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求学日常

《大明求学日常》

第一百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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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恩很头疼, 非常头疼,头疼得一抬眼看到对面两人五颜六色的脸就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他是来找为非作歹的权贵没错,但没人跟他说, 这年头还有人敢骑在为非作歹的权贵身上,抡圆了胳膊打架的。

王恩往右边一看, 年轻俊美的小郡王眼眶乌青,鼻子流血, 发髻凌乱,衣服残破, 边上的公公正一脸心疼地给人上药,他本人倒是双眼闭上, 一脸平静, 瞧着颇有点波澜不惊的滋味,大抵也是不愿见人的。

左边那位, 稍好一些, 但脸颊也破了皮, 衣服也被扯了一大半,手腕上还被人咬了一大口, 鲜血染红了袖口, 不过最严重的是眉骨有一道血痕, 瞧着有些深了。他倒是一点也不害怕, 安安静静坐着,瞧着还有些文气。

察觉到王恩的视线, 江芸芸动了动小脑袋, 小心翼翼看过去。

王恩立马冷漠无情地收回视线。

瞧着斯文,打起人来都是凶。

江芸芸小表情一皱,有些不服气, 结果抽动额头的伤,疼得直吸气。

“我已经找人来接江解元了。”王恩端起茶了抿了一口茶,这才把澎湃的心绪压了下来,冷静说道,“您在这里稍坐片刻。”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

王恩不再理会她,开始对朱宸濠说道:“郡王来扬州也不知会一声,如今意外被伤……”

“什么意外!”陈望失声尖叫,“分明是被这个小狗崽子打的,还放狗咬我们,把我们郡王打成这样子,要是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定要让王爷出面。”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冷笑一声。

“可是为何打架?”王恩冷静问道,神色冷淡,既不谄媚,也不畏惧。

陈望语塞,悄悄看了眼朱宸濠。

朱宸濠依旧闭眼靠在椅背上,一声不吭。

“反正打人就是不对,我们郡王可是宁王长子!”陈望大声说道。

“宁王长子自然尊贵。”王恩不冷不淡说道,“只是宁王远在封地,如何能亲至,还是本官带着郡王亲自去拜见才是。”

陈望沉默了,甚至哆嗦了。

“我已经请了大夫为郡王看诊,还请郡王随本官去后院歇息。”王恩话锋一转,和气说道。

出人意料的是,朱宸濠格外配合,站起来和气说道:“有劳明府了。”

王恩满意地摸了摸胡子。

他不想闹大此事,毕竟前车之鉴犹如在耳,只要把郡王飞快得打包送走,扬州只当没发生任何事情。

至于你说江芸,哼,自然是找了个能收拾他的人去收拾他了。

一行人默契地撇开江芸芸,朝着后院走去。

朱宸濠目不斜视看也不看站在堂下的江芸芸,颇为镇定地离开了。

陈望还一步三回头,带着几分怨恨。

江芸芸乖乖站着,等人走远了这才低着头,看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又悄悄摸了摸眉骨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抬脚准备离开。

“解元留步。”门口的衙役把人拦住。

江芸芸和他大眼瞪小眼。

“咳咳,我们明府说要等人来接您。”衙役小声说道,“你这一身出去也不合适啊。”

江芸芸小声说道:“谁来接我啊?”

衙役摇头:“我也不知道,解元先等着吧,我去搬个椅子给您坐一下。”

江芸芸只好溜达回了大堂,乖乖坐着等大人来领。

黎淳匆匆赶来时,就看到江芸芸一身狼狈,浑身带血,小小一只地坐在罗圈椅上,低着头,捏着手指,被鲜血染红的袖子沾着泥沙,也不知是正在长身体还是读书又在苦熬,原本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颊不知何时已经逐渐清瘦下来,露出小小的一截下巴。

好像又成了当初初见时的那只可怜小猫儿。

黎淳站在二门廊檐下的位置,远远看着小孩安安静静地坐着。

外人瞧着他文弱稚气,但只有黎淳知道这人倔得很,打定的主意谁也拉不回来。

日光西渐,衙门高大的穹顶落下浓重的阴影,半边大堂都在它的庇护下沉默,头顶‘明镜高悬’的牌匾在夕阳余晖中熠熠生辉,偌大的大堂只剩下那个小孩还不知岁月地等着人。

江芸芸察觉到视线,下意识抬起头来张望着,自然一样就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黎淳。

出发去江西前其实见过面,到现在也不过半年,到老师鬓间的白发好像多了许多,整个人都显出几分苍老。

她慌里慌张站起来,见老师面无表情走过来,怯怯地低下头。

——没想到王知府惊动了老师。

黎淳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额头凝结的血块上看了好一会儿,过一会儿才淡淡说道:“先去我那边收拾一下,免得你娘见了要害怕。”

“哦。”江芸芸捏着手指,小声应下。

黎淳没说话了,转身离开。

江芸芸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黎淳走得不太快,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不敢像往常一样凑上去嬉皮笑脸说话,只好跟着小鸡崽子一样,紧紧跟在他身后。

黎淳带人从侧门走,那条路是简单的石子小路,夕阳落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黎淳的背影更好落在江芸芸身上,把小少年完完全全笼罩着。

江芸芸低着头,垂头丧气的,她想先开口解释一下,又不知从哪里开口,手指微微一动,悄悄的抓住黎淳倒影中的那抹袖子。

马车是直接开到衙门里面来的,黎风站在马车边等着,远远就看到黎淳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尾巴,连忙上前几步,还未开口就看到江芸芸的一脸狼狈。

“天呐,怎么伤成这样啊。”黎风一脸心疼,“这伤口瞧着还挺深,可别破相了,衙门派人来说您打架了,我还不信呢,哎呦,疼不疼啊。”

江芸芸摸了摸额头,疼得龇了龇牙。

“这手腕被谁咬了啊。”黎风眼尖,看到她手腕处的一圈整齐牙印,东西一口气,“我说袖子口怎么都是血呢,天呐,可别咬到脉了。”

江芸芸没说话,悄悄抬头去看老师。

黎淳正垂着眸,瞧不出什么态度。

江芸芸只好讪讪收回视线,闷闷不乐说道:“不疼的,我也打了他好几下呢。”

“哎哎,好好的,怎么就动起手来了。”黎风心疼坏了,又瞧着她衣服都破了,连连叹气,“其他地方有没有伤着啊。”

“没有。”江芸芸拢了拢衣服,大大咧咧安慰着,“这个是不小心被石头勾破的。”

“上车吧。”黎淳开口,先一步上了马车。

江芸芸也只好哼次哼次爬上马车,然后不动声色地悄悄挪到老师边上。

马车晃晃悠悠动了起来。

马车内依旧毫无动静。

衙门小门关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芸芸捏着手指,先一步开口说道;“是朱宸濠太烦了,他在江西的时候就给我不痛快,这次还跟着我回扬州捣乱,我就是气不过。”

黎淳侧首,那双衰老的眼睛被眼尾的皱纹耷拉着,若是在平日,就有几分提不起精神来,但江芸芸知道老师多病,一直身体不太好,但现在他如此平静地注视着江芸芸,目光中带着责备。

江芸芸语塞,低着头没说话。

“直呼郡王名字,若是被人弹劾,谁也保不住你。”黎淳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江芸芸一怔,随后闷闷说道:“是我对上高郡王无礼了。”

黎淳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师徒两人不发一言地坐着,秋日的扬州秋高气爽,隔着车帘往外看去,路上人来人往,说话声此起彼伏,路边的银杏,满树金黄,微风吹过,枝叶摇曳,好似层层黄色的浪花飘动。

江芸芸上学路上,走过无数次这条路,久而久之,竟也忘记了这样的美景,今日冷不丁又见到了,还是颇为惊艳扬州的美丽。

马车拐弯进了小巷,街边热闹的景象便都消退了大半,又走了好一会儿,马车这才停了下来。

黎风跳下马车,低声说道:“到了。”

黎淳却没有起身,江芸芸便也正襟危坐坐了回来。

“你师娘病了,想来你也是知道的。”黎淳揉了揉额头,低声问道。

江芸芸神色一僵。

“渝姐儿多小的孩子,说几句就被套出来了,你身为哥哥倒也好意思,让小孩自己悄摸摸贴钱给你寄信。”黎淳睨了他一眼,无奈说道。

江芸芸勉强笑说着:“渝姐儿的私房钱可比我多多了。”

黎淳低头,看着自己苍老的手背:“我已经七十一了,今年入了春也时常感到疲惫。”

江芸芸眼皮子狠狠抽动了一下。

“你师娘入了秋就病得厉害,我也整日整日睡不着觉,我与她相伴五十载,从华容到京城再到南京,如今又来到了扬州,我性格耿介,也是她时常在我耳边提点,我与她虽时有争吵,却从未过夜,她知道我喜欢读书,我知道她喜欢下棋,都说琴瑟和鸣,但想来和我们也并无区别,可如今我看她逐渐病弱,每每所见皆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江芸芸手指抽动着,嘴角微动,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心底莫名生出惶恐之意。

“我与秋娘这辈子高低起伏,荣耀低谷也都过了一遍,少年夫妻老来伴,几个儿子也都长大成人,不需我们再操心。”黎淳看了过来,眸光闪动,似有泪光,又好似秋日黄昏下的最后一抹余光。

“只有你。”他低声说道。

江芸芸神色震动,整个人开始慌张无措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手松开又合上,到最后只能迷茫地僵在远处不再动弹。

“我收你时只以为是收了一个学生,学成之后自有天地。”黎淳收回视线,迷茫说道,“说起来也许都是我的错。”

江芸芸只觉得眉骨上的那个伤口开始抽疼,整个人都慌了,手指想要去扯黎淳的袖子,但只能畏惧地停了下来,胡乱说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打人的,老师不要生气。”

“我知道你并非冲动之人,上高郡王逼到你动手,定然不会是寻常小事。”黎淳和气说道,“我知道的,其归。”

江芸芸红了眼眶,终于抓着黎淳的袖子,一腔委屈:“他一直缠着我,心里带着诸多谋算,我几次三番拒绝,他都跟个神经病一样当没听见,之前好端端来扬州还把江如琅放走了,害得江漾毁容残疾了,今天又去抓江渝,我就是气不过,我就是气不过啊。”

黎淳伸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衰老的皮肉带着冰凉的触感,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一直都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你少年沉稳,当年江如琅如此薄待你,你也没有生气动怒,如今得了势更不曾报复他们,我知道的,你一向是只管走自己的路,一直走,朝前走,从不停留在过去的仇恨中。”黎淳轻声安抚着。

江芸芸更是委屈了,紧紧抓着老师的手指。

黎淳目光一柔:“我以前总想着我可以慢慢教你,带你去读书,让你去学习如何和同窗相处,以后你去了官场,也能稍稍指点一番。”

他口气带着带着一丝畅想,笑意浅浅:“就连你今后结婚生子,我也想着能多看你一会儿的。”

江芸芸心中震动,手指也不由颤了颤,黎淳依旧安静地握着她的手。

“那你也是这么想的嘛?”黎淳低头,注视着面前好似做错事一般无措的小孩,和气问道。

江芸芸连忙说道:“我自然是这么想的,我很希望您和师娘可以长命百岁的,我想和你们一起在一起的,等我以后做官了,我就可以带着你们一起了。”

黎淳笑说着:“孩子话,我有子有孙,为何要跟着学生一起过日子。”

江芸芸眼珠子水汪汪的,可神色认真说道:“可我是真得非常敬重您和师娘的。”

“那你每次碰到要紧的,你觉得无力的事情,为何次次不找我商量。”黎淳柔声问道。

江芸芸神色缓缓僵硬,在老师温和的注视下,低下头,呐呐说道:“是,是我的事情,我不想,麻烦老师的。”

老师沉默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说道:“是啊,我们只是师徒,三年情分而已。”

江芸芸嘴角微动,她心里涌现出了很多要说的话,可到了嘴边,却又半晌说不出来,只能连连摇头。

她为何不和老师说。

因为老师年长了,因为这是自己的事情,因为师娘病了,因为……因为她从未想过这个选项。

江芸芸有些迷茫地看着握着自己手的那双年迈的大手。

她无法开口解释。

“不必为难。”黎淳拍了拍她的手背。

江芸芸迷茫抬头。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的。”黎淳注视着小孩挣扎痛苦的样子,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眉骨的伤口,心疼说道,“疼不疼?”

江芸芸差点听得落泪了,只觉得浑身都开始疼了:“疼,朱宸濠那个王八蛋拿石头砸我,还咬了我一口。”

黎淳无奈说道:“他大你这么多,人也比你壮,你也敢冲上去打人,真是凶悍。”

他顿了顿,又说道:“凶悍好,凶悍了以后别人欺负你,你也不会吃亏,咱们也不能平白吃了闷亏,你说是不是。”

江芸芸哽咽着骂着人:“他太烦人了。”

“天底下的权贵没有一个是好相处的。”黎淳低声说道,“你今日若是碰到硬刀子,想来你是有办法的,但若是再碰到这样的软刀子,你和他硬碰硬,吃亏的只能是你。”

黎淳把道理揉开捏碎说给她听:“这都是登记在玉牒里的人,天生就和我们不一样,高皇帝都不曾对这些皇家贵胄下手,当今更不会,你我更不能。”

江芸芸安静地听着。

藩王的问题,她早已了解,根深蒂固,如骨附疽,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择这么直白的办法去打一顿人出气。

朱宸濠不会声张自己又来扬州的事情,只能吃了这个闷亏。

“若是今天再碰上软刀子你也不要怕。”黎淳安慰道,“皇权之下皆利刃,按照皇祖训而言,能整治权贵的只有陛下,那何苦你自己动手。”

“当今陛下对权贵外戚如此溺爱,怎么会听我们的,大概还会觉得是我们无趣,讨不了他们的欢心吧。”江芸芸闷闷说道。

黎淳笑:“你可知什么叫‘冒天下之大不韪’。”

江芸芸歪了歪头,大眼珠子去睨他,整个人瞧着都湿漉漉的。

“天底下不会有干净的藩王,也不可能是心大的帝王,你要做的事打蛇打七寸,而不是抓起蛇来不管不顾送上去。”黎淳轻声说道,“陛下不杀生,可不代表不会敲打。”

江芸芸眼睛一亮。

“宁王的位置,注定他比我们更怕见到陛下。”黎淳失笑,“你可是天下闻名的小神童,你的身份若是刀,便也是盾,你可以用自己的言语,可以用他人的流言,便是用上拳头,也该在能帮到你的时候用上,不然都是无用之功。”

江芸芸陷入深思。

靖难之变,对宁王来说是摆脱大宁的利器,但对后代来说却也是禁锢的枷锁。

她,江芸芸,未来的朝廷官员,怎么可以和藩王交往过密,那肯定是说句话都要众目睽睽的。

自来大义就是最好用的武器。

“对啊。”江芸芸小声嘟囔着,“我怎么没想到。”

黎淳叹气:“是人就有软肋,你妹妹的遭遇让你慌张了而已。”

“是老师厉害。”江芸芸借机悄悄送上一顶高帽。

黎淳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思考了,随后又说道:“你读书已经无碍,考上进士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我今日与你说一下官场有三个禁忌。”

江芸芸连忙坐直身子。

“权贵,宦官,外戚,你碰也不碰得,更不能像今日一样意气用事。”

江芸芸连连点头应下。

“独善其身固然清贵,但若是想做事,这番孤傲要不得,你须知人多总归是力气大的。”

江芸芸迟疑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黎淳温和地看着她。

“燕子会重来,往事皆东去,你今后不论是乱心困情,难分此事,还是一步权贵,事事如意,只凭初心尽不违。”

江芸芸认真点头。

黎淳温和地看着她,露出轻松地笑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提点几句,一定可以学得很好。”

江芸芸眼睛眨了眨,一直莫名抽动的心口在此刻突然剧烈跳动着,几乎要跳出胸口。

“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了。”黎淳笑说着,慢慢松开她的手,“你有出师的打算吗。”

江芸芸脸色瞬间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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