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二两三钱半

《大道二两三钱半》

第180章 若不能活,就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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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水顺着肩背流淌到手指上,然后顺着手指滴落到石砖路上。

云清微微低下头,他的脖子承受着从天空降落的力量,几乎要从脖颈处被切割开,然后彻底分成两半。

衡山郡的风雨十三桥,乃是借取衡山郡的立山之本而打造的牢笼。

“风雨皆能进,帝王不能进。”

所以每一道风雨,都是衡山郡的意志。

要跨过风雨十三桥,就要与整个衡山郡的心意抗争。

这个天底下能够杀人的东西很多,刀光剑影可杀人,但煌煌人言,更能杀人。

这是衡山郡每一个人的心意,每一个人的心意都重若千斤,无法抗拒。

人的心意本就无法阻止,无法抵抗,更能杀人。

在整个衡山郡面前,他用什么去抵抗?他一个人的心意,又如何大得过衡山郡的所有心意?

云清站在风雨里,想到很久以前银杏树下,教谕对自己说过的话。

“痛苦、爱恨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人的心意,也从来没有高下之别。”

所以心意这种东西,从来没有谁比谁的更尊贵。

每个人的心意都是很珍贵的东西。

衡山郡里的每个人,都想要他死。

云清的血从血管里急流出来,迅速汇聚在脚下的石砖边,几乎变成一滩红池。

一粒雨滴砸在云清背上,他猛地踉跄几步,几乎无法站稳身子,巨大的撞击感透过五脏六腑,骨肉几乎在一瞬间被生生分离。

每一道风都朝着他冲撞,云清几乎被风撕扯到无法呼吸,呼出的热气滚烫,生生撕裂他的肺管。

他颤抖着腿,抬起脚,努力往前跨出半步。

轰的一声巨响。

牢笼里狂风大作,雨声骤起,云清直接被撞击到城门下十三桥的最边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落地闷响,在地上划过一道鲜红的长长印记。

他的身下,溅起无数尘土。身边的野草受到风雨影响,一瞬间被撕裂成无数片,化作草粉在天地里狂舞。

衡山郡的道士们已经离开,他们相信,在这座风雨十三桥里的人,都会被风雨化作齑粉,从此消失在人世间。

云清顶着强大的压力,扶着城墙艰难站起来,他每动作一下,骨骼都发出摩擦的声响。到最后,他轻轻倚靠着城墙,鲜血还在湍湍流淌,在身下汇集成一条小溪,流至城门外。

十三桥里的风雨声,并不想给他哪怕半点机会。

无数道风雨化作无数道剑,朝着云清疾冲过去。

他浑身上下几乎无一处完好的地方,在这种时候,他能怎么办?

云清眯着眼睛,艰难地想,他能怎么办?

其实他很少问别人这句话,在他看来,从黑森林里死过一次之后,他再也不能把生的希望托付在别人身上。

寄托别人来拯救自己,很可能会害死别人,这样很不好。

他站在天地风雨里,膝盖却再也无法支撑住从天而降的沉重力量。伴随着咔嚓两声脆响,他的两个膝盖在天地里生生碎裂,整个人直接跪倒在地。

鲜血从他的腿骨里流淌出来,云清用双手支撑着地面,十个手指尽数扣在坚硬泥土里。每一个指甲里都嵌满了土,风切割着他的衣物和头发,无数白色的发丝如同落雨一样,掉落在身边。

这世上的普通人,就是蝼蚁。

这个道理,从来没有一位修士敢说出口。因为那实在太过骄狂而不合礼数。

但是无论他们承认与否,在修行界的眼里,普通人,原本就是一群蚂蚁。

云清四肢跪在泥地里,发现自己真的很像一只蚂蚁。

想到这儿,他有些艰难地想要笑出来,却只能够颤动几下嘴角。

到了这种地步,任何语言都没有意义。他颤抖着抬起右手,用力往前爬了半步。

云清跪在地上,膝盖经过的地方,留下两道鲜明的血路。

这天下修士的心意,本就是很骄傲的。所以在衡山郡的风雨里,他在无数人的心意下,被强行压断了膝盖,跪行在衡山郡的城门下。

苏蕴站在城门外,静静看着烟雨里的一切。

司天玄叹息一声,道:“事已至此,不是你我能够挽回的局面了。苏蕴,你若当真心疼他,就走吧。”

苏蕴淡淡开口道:“我早已说过,从现在开始,他的死活与我无关。”然而他的声音尽管平静,愤怒却无法挡住地流露出来。

在青色的长袖下,他慢慢攥紧手,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往秦岭脚下走。

司天玄扭头急道:“苏蕴,你不要急到做傻事!”

“我不杀人,”苏蕴淡淡道:“他口口声声要回来看看这山河人间,却跪在衡山郡的城门下,死生不能自主?这就是他要看的人间?”

苏蕴几乎怒到无可遏制,语气却仍是冷淡的,“司天玄,你告诉我,他在发什么疯?”

司天玄看着他,认真摇了摇头,道:“他的想法,既然你没有揣摩出来,就不是我能够猜测的。苏蕴,其实很多时候,人都会有自己的决定,既然他没有后悔,你也不要替他后悔。”

苏蕴发出轻不可闻一声叹息,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以他当年的性格,又何以能够忍受到被折辱到如今的地步?”

司天玄没有再开口。

苏蕴大步往秦岭下走,道:“他既然想要看看,那我就看看,他眼中的流民和生黎,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他们的脚步彻底消失后,云清的手腕抖了抖,终于嘭一声整个人趴在地上。

无数道风在他的背后呼呼刮过,因为地面承受了更多的分量,他终于腾出空间来自由的呼吸。

但是因为强大的压力,他的呼吸已经变得格外短促,除了铁锈味,更带上一点决然死亡的气息。

在倒在地上的一瞬间,云清浑身上下才爆发出剧烈的颤抖,数道钟声自远处遥遥腾起,切入风雨中,切割开他的皮肤血肉,几乎露出深藏的白鼓。

因为过于剧烈的疼痛和死亡感,云清一瞬间很生气。

他感受到一种毫无缘由的怒气从心头腾起,在这种时候,他模模糊糊地愤怒起来。

他走了很久,带着李见青一个普通人,从草原深处一直走到衡山郡,路上躲避无数修士和军队,终于在送走李见青以后,才走到衡山郡的门前。

他当然走得很艰难,很辛苦。但是他这样努力,是有原因的。

云清默默地生起气,他的血水不停流淌到地面上,手指渐渐变得无比冰凉。

“我想看看这个人间,但我一定要进城,是有原因的。”

可这个原因,他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开口。就像一个秘密在心里扎根发芽但是找不到人去说,只能在心底越埋越深,让心事都藏得连自己都无法看见。

因为愤怒,他努力拍了拍地面。但是因为身上背负的巨大力量,就连这样的动作,看起来也只是轻微的蠕动。

像是溺了水的人,在无边寒潭里,找不到出路。

但因为细微的动作,他的袖口里,圆溜溜泛着水色的镜子,跌落在地上。

被鲜血浸润过的镜子,在强烈的情绪碰撞下,泛起一阵阵波光。在波光的尽头,画卷猛地被拉开,倒映出不老城里,春雪与秋叶。

云清微微睁着眼睛,哪怕全身动不了,手也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震动颤抖,那片水镜上,有一个死城,和两个人。

他看见不老城内,人间花好,红尘实妙。

他还看见不老城内,有人三个月的日日夜夜,困守在孤城,日夜与尸体和血肉作伴。

他看见那座虚幻而缥缈的城池内,有人为了他,用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屠尽满城人。

在画面之外,云清的眼睛越瞪越大,有什么东西呼呼从心底燃烧起来,几乎将他最后一点愤怒和抱怨都燃烧干净。

他抱怨自己的心意无人可以说,也抱怨自己的境遇无人可以吐露。但在千里之外的漠北荒原上,有人孤苦伶仃,有人满身风霜,有人站在苦海和生死边,却仍旧……耗费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云清看见那三个月,也看见三个月里,有人日夜辗转,孤独如晨霜瓦雪。哪怕叶乘风猜到了结局,猜到了一切可能性,但是仍然……珍而重之。

对过去的一切珍而重之,对所有真切的情感珍而重之,哪怕是沉浮的虚影,也有其中辗转的一份真切心意。

云清心里的声音哑了一般,无数的浮光从记忆深处一点点拉开。

是黑森林里倾天血光,是上京城里携手成长,是漠北草原上死生逃命。

他努力撑起肩膀,用尽力量往前爬,在他的身后,地上有鲜明两条血路。

在离开漠北草原的时候,他对叶三说过,“只要你还活着,此后余生,我再也不会寂寞。”

云清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头顶无数风雨,想,无论如何,叶乘风真真切切做到了。

每个人的心意都是很珍贵的东西。

哪怕是不老城里的虚影,只为那一份真切存在的心意,叶三整整等了三个月,用整个城内的人来确认。

云清想,因为珍重,所以往后余生里,他永不孤独。

云清漫定定抬起眼,眼前是他苦苦挣扎,死生不知的结局,而身后,是他辗转人世间,独留的一份欢喜。

他只能往前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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