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二两三钱半

《大道二两三钱半》

第175章 天若有情,人间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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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我道宗的弟子,也很久没有修习过无情道。”

来自司南天的老太爷坐在石凳上,若有深意地举起手里棋子。

日光渐起,空气微热,青山顶上的流云四处散去。

石桌上的棋盘也碎裂如流沙,在空中渐隐渐去。

“天下大道三万条,道道可以通青冥。”路行之淡然道:“无论哪一条路,都有它其存在的意义。老太爷离开司南天短短数月,已经连这个道理都忘了。”

老太爷嗯了一声,转而问道:“倘若我记得没错,魔宗的弟子,也从来没有修习过‘无情’二字。”

“自然。”路行之说道:“可修道这种事,只有活下去才有意义。”

“他若想活着离开不老城,只好更无情无义一些,方能让自己的道心更为通透旷达。”说到这儿,路行之微微地笑了起来。

老太爷看着路行之,神情淡漠地问道:“这才是你为他选的路?”

路行之站起身来,朝老人行了一礼,方才道:“倘以魔宗掌教之身,斩灭六情而见天地,自然入我道宗无情法门。而魔宗掌教入道宗法门,天下万物,自然无一不可归附。”

看着路行之的眼神,老人并不意外。他看向头顶的青天,沉默了会儿,方才道:“你今日为他选定这条路,日后也想为天下人,选定他们的路吗?”

不老城里,枯黄色的上京伫立在深蓝天空下。

云清看着叶三,道:“既然困在城内,该做的决断,还是要尽早做的。”

叶三皱了皱眉,道:“我为何做不了决断,你难道不知道原因。”

听见这句话,云清的脑海中有一瞬间慌不择路。

他想回头抓住自己属于人的过往,可匆匆忙忙回头一看,只看见了遍地白骨和残骸。

云清的心在黑漆漆的深渊里往下急坠,每一道风都裹挟着浓厚腥气,一寸寸撕裂他的骨血和心堂。

如果他真的要找到城内阵眼和漏洞,难道要亲手割裂自己的喉管和胸膛,好让自己彻头彻尾消失在人世间?

一瞬间,他只觉得人世可笑到这个地步。这三个月来的奔忙,当日草原尽头的一回头,原来都比不过不老城里转瞬变幻。

云清沉默了会儿,看着叶三手中的长剑道:“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办法?”

叶三依旧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云清笑了笑,袖底长风鼓起,一把夺过了叶三的长剑。

叶三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并没有想到,他的态度会如此强硬。

整个南门大街泛着一层陈旧的脏污血迹,云清看了看街道上的景象,道:“我如今能够做的,只有替你了结这桩事,好谢谢你三月来的多番照顾。”

不老城上有万载青空,叶三看着头顶那片永恒的蓝天,只觉得万分寂寞。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做决定的人。然而或许是命运使然,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他总是不得不考虑更多一些,做得更多一些。

想到这儿,叶三不免升起一种令自己也厌恶的情绪。其实不论是李长空还是云清,叶三极度不喜欢他将生死置身事外的做法。

黑森林的李长空对他说,谁让你来救我。

草原深处的云清对他说,我可以死。

哪怕是眼前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幻象,也对他说,既然身在局内,自当早做决断。

想到这儿,叶三莫名地愤怒起来,莫名地开口道:“你怎么这样?”

他想了想,又道:“你为什么总这样?”

死生大事,在他们的眼里,是说抛下就可以抛下,说放弃也就可以放弃。

叶三定定看着云清,道:“当年黑森林里让我回去,哪怕可能死在几位师兄弟手里。从上京到青城山,哪怕可能死在我的手里。甚至到了现在,你还要替我做决定?”

“因为……”听到这句话,云清反而笑了起来,他抬起头,看向叶三一双眼睛道:“我从不求结果。”

“这世上因为认命而甘愿送死的人很多,可不论是上辈子还是现在,我从来不服。”

云清静静站在原地,以一种昂然姿态仰起脸,像一柄长刀兀立在天地间。他的声音一字一顿,平静无澜,可句句都决然无悔。

“纵观我这一生,在清虚宗做阵眼,在不老城里做阵眼。兜兜转转,原来到头来,连现如今这个‘我’,都是他们生造出来的棋子。”

“可是……那又如何呢?”

云清忽地微笑起来,猛地将长剑捅入地下。坚硬的石砖瞬间龟裂,像干旱泥土一般向四周蔓延出数十米。

空气里的灵气冲刷如潮,半空中忽生出无数道风痕。

那道剑光从地面直冲天空,剑气在天空中凝结出无数虚点,将天幕上的潮气都挥斩一空。

云清站在剑边,无数道剑光从他的身体里透过,以至于让他身体都几乎变成透明色。

在阵眼的驱动下,整座城池都开始摇晃,天地里涌起积云,向着遥远天际翻滚。

地面上的人骨,开始根根消散,枯黄的老树变成灵光,消失在天地里。

看着渐渐消散的死气,云清微微扬起头,道:“叶乘风,我可以死,可以毁,可以灭亡,可以困于黑森林永世不见天日。但哪怕是死,我也要去亲眼看看。”

他是一颗被种下的种子。

年少入道门,被种在银杏树下,等长大后填饱血瀚海深处的清字大阵。

现在的他,更是一颗种子,引领猎物跨入不老城,然后虚度无数日夜,让猎物再也回不去人间。

凭什么?云清无声地问过自己无数次,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倘若这就是所谓命运,那么就算一朝根骨尽废,一朝神魂散裂,也要让冥冥中的命运知道,即便是死,他也要顺应自己的心意,朝着早已看定的道路奔赴。

所以今天,他一定要亲自看着这座城市崩塌溃散。不单单是为了救叶三,也不仅仅是所谓的爱恋和抱歉,更不是为了掩盖自己“本就不存在”这个事实。

他只是和看不见又存在的命运和诅咒博弈。

李长空做了二十多年的棋子,现在的他,依旧沦落成清虚宗手里的棋子。

那么,他必定要进行这一场战斗,去证明一件事,哪怕被绞死在属于“注定”的枷锁上,他也要带着层层的负累,去为了自己而抗争。

剑光冲向了天。

也冲破了天后的云、云后的结界。

良久,整座城池发出瓦解的声音。南门大街的房屋民居开始坍塌,房梁和瓦片坠落在地,扬起无数灰尘。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南门大街到上京城边,再到城外的农居,整片世界开迅速倒塌瓦解。

清虚宗内,银杏叶下。

司家老太爷看着石桌,淡然问道:“它死了吗?”

老掌门路行之没有说话,他看着远处青山,不知在想什么。

老太爷复又问道:“它死在魔宗掌教手中了吗?”

路行之沉默不语,可眼神里有些微愤怒。在黑色的衣袖下,他的手指上渗出几滴血,滴落在石凳旁的泥地里。

被锁死的不老城,在一瞬间开始瓦解。

一切都在棋盘上,一切本该在计划内。

倘若他没有杀了那颗棋子,那么生生世世兜兜转转,被困死在不老城内。

倘若他亲手杀了那颗棋子,那么六情断绝,当入道宗无情门。

没有任何的缺漏。

然而,这就是那万中其一的可能吗?

路行之缓缓闭上眼睛,身边的草叶尽数化为齑粉。

身为阵眼的种子,被人生造出来的幻象,有了自己的想法。

当种子不再是种子,它就是异数。

叶三静静看着云清。

他原以为自己会躲开目光,然而当世界开始倒塌的时候,他紧紧看向云清,那点砰然的信念和倔强,从剑刃上燃烧,跳跃进叶三的胸膛。

滚烫的风烟,吹灭了一切沉凉。

云清看着他,慢慢开口道:“叶乘风,你记住,我见你的第一眼,不在草原你破五山的栾阔海子边,而在很多年前,血瀚海苍峰雪山下的帐篷边。”

眼前的云清,是千里之外另一个人的影子。

所以,他也是一个魅。

在草原深处的时候,叶三其实想过,如果云清真的死在血瀚海深处,会是什么模样的。

今天,他就见到了。

剑光透过云清的身体,每一处骨肉几乎都变成透明色。他的身体渐渐变作无数光点,消散在天地间。

就和这世上罕见的魅灵一样,死后化作一道荒魂,彻底湮灭消散。

叶三的眼神顺着光点,看向插入石砖的长剑。

那些细碎的光芒,覆盖在剑刃上,显得格外耀眼。

他提起剑,在南门大街静静站了一天。微腥的风卷过衣角,提醒他周围迅速坍塌的世界。

不老城开始溃散以后,就不会维持很久。或者等到明天造成、或者等到今天夜里,他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熟悉的湖水,满地的野草。

有些沉思似的,叶三看着地沟里匆匆跑过的老鼠和蟑螂,然后慢慢往大街尽头的胡同口走去。

他想过很多次自己重回上京的场景,却没有想到,最先迎接的依旧是一场死亡。很多种思绪牵扯在一起,叶三的几乎无法辨别自己的想法。

不知道为什么,当整个城池都开始倒塌的时候,南门大街二层楼小院子,依旧保持着它原始模样。

叶三站在院子外的老树下,院门上的铜锁已经生锈,他和往常一样推开门走进去,厨房内的锅膛还带着余温,微微散发着热气。

他掀开锅盖,里面的水是温热的,躺着几个煮熟的白鸡蛋。

他伸手捡走鸡蛋,整个锅灶轰一声,倒碎在地上。

院子上方的树叶沙沙的,叶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坐在大堂外的石阶上。石阶并不大,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磕碎了鸡蛋壳,细碎的响声就在院子里响起来。

身后的二层小楼,在鸡蛋壳破碎的声音里,迅速倒塌,扬起无数尘土。

天上没有一丝云,尘土在叶三灰色的衣角上,被浆洗了很多遍的衣物在此刻显得格外柔软。

叶三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很多年前,冰雪深处一双漆黑眼睛。

他在一天之内明白了很多事。

包括当初在血瀚海放弃追杀的清虚宗三山主,从冰原里走回宗门叩问师尊的李长空,以及在云中毅然决然前往中原,再也没有回头的云清。

想到这些事,叶三有些感慨,道:“想去看看,那就好好看看。”

周围一片安静,没有人听见他说话。

头顶上白日散尽,漆黑夜幕上无数星光,他坐在栾阔海子边,眼前的城池化作星光烨烨的湖泊。

叶三站起身来,轻声道:“路行之,我会去找你的。”

清虚宗的夜幕下,山顶的一棵老银杏,嘎嘣一声,四分五裂。

路行之慢慢松开树干上的手,在他的黑袍下,血水如泉一般浸透出来。

因果不能了结,就会反噬。

他看着漆黑天幕,慢慢坐下来,取出新的算筹。

他的世界,不能有异数。那么从现在开始,他要寻找一个更为完美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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