?”
叶三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这群乌龟老王八,凭什么来拦我?”
执伞的道士们怒目抬头,大学官却是微微摇头,他看了叶三很久,才带领着青城山的青帘车队,渐渐往道院的方向去了。
那些角灯的黄色光芒,也在雨幕中渐渐远去了。
苏蕴很快地带着司天玄也走了,不过他今夜嘴角一直微微弯起,显然心情非常不错。
临走前,他告诉叶三,会尽快写信将这件事告诉大师兄。
而谈到那份有些凶险的赌约的时候,苏蕴眉头一扬,丝毫没有考虑师弟会输的可能性,道:“想打就打,那群老家伙有我拦着。”
想打就打的下半句,当然是想杀就杀。叶三虽不明白苏蕴过度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但是从始至终,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放弃。
不放弃的话,剩下的选择也就很简单了。
苏蕴和司天玄的背影也消失以后,叶三看了看云清,轻声道:“云清。”
云清发出一个略带疑问的嗯字,撑着伞站在他面前。
叶三勉强在夜色里看清他的脸,又喊道:“云清。”
云清很耐心地嗯了一声,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叶三感慨地仰起头,说道:“我等这一天,确实等了很久了。”
云清回想起黑森林里和他第一次相遇的场景,就低头微笑道:“我知道。”
叶三神清气爽,心情愉悦,他在雨夜里伸出手,穿过巷子的风毫无阻拦扑了他一脸,“虽然我知道,我现在没有变得足够强,虽然我也知道,别人的看法对我没那么重要。但是今夜看到他们脸色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
过了今夜,他真正走到了所有人的眼睛前面,哪怕他现在的武力依旧比不过很多人,但是青城山的天才之名用不了几天,就会传遍整个修行界。
以往他在黑森林和石桥村逃命,来到上京继续逃命。他在那些刀剑之下抱头鼠窜,哪怕他不得不与白见尘赌生死,道院的人们依旧冷着眼睛在旁观。
对上京的人来说,他的性命没那么重要,他的存在也不是很必要,他甚至很扎眼地让很多人不高兴。
但是今夜一场春雨,他真正在上京站稳了。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石桥村那个孤苦无依手无寸铁的少年。
云清看着他,虽然夜色里两个人的神色都不太清晰,但是叶三依旧感受到那双眼睛的片刻柔和。
“你很高兴,我也很高兴的。”云清慢慢地说道,“这是我从黑森林里出来后,最高兴的一件事。”
叶三丢下手里的伞,一把揽住云清,他们在漫天的风雨里短暂相拥片刻,云清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中,眼角几乎消散干净的红色瞬间弥漫到整个脸上。然而下一刻他就被拽着往家里狂奔,短短的十多米小路上,血迹已经被冲刷干净,风扯过他们的头发,叶三拽着他的手,站在院子破旧的木门前。
就像他历经风雨,从西北边陲来到上京。
他站在门前,沉默片刻,才慢慢推开了门。那天二层小楼的房间里,油灯亮了很久。厨房里煮水的大铁锅也烧了很久。
昏黄的油灯下,叶三瞥了眼云清,将他的头按在热水盆里道:“头发上的血,洗洗干净。”
云清扑腾着两只手,在水里吐了很多串泡泡。
那天道院附近的巷子里,也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比如明静三学官因为龃龉杀了罗致南后,在雨夜里畏罪自杀。
张庆听到这个消息后,很愉快地翻开卷宗,写下结案两个字。
朱红色的笔记,死气沉沉堵在扉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