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二两三钱半

《大道二两三钱半》

第64章 谁家苍苍一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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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三是在第二天早晨喝胡辣汤的时候,从司天玄的信纸上知道明静死讯的。

那张纸条被放在大堂的桌子上,他早上刚下楼就瞅见了。

因为杀害罗长老而畏罪自杀,这个说法虽然不完美,但是各方都很欣然地接受了,尤其在清虚宗捐出一笔巨资给陛下,作为西北神武军今年的粮草,陛下对这个说法再也没有意见。

云清坐在他旁边,夹了一筷子五香萝卜丁以后,问道:“你在想什么?”

叶三托着碗喝了口汤,又盘里拿了根油条,说道:“为什么是明静?”

今天的油条明显比前段时间的大两圈,云清从小胡同巷走到附近的铺子上,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他。

雨夜里道院的青帘车队,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南门大街所有的住户,就连他买的一两萝卜干,也被生生塞进了二两的分量。

想到这儿,云清又多夹了一筷子萝卜丁,这才说道:“门内重点培养的人物,性命当然更重要一点。”

叶三摇了摇头,放弃讨论这个问题,“道院的事儿太麻烦,不想了。”

云清指了指大堂的角落,又说道:“道院送来了很多东西,你要不要看看?”

叶三走到墙角边,翻开红布,看到了一堆不知道能干什么的药材和珠子,虽然珠子很亮,药材闻起来也很香,他思考了一会儿,道:“要不然……拿去买给药铺?”

云清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旁边,道:“有很多请帖放在门口的信箱里,有的被打湿了,要不要烘一烘?”

门口柳条编织的信箱是房子上个主人留下的,当年那两个胡人可能用它传递了很多信息,然而自叶三住进小胡同巷,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用到这个信箱。

请帖有很多种,烫金的、飞金的、泥金的,白底的,灰底的,黑底的。

叶三大致看了一眼,都是清谈会上各个门派送来的,要么是请他去喝酒,要么是请他去吃饭,别致一点的邀请他去醉红楼听曲儿。

叶三一边翻,一边笑,“这些人还挺有意思的,呼啦啦一夜之间全部冒出来了。”

云清喝完最后一口小米粥,问道:“你去哪一家?”

叶三随手抽了一张,道:“你也去?”

云清摇头道:“我不去,你自己去。你去的话午饭我就只煮半瓢米。”

叶三想了想,放弃了。他将请帖理顺了摆摆好,然后放在墙角,道:“下次生火的时候能用。”

这是叶三第一次触碰到应酬这件事,然而他自认为是个很懒的人,懒人就应该在家里好好修炼,然后等楼下传来一声“吃饭。”

问题是在早饭时间过了以后,小胡同巷里迎来了更多的陌生人。

每年清谈会的时候,人们会根据自己的眼力进行下注,赌坊的老板们消息自然比普通人更灵通,他们很快地来到小胡同巷,借着送礼物的机会顺道攀谈,然后仔细打量这两个少年获胜的可能。

还有南门大街其他住户前来拜访不认识的新邻居,大多数普通人并不明白修士和神婆的区别,甚至有捧着银子过来求几道保命符的。

叶三坐在大堂里,一上午人来人往,他坐在椅子上,实在是不胜其烦,在最后一批人走光之后,他彻底将门关死,恨不得在木门上写下闭门谢客四个字。

然而南门大街小胡同的二层楼闭门谢客这个举动,引发了上京修士们很多不必要的猜想。

或许是叶小先生性格孤傲不喜热闹,又或者是他不喜俗物一心大道,再或者是青城山甚少结交其他门派,他不便轻易走动。

而在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里,一心大道的叶三正蹲在大堂的角落,一粒一粒数道院送来的珠子。

云清从他身边路过,瞥了眼乱糟糟一地的东西,随口问道:“你猜下一个来的是谁?”

“是谁都行,只要不是道院的人。”叶三认真摸了摸地上的东西,开始思考取消闭门谢客这件事。

话音刚落,轮椅的声音嘎吱嘎吱从巷子里传来。

叶三和云清面面相觑。

叶三问道:“道院有人坐轮椅吗?”

云清摇头道:“我来上京没见过。”

叶三又问道:“那总不至于是清虚宗的人。”

云清点头道:“你去看看?”

叶三走到门外,看到了一个坐轮椅的白发老人。

老人真的很老了,雪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枯瘦的手臂,在渐渐回暖的春天里,他的双腿上依旧披着一条很厚的毯子。

老人神情平静而宁和,一双眼睛安静得如同深邃大海,他温和地看着叶三,眼睛有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

在那一瞬间,叶三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平和与宁静。

老人习惯性地将手放在毯子上,他看着叶三,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但是等他真正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忽然觉得语言本身就是一种苍白无力的东西。

这个世上每天会死很多人,死去的人会经历转世,他们从此变成一个陌生人,在世间匆匆行走,然后与过往擦肩。

能够转世到同一个帝国,能够兜兜转转回到上京,能够与过去的亲友再相逢,这本就需要天大的机缘与执念。

老人看着叶三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微微叹了一口气,你千辛万苦回到上京,是不是对清虚宗有割舍不下的执念?

他轻轻拍着双腿,想到当年那孩子提着一把刀,在银杏叶下黑发飞舞的模样。

记忆里那骄傲清冷的少年,和木门下眼神明亮的少年,渐渐重合起来。

过了很久,他看着叶三,缓缓说道:“路过,讨碗水喝。”

老人很耐心地忍住了喊他一声的欲望,他今天来只是看看这个孩子的,老人不断告诫自己。

叶三见过的世面不算太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很傻。不过,他虽然隐隐猜出了老人的身份,也并不打算拆穿这个小小谎言。

他去大堂里提起水壶,倒了一杯温水,走出来递给老人。

老人小心翼翼地接过茶杯,捧在手心里看了很久。在等到茶水凉下去以后,他慢慢喝完水,然后用衣袖将茶杯擦干净,还给了叶三。

叶三接过茶杯,看着眼前有些踌躇的老人,耐心问道:“您过来是找人的吗?”

老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认真地看着叶三,说道:“我想找个……传人。”

叶三走出院子,指了指道院的方向,说道:“您看见道院了吗?那里有很多很不错的修士,如果您能收下白见尘顺便让他不要再发疯,那就再好不过了。”

老人愣了一会儿,似乎没想过自己会被直接拒绝,他思考了一会儿,严肃说道:“如果我收下白见尘,清谈会的决斗怎么办?”

叶三承认老人的话很有道理,于是他对着老人好言商量道:“要不……您收了白见尘,让他取消决斗?”

老人更没想到自己的传承会被他当作交易筹码,他怔怔地看着叶三,心酸地说道:“传承大事,岂可儿戏?”

叶三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刚准备说些什么,云清猛地僵在原地,然后冲墙边疯狂逃跑准备越墙而走。

巨大的威压一瞬间从轮椅上冲了出来,浓稠的灵力狂暴地冲刷过巷子,无数落叶疯狂地往下掉,云清还没有跑出两步,强横到无可抵御的力量直接将他掼到了墙壁上。

老人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这只黑森林的小虫子。

叶三直接冲了过去,一把将他拎起来,然后拍了拍吓得四蹄乱窜的小母羊,问道:“怎么回事?”

云清咬牙切齿,低声道:“你还问我怎么回事!你把什么老怪物带回来了!”

看到这个老人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被那两道目光穿透,然后神魂猛地震荡起来。

司天玄给的绳子可以骗过很多人的眼睛,但一定骗不了这个老人。

云清很清楚,只要老人动手指,自己很容易就会死掉。

叶三想了想,蹲在云清面前,说道:“我可能猜到他是谁了。你摔着了吗,要不要先回屋?”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地上有一只小小的蚂蚁爬过去,老人想要弹走那只蚂蚁,然后一片叶子颤抖着,覆盖在了蚂蚁的身上。

他想了想,任由那片叶子落在地上,然后驱使着轮椅慢慢往胡同外面走。

叶三拍了拍云清的肩膀,将小羊拴好,然后沿着胡同走到南门大街,找到了老人。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木轮椅咯吱几声,缓缓停在了沿街的树下。

三百米南门大街的沿街老树,静默在灰色的砖墙边。

叶三站在轮椅后面,缓缓道:“我有一个请求。”

老人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已经放过他了。”

作为一生都在除魔卫道的清虚宗教谕大人,他原本以为做出这个决定会很艰难。毕竟清字大阵里诞生出来的非人生物,一直是被斩杀的对象。

但是叶三从门边跳到那个小魅灵身边的时候,教谕大人很自然地放弃了斩杀他的想法。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下手了,不然他可能在失去了一个徒弟之后,又失去一个传人。

虽然人人都很想做教谕大人的传人,包括当年的李长空,但是……眼前这个叫叶三的少年,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听到老人回答的叶三却摇摇头,道:“我希望……您以后也能放过他。“

老人轻轻咳嗽了两声,慢慢说道:“你很在意他。”

叶三将手抄在口袋里,春天的风很舒服,一些细小的柳絮飘到脸上,有些痒。他看着蓝色的天空,广阔的城池,不由再一次想到破落又穷困的石桥村。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我救下来的人。在石桥村里,很多人死在了我的面前,很多个夜晚我一直在怀疑,我究竟能不能保护那些我想保护的人。”

“但是我看见他就知道,虽然我的力量很有限,但是我真的救下来一个人,他活生生站在我的面前,而且活得还不算太差。那么总有一天,我可以去保护更多我在意的人。”

老人抄着双手,指尖触碰到那个小小的茶杯,他背对着叶三,有些失落地说道:“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他驱使着灵力,慢慢催动自己的木轮椅。

看着老人孤独而苍老的背影,叶三沉默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您以后如果来的话,还是可以喝杯茶的。”

老人的轮椅顿了一顿。听到叶三这句话,他感谢上苍的仁慈。

他想在死亡来临之前,将自己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交给传人。每一个修士感悟天地法则,方能凝练出新的体悟,他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交给未来的传人。

这对于每一个修士来说都很重要。虽然修士们终究会走向死亡,但是他们会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传承的道法里。

因此,在他发现自己小徒弟转世的时候,老人不止一次感慨上天的宽厚,让自己在魂归上清之前,还能看到他一眼。

李长空是他亲手带大的徒弟,那时候每次放晚课,他在包里放上干粮,然后坐在办公室等小徒弟过来。

再后来,他教了小徒弟很多道理,将小徒弟当作自己的孩子,一点点养大。

最后,小徒弟死在了黑森林里。

叶三看着老人的轮椅,也顿了一顿,然后说道:“但是……我并不是他,并且……也并不想成为他。虽然我希望获得您的传承,但我并不希望这一切是因为李长空。”

听到这句话的老人一阵恍惚,他艰难地点点头,心想天道到底是无情的东西。

天道无情,这个道理老人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不该执着祈求上苍有情,能够看到自己的小徒弟以另一个身份活在人世间,本来就是很难得的机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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