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城兵马司在仁寿坊, 江芸芸等人在法华寺边碰上周家人,巡逻的人当时明明很快就来了,可就是站在外面, 迟迟没有进来维持秩序,可见他们也是知道周大到底是谁。
那个巡城御史若非被她一眼看到召唤出来, 不出意外也是躲着不出来。
至于躲在暗处的锦衣卫那更是来去无踪,不知好坏的样子, 但介于锦衣卫在历史上一直名声不好,想来也不会没事惹事。
“我们要做什么啊?”黎循传着急问道, “哎,皇城脚下也太乱了。”
他有点懊恼今日不该出门的。
江芸芸站在豹房胡同口, 街对面就是保大坊, 路上早已没了刚才对峙的紧张,人群涌动下是盛世的繁华, 不远处的法华寺檀香袅袅, 远远能听到钟声的余韵, 来来往往的香客中脸上或喜或愁,生活的痕迹总是一览无余。
“你们先回家, 我要去干点事情。”江芸芸的视线从一个蹦蹦跳跳走过的小女孩身上收回来, 笑说着。
黎循传顿时警觉起来:“什么事情要背着我们干啊。”
江芸芸老实交代:“是坏事。”
顾幺儿眼睛一亮:“那更要带上我啊。”
他比划了一个架势, 信誓旦旦说道:“谁打你, 我打谁,保证一打十。”
“京城脚下打打杀杀, 这不是给你爹惹麻烦吗。”江芸芸委婉拒绝。
顾幺儿脸上笑容一收, 慢慢吞吞背上长刀,面无表情说道:“在我爹没有把我的银钱还给我时,我是不认他的。”
原来之前在南京会试, 顾幺儿跟着唐伯虎等人下注,豪气地下了一百两银子,后来赌注翻了十倍,按理贫穷的顾幺儿也该翻身了,足足一千两银子的花销,但蒋叔说一句‘小孩哪里需要钱’,大手一卷,挟款跑了。
江芸芸也觉得蒋平这事做的不厚道。
五十两换一千两就算了,还做事不干净,走得太匆忙,导致这事被人知道了,可不是留下一个大麻烦。
“那也不行。”江芸芸叹气,“再怎么样也是你爹,可不能把他拉下水。”
“等会,你到底要去捅什么大娄子去啊。”黎循传越听越慌张,先一步拉着她的袖子,严肃说道,“你不会打算去周家门口扔垃圾吧?”
顾幺儿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扔垃圾好啊,就是要去挑大粪,好臭。”
江芸芸开始觉得空气有味道起来。
“不是,我现在去周家不是纯粹找打嘛。”江芸芸摆手说道。
“你还真打算去周家啊?”黎循传震惊。
“你想打谁?指哪打哪!”顾幺儿得意。
江芸芸不想理会这两人,扭头就走。
“临走前,祖父千叮咛万嘱咐,只要好好读书,那就什么都好。”黎循传连忙拉着她的袖子,“我要看好你。”
“那我也要看好你。”顾幺儿眼珠子一转,也跟着笑眯眯去拉另一边的袖子,“反正你杀人我放火,你埋尸我挖土,说书先生都是这么说的。”
江芸芸看着左右护法,叹气:“我就是去写个折子,拉着我做什么?”
“哎,折子。”黎循传不解,“你写什么折子。”
“你打算闯皇宫!”顾幺儿兴奋起来,“好啊。”
—— ——
江芸芸穿过保大坊朝南向着南薰坊走去,然后上了玉河中桥进了一条小路后直走,最后站在一众密密麻麻的建筑前张望着。
“你来这里做什么啊。”黎循传大惊失色。
整个京城都是块状的,江芸芸站在这一块往西走就进入棋盘街,棋盘街一直往北走,可就进入皇宫里,在进入皇宫前还有左右两块地方,那就是各大官署所在的位置。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你知道通政司怎么走吗?”
黎循传和她四目相对,嘴角微动。
“你的折子,是说这个?”他声音骤然压低,“通政司怎么可能收你的折子啊,那可是周家啊,你这样还平白打草惊蛇了。”
和周家虽然只有这一次不愉快的见面,江芸芸却明白这家是个刺头,大部分官员都是下意识趋利避害,远远躲开了。
通政司想来也不意外。
“反正刚才也没人知道我们是谁,我们这两月在家里读书避避风头,等考好了再说也不迟啊。”黎循传苦口婆心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所以我说你先走嘛,先回去好好读书。”
黎循传嘴角立刻抿起,沉默地看着江芸芸。
“我可不是在排挤你。”江芸芸见他不高兴了,连忙解释着,“我自然知道我现在一介白身,斗不过那些权贵,便是我以后真的做了官,要撼动整个外戚也是难如登天。”
“可我今日不是要斗他们,我只是想要试试这潭水。”江芸芸笑说着,“若是我今日自己躲起来,那父女一老一弱,如何能跑得过那些人强马壮的周家人。”
黎循传看了过来,硬邦邦问道:“可你现在这么做,除了打草惊蛇,又不能让他们停下抓人的事情,周家这么多人,随便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那还不是跟抓个小鸡崽一样。”
江芸芸微微一笑:“所以要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才好。”
黎循传没说话,眉眼耷拉着,神色纠结。
他学的是圣贤书,自然知道要为民做事,可书上的民从来都不是具体的人。
可自从跟着江芸一路走来,那些在书本上的民,从没有如此清晰直白,www.youxs.org,那些一笔带过,无名无姓,甚至被统称为‘民’,却毫无描述的人,终于跳出了课本,在江芸的带领下,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他面前。
“一开始为了那些受灾的百姓,你说要他们有尊严的活着。”
“南京那次,我都分不清,你到底只是为了帮徐家还是为了平安母子。”
“上次又是为了你舅舅,甚至那个江来富那一家你也觉得可怜。”
黎循传的声音格外低沉,甚至还有些迷茫。
“你就真的不考虑你自己吗?”
也不等江芸芸说话,他继续说道。
“你都是解元了,再进一步,最差也是进士,贡士对你而言也不难,www.youxs.org,所以祖父叫你好好读书,那你就不能好好读书吗。”黎循传看着脸上还带着几分孩童稚气的江芸,“你知道那些外戚贵勋都是如此草芥人命的嘛?地方小吏,便是县令御史也都不放在眼里,稍有不顺就是打骂,www.youxs.org,你怎么就……就胆子这么大呢。”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温和的看着黎循传。
“我有好好读书啊。”她想了想笑说道,“这就是我的书啊。”
黎循传惊呆在原处。
“我不能为了一个我还没得到的东西,你说的进士,贡士,www.youxs.org,就可以漠视我心中的良知。”江芸芸沉默片刻后,注视着黎循传,温和说道,“而且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走到你们期望的这一步。”
她的性别,她的来路,她在朝代中的格格不入。
她自然知道只有明哲保身,才能低调求生。
可在听闻那些上京告御状的百姓惨死后,在切身体会到百姓只是为了一口饭,在老师为她取字时,乃至在最初,她一直忘不掉的那对采蘑菇母女躲在屋檐下,孤苦无依的样子,她的良知就一直在反复煎熬。
只是想过上好日子啊!他们只是想好好活着啊,怎么就这么难啊。
所以她总是天真地想要做些什么,在看到书中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后,更是如此。
那些圣人们做了吗?那些写下这行字的人做了吗?
他们看得到那些苦苦挣扎的百姓吗?看得到只是为了一口饭吃的母女吗?看得到一路奔波流亡的父女吗?
但她看到了,而她的内心正为此辗转。
她的前半生在高高的象牙塔里读书,生活在和平安宁的时代,家境富裕可以让她一生无忧,她若是一直如此,那便一直是普通的一个人。
可一觉醒来,她突然来到这里。
一个让她懵懵懂懂的大明。
幸好她依旧优秀,大明有史以来最小的解元,黎淳的弟子,她自然可以汲汲名利,可以视而不见,甚至可以踩着那些与她毫无关系的百姓血肉往上走。
可她总是良心不安,总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
“只是想帮她一下。”江芸芸叹气,“至少让她们能在这次围剿中活下来。”
黎循传沉默地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祖父说你是倔驴,泼猴,我看是一字不差啊。”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不高兴说道:“老师竟然在背后偷偷骂我。”
“那走吧。”黎循传伸手去牵她的袖子,“我们去问问通政司在哪?”
江芸芸立马露出笑来,奉承说道:“我就知道楠枝最好了!”
顾幺儿连忙挤上来:“我也很好啊。”
“你也真好!”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顾幺儿心满意足去牵她的手,得意说道:“我和你才是最好的。”
“幼稚,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笨蛋。”黎循传面无表情嘲讽着。
顾幺儿不以为耻,无赖说道:“反正芸哥儿会帮我写,但他肯定不会帮你写吧,我是笨蛋,你是可怜虫。”
黎循传气笑了,对着江芸芸冷笑着:“瞧你惯的。”
江芸芸只当没听见,远远见路上有一人穿着灰色衣服,留着半黑半白胡子的男人,那人眉心紧皱,瞧着格外凶,江芸芸一点也不怕,立马抽出自己的胳膊,好似后面有人追一样,快步走到他面前,笑眯眯问道:“老翁可知道通政司怎么走?”
那人抬眸,看了江芸芸一眼,眉心微动:“你要做什么?”
江芸芸连连点头:“我要告状!”
那人打量着一眼江芸芸,随后嗯了一声,往身后的位置指了指:“一直往西走到头,来到第一处小巷口,往里走是锦衣卫衙门,直接再往北走,穿过一条街,见到的第一个衙门就是通政使司了。”
江芸芸大声告谢。
黎循传见那人走远了,这才咋舌说道:“你是一点也不怕人啊,那人瞧着可真是不好相处啊。”
“还行吧,说不定是有些人天生臭脸。”江芸芸安慰道。
三人穿过大明门,又经过前军都督府,这才来到一个高高的衙门前,门口站着四个穿着锦衣卫衣服,腰跨绣春刀,目光炯炯的锦衣卫。
江芸芸对锦衣卫那可是如雷贯耳,如今终于见到人了,立马一脸惊奇地站在门口张望着。
别的衙门门口虽然也没什么人,但总觉得还有些人气,可这里却鬼气森森的,门口的那颗郁郁葱葱的树也显得萧条起来。
守门的锦衣卫立马看了过来。
江芸芸眼睛更亮了。
黎循传吓得脸都白了,一把把人拽走:“锦衣卫你都感兴趣,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哇,是真的锦衣卫耶。”江芸芸意犹未尽,“我上次见过南京的陈守备穿过一件很好看的衣服,是不是就是飞鱼服啊,这里有超级大的四爪飞鱼,瞧着就像是蟒上面加了鱼鳍和鱼尾,好酷,而且还亮晶晶的。”
她在胸口比划着,最后笃定说道:“好看!”
黎循传笑说着:“人人躲之不及的锦衣卫,你倒是好奇,还觉得衣服好看。”
他恐吓道:“诏狱听过没有,传说狱中‘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那些人拷掠刑讯,进去了可就没有命出来了。”
江芸芸只是乐呵呵地笑着。
“看到这棵枣树了没,好好的枣长这里都歪歪斜斜了,说不定浇的水都是血呢。”黎循传连哄带骗吓唬着。
江芸芸抬头看了眼那棵半个脑袋伸到墙外的树,突然伸手指了指:“哎,长枣子了。”
“什么。”顾幺儿紧跟着抬头,眼尖说道,“好大,我给你摘来。”
黎循传还来不及阻止,就看到顾幺儿一跳一踩,攀上墙头,左右开弓开始摘枣子。
“选大的。”江芸芸在下面支招。
黎循传看得眼前一黑。
一炷香后,顾幺儿揣着一兜大枣下来了,一本正经说道:“不是歪脖子树,长得超级好的。”
黎循传点了点两人,气急,破罐子破摔:“吃吧吃吧,谁还能吃得过你们两个小祖宗。”
江芸芸用袖子擦了擦枣子,直接塞到他嘴里:“吃吃吃,一起吃。”
黎循传张嘴一咬,脸色微动,忍不住说道:“还真的挺好吃的。”
“是吧!好吃!”江芸芸得意说道。
三人边走边吃枣子,终于来到通政使司门口,所以没听到在他们走后没多久,锦衣卫墙内传来一声尖锐爆鸣。
“我的枣,我的大枣,是谁,是谁偷了我的枣。”
吃枣三人组站在通政使司门口,看着斑驳的红漆,长满青苔的台阶,面面相觑。
“一路走过来,这里最破了。”顾幺儿笃定说道。
“看上去不太富裕啊。”江芸芸嘟囔着。
不富裕意味着不受重视。
通政司其实就是收各路折子的地方,官员还有内外区别,有些要送去左顺门,其余送去通政司,但百姓就一个投诉的地方。
那就是通政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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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扬州百姓自尽街头,就有书生义愤填膺为他们声援,折子就是送到这里的,说白了就是舆情机构,百姓上..、访的地方。
“你折子还没写呢?”黎循传回过神来。
“也不知道什么格式,有没有文本参考,需要具体提交什么东西,所以要问仔细,争取一次过,没笔墨,到时候问他们借就好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黎循传惊得瞪大眼睛。
虽说他是官宦子弟,但进衙门还是有些慌的,更别说像今天一样,经过锦衣卫门口都要嘴馋偷枣子的,现在去告状还要问别人借笔墨的,可见江芸确实是一个做大事的人,胆子至少有豹子这么大。
“他们会赶你出来的。”黎循传扶额,“跑衙门哪有一次解决的,我们还是先回去写,写好了再送来,不行,我们再改。”
江芸芸不悦说道:“那效率也太低下了,我们识字还好,要是普通百姓不识字那不是折腾人嘛,既然是给人告状的地方,那自然是程序越简单越好,不然就是虚名,能走到这一步的百姓,哪一个不是天大冤屈的,工作办法不改进,事倍功半!”
“哎哎,我的祖宗别说了。”黎循传吓得捂着她的嘴巴,就要把人拖走,“算我求你了,可别大放厥词了。”
江芸芸不服气地呜呜两声。
“我觉得芸哥儿说的没错。”顾幺儿仔细思索后,也跟着说道,“像我不识字,那不是事情也办不好,怪不得大门口破破烂烂的,原来都是在糊弄我们啊。”
谁知三人刚一转身,就看到刚才见到的凶巴巴老翁正默不作声,站在三人背后。
三人吓得立马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打量着面前挤成一团的三人,面无表情说道:“刚才不是还说得起劲吗?”
顾幺儿抱紧江芸芸大腿,脑袋换了个方向,就是不看他。
他一向又怕又烦这种严肃的读书人。
黎循传尴尬笑着:“我们胡说的。”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的中年人,身形修长,瞧着并不文弱,但也不是练武人魁梧的样子,他瞧着四十出头,脸颊有被风吹日晒的磋磨,一点也不像读书人,但他偏穿着文人衣服。
她也摸不准了,含含糊糊问道:“您,也是告状的?”
她只能如此说道。
那人的目光落在江芸芸身上,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童:“你刚才说的工作办法?”
“他胡说的。”黎循传赶在江芸芸开口前说道,拉着人就要走,“我们先回去。”
“来告状要折本,也要有专门的字体和格式,你会?”他的目光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推开黎循传,热切上前,眼疾手快握住来人的手:“不会,但我刚才远远一看您,就觉得不得了,一看就懂行!不会是专门写诉状的人吗?先生!借一步说话!”
长得高,跑得快!
人又壮,能抗打!
脸还凶,吓唬人!
很合适讼师这个工作的险恶生存环境啊。
那人眉心紧皱,瞧不出神色,但最后还是被江芸芸拽走了。
黎循传见状扶额。
这个自来熟的性格,真是令人头疼啊。
“先生尊姓大名啊。”江芸芸把人拉倒一处墙角,热情问道。
那人皱眉:“姓元。”
“好姓,一听就不简单,对了,告状要什么折本啊,折本是什么啊,哪里有得卖,有大小规格吗?书写的文体如何,有模板参照吗?最后需不需要签名按手印。”江芸芸话锋一转,立马问道。
“你要告什么?”元先生问道。
“告两个事情。”江芸芸比划出两个手指。
元先生看着那两根手指头,莫名眼皮子一跳。
“那个中城的巡城御史不行,见到有人强抢民女只当无事发生。”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那人眉心微动:“巡城御史是都察院负责的,是抢你的姐妹吗?所以你要告官?”
“不不,我不认识那人,我单纯是见义勇为,愤愤不平那个御史竟然对那些要上绞刑的坏事都可以置之不理,都说在其位,谋其政,他如此行事,这不是给勤勉的官员队伍抹黑嘛,那传出去能好听!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这样的行为,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啊。”
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而且这不是让百姓对官员们逐渐不信任吗,增加治理难度,这但凡以后有个冤情,他们可记不住那些好官,只能说起这个躲在人群中假装无事发生的官员,元先生,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元先生眉心皱得厉害。
别说,还真有道理。
“那第二件事情?”他又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叹气:“我其实也理解那个御史不肯出面,毕竟不是小打小闹。”
元先生不悦说道:“御史位卑权重,本就要行正义之事,越是大事越要出面,岂能退缩在百姓后面。”
江芸芸眼睛一亮,握着他的手连连挥动:“正是正是,要我说那些当官的还不如您这个诉师看的明白。”
元先生的眉心又动了动。
“所以我第二个想要说周家强抢民女。”江芸芸眨巴眼问道。
“周家?”元先生闪过一丝厌恶,“可是太皇太后的母家周家。”
“正是啊。”江芸芸用力点头,“如此嚣张,大庭广众强抢民女,我们说了几句,竟然还喊打喊杀的,还笑我们是外地人,真是吓人。”
元先生冷笑一声:“周家一贯如此,若非陛下仁慈,能容他们这么嚣张。”
江芸芸眼波微动,委婉问道:“那我这次告状是告不了了?”
元先生没说话。
江芸芸叹气:“这可如何是好啊,那周家人这么嚣张,那可怜的父女好不容易从水灾里逃出来,娘和弟弟都被大水冲走了,如今老父瘸腿,小娘子连自己连过冬的衣服都没有,若是被抓走,那可真的是没活路了。”
元先生垂眸深思,打量着面前小儿:“你不认识她们,为她们出头做什么?”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既然看到了如何能坐视不理,便是元先生这样热情的人见了,也一定会于心不忍的,若是那些好官见了,怎么会躲在人群中呢。”
元先生沉默。
“周家人报复心强,你就不怕他们报复你吗?”他沉默片刻后,吓唬道,“这些纨绔可不是好人,真的会杀人啊。”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冷不丁问道:“所以杀了人,还能这么好端端活着吗?”
“杀人不犯法吗?”顾幺儿忍不住说道,“那对被杀的人也太不公平了。”
元先生沉默。
黎循传也察觉出不对劲,这个人不像一个讼师啊,讼师这么吓唬人可接不到生意。
“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他委婉开口,伸手打算拉江芸芸走。
元先生回神,突然说道:“你不是没有折子吗?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来。”
那人去了侧门,敲了敲门,里面出来一个年纪大一些的仆人。
那人对着仆人说了几句,仆人连连点头,没多久,就端着一个小茶几和一套粗糙的笔墨纸砚来了。
元先生轻轻松松抬了起来,臂力惊人,朝着江芸芸走来。
那仆人在门口张望着。
江芸芸看着那个四折的本子,大喜,大声夸道:“元先生真是好人啊,手段高强,连通政司都有自己人。”
她竖起大拇指,帽子一顶接一顶。
元先生没说话,只是说道:“你快写。”
“可有格式?”江芸芸问。
“你不是官员自然没有,只要能写得词句通畅即可。”元先生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摊开折子,沉思片刻,连着草稿都没用,直接下笔写下两篇诉文。
元先生眉心微动,打量着面前奋笔疾书的小童,眸光闪过一丝赞赏之色。
一炷香后,两篇折子都写好了。
江芸芸笑说着:“我写好了,下面的流程是如何,如何上交?可有答复期限。”
元先生接过来,匆匆扫了一眼:“若是可行则会有通政司官员拆封,誊写后,再根据其内容分类,于同类章疏合在一起一并呈进,若是不行……”
江芸芸安静地看着他。
那眸光一反刚才的热情,显得格外冷静沉稳。
“通政司会驳回章疏,不向上呈报。”
“都是什么原因驳回的?”江芸芸追问道。
那个元先生也不生气,只是淡淡解释着:“一是对章奏体式差错的驳正,二是对奏中情节,认为有矫诬嫌疑的驳回。”
“那你们怎么知道是矫诬?”江芸芸拧眉。
“自然会有人调查。”元先生不悦说道,“通政司每日处理上百折子,可不会包庇某些人。”
江芸芸微微一笑:“自然是信你们的。”
元先生看了眼天色:“要天黑了,你们回去吧。”
“若是驳回了,这折子会还回来吗?”江芸芸走了几步后,扭头问道。
元先生看着她清澈明亮的漆黑瞳仁,随后缓缓摇头:“会被封存,在一月一检中由都察院检查核对。”
“那看来这个制度还挺完善。”江芸芸笑说着。
元先生捧着手中新出炉的折子,面无表情说道:“自然。”
三人出了小巷,黎循传背后冒出一身冷汗:“那人肯定是通政司的人,你瞧他对通政司多维护。”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听说通政司有一位左通政名元守直。”
黎循传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
“之前那些村民的事情,我一直在关注。”江芸芸低声说道,“当时有书生送到通政司的折子,就是这位元通政受理的。”
黎循传沉默。
那些满怀期望,一去不回的村民,至今是江芸芸不可言说的伤口。
“那你刚才怎么当不认识啊?”顾幺儿好奇问道。
江芸芸笑说道:“因为知道了,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扮猪吃老虎呢。”黎循传冷笑一声,“可我瞧他也不蠢,未必看不出来。”
江芸芸耸肩:“管他呢,大家都不说那就是不知道。”
—— ——
三人回家天色已经黑了。
王献臣正在和毛澄顾清他们激动比划着,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徐衡父是如何用一个茶盏快很准扔到那个恶仆脑门上。
“当场就流血了,豁,好大的破口,那人也是运气不好。”
“那个姑娘也是聪明,头也不回就跑了。”
“真是好险,幸好隔壁桌是好人啊,我顺手摸来杯子,他们也只当无事发生。”
黎循传越听越不对劲,轻轻嘶了一声。
耳熟,真耳熟的。
破了头的恶仆。
差点被抓的姑娘。
“别笑我了。”徐紧不好意思说道,“若是其归在,他肯定有更好办法的。”
“哎,说曹操曹操就到,快来,听我给你说一下徐衡父是如何一鸣惊人的。”王献臣连忙招手说道。
黎循传抱臂,似笑非笑:“还是听一下我们江其归是如何一鸣惊人吧。”
—— ——
“那可是周家!”王献臣听了黎循传的叙述和顾幺儿在一边的添油加醋,大惊失色说道。
江芸芸点头:“我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的。”
“那你还去通政司,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嘛。”沈焘也一脸吃惊,随后叹气说道,“那些官员肯定是不敢惹周家的,没看那个巡城御史都假装不知道嘛,你这是无用功啊,还容易暴露自己,让他们报复你。”
王献臣也紧跟着皱眉。
“你们若是害怕可以先避一下,又或者这两月在徐家专心读书。”黎循传说道,话锋一转,振振有词说道,“我们既然碰到了,岂能坐视不理。”
“如何能如此看我们。”顾清立刻不悦说道,“我们岂是趋利避害之人。”
“士廉说的是。”毛澄点头。
沈焘和王献臣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且不说你做得对,再者若是你有点问题我们就躲开,岂是好友所为。”顾清解释着,“就算通政司苟且,不敢上交折子又如何,难道我们就不做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归小小年纪有这样的通透心思,是我们不如你。”
“士廉说的是。”毛澄还是点头。
沈焘和王献臣对视一眼,神色意味不明。
“那现在怎么办?”祝枝山担忧问道,“那个老爹是瘸腿,那姑娘瞧着也太软了,也不知道跑出去了没有,跑出去了也很容易被抓啊。”
“所以要让周家心生忌惮才是。”江芸芸说道。
“他们行事如此嚣张,怎么会有忌惮的时候。”沈焘不解,“还是其归有什么办法了。”
“我们平头百姓,一无利器,二无权势,只有一张嘴,一双手还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江芸芸微微一笑。
众人看了过去。
“打打舆论,让能制得住他们的人知道,脾气可不是只有他们才有。”江芸芸微微一笑。
—— ——
冬日的北京,天色还未大亮时雾气沉沉,连带着巷子口都看不清,偏一则小道消息却借着北风在安静的北京城里飞快游弋,恨不得立刻传得天下皆知。
“听说了吗?周家和那个正在守孝的张家打起来了!!”
“豁,这不是两个小霸王吗?为什么突然打起来了啊。”
“说是看中酒楼里一个唱曲的小娘子,为此大打出手,那个周家的狗腿子可被打破脑袋了。”
“哎,别说,怪不得我看那个周大昨日脑袋上绑着白布呢。”
“好像昨日保大坊有个酒楼确实有人打起来了。”
“周家和张家一向不对付,我瞧着打起来也正常。”
众人议论纷纷,随着市井中的人口口相传,到最后这个消息越来越离谱。
等传到陛下耳中就是。
太皇太后的周家,和自家皇后的张家因为一个貌比西施的柔弱美人,在闹市大打出手,双方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各自含恨而归,因为大美人跑了!!
“有辱斯文!”朱祐樘大怒,“实在是不知廉耻,皇亲国戚因为美色打架,没出息!不知羞!”
萧敬不动声色站在边上。
“爷,通政司左通政元大人递折子了,说是昨日有读书人上了折子弹劾中城巡城御史王刚和周家。”
朱祐樘一听这个名字就头疼:“周家,周家又怎么了?”
萧敬对着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随后又亲自给人到了一盏茶,和气说道:“爷消消气,不过是一个女人,说不得是这个女人故意勾引,才闹得两位小祖宗不可开交的。”
朱祐樘叹气,把茶水推开:“你少给他们开脱,次次如此,他们府中多少人了,还路上看到一个女人就管不住自己,说出去可要笑死人了,说到底就是在置气。”
萧敬轻轻打了一个嘴巴:“哎,都是老奴多嘴啊。”
“算了,我又不是说你。”朱祐樘无奈说道,“张家毕竟新丧,他如此行事,我真是生气,定要好好骂他的,周家,哎,周家一向如此,还好只是打架也没闹出人命。”
萧敬哎哎说道:“都是流言蜚语呢,这些御史一向是闻风而奏的,说不定是假的呢。”
“但愿如此吧。”朱祐樘接过小太监递来的折子,打开一看,立马气得眼前一黑。
“那周家竟然受了伤还不死心,非要去追那女子,还被人围住,有书生看不下说了几句,竟喊打喊杀!!还有那个巡城御史,穿着官服躲在人群中。”朱祐樘看得眼前一黑,愤怒摔了折子。
“你去都察院!让秦纮滚来见我,他是如何管手下的人呢。”
“你,不,萧敬你亲自去周家,给我把周寿叫进来!”
朱祐樘不耐地挥了挥手。
“爷可要保重身子啊,这病才刚好,可不能再病了。”萧敬叹气说道,“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还指望您照顾呢。”
朱祐樘抿了一口茶,叹气:“这事可完不了。”
萧敬眉心微动:“您是说太皇太后……”
话还未说话,就听到门口有小黄门恭恭敬敬说道:“爷,咸安宫给您送点心了。”
咸安宫就是太皇太后居住的宫殿。
朱祐樘和萧敬对视一眼,无奈苦笑。
“进来吧。”朱祐樘叹气说道。
—— ——
徐叔悄悄走进来说道:“有两个好消息,诸位公子可想听一下?”
正在暖阁里批改卷子的人齐刷刷抬头。
“中城巡城御史王刚直接丢帽子,传话的人还说王家人不能停留,即刻离开京城。”
“圣上英明啊!”祝枝山抚掌。
“还有一个呢!”徐经着急问道。
“那个中城兵马司当日的巡逻的小队和当日值班的兵马司副指挥也都回家了。”徐叔说,“即刻启程离开。”
“干得好!”黎循传高兴说道。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抬眸看了一眼徐叔。
徐叔看到她的视线,低声说道:“不过周家只是被罚俸闭门思过,不过我听说那个周大,死了。”
众人脸上的喜悦瞬间消失。
江芸芸并不意外:“沉疴宿疾,岂能轻易解决,献祭一个仆人也正常,太皇太后还在呢,陛下仁孝,岂能置之不理。”
“就是怕他们回过神来报复我们。”黎循传又开始担忧了。
“这可如何是好?”徐经愁眉苦脸,“怎么就没有人能制住他们啊。”
“我们什么也没干,揍我们做什么。”江芸芸低下头继续批改卷子,一本正经说道,“折子是通政司递上去的,罚是陛下罚的,我们只是在门口看了会热闹,而且他又不知道我们是谁?”
“若是以后见到呢。”黎循传不乐观。
“那和我清清白白江小芸有什么关系!”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说话间,有小厮火急火燎跑过来,脸上顿时又是八卦,又是兴奋,还有古怪。
“打起来了!!”
“什么打起来了,冒冒失失的。”徐叔不悦说道。
“周家和张家打起来了!!”小厮的声音都高地变声了,“张家那位大公子冲到周家,直接砸了大门,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